第三十一章
英三( 1 )班的故事會開過十多天了,隨著時間的流逝,聞雯講的那個催人淚下的故事在人們的記憶中漸漸地淡化,被遺忘,像無數過往俗事一樣,在茫茫的時間隧道裏,撞得粉碎,消失殆盡。
然而,她在夏穎的記憶中卻越來越濃,越來越來強烈,越來越清晰,仿佛一次令人刻骨銘心的真實生活,定格在過去與將來永恒的交點上,在他的記憶長河中閃爍著光亮。他覺得仿佛撐著一葉扁舟,懷著強烈的願望,向陽光明媚的地方駛去。他的眼睛痛飲著燦爛的陽光、蔚藍的天空、溫馨的清風以及綠樹鮮花千姿百態的飄逸與五彩斑斕的色彩。在想象的生活中,大自然恩施的一切在人的心中幻化成的愉悅和幸福,比實際生活更強烈,更美好,更神奇。他激動,同時也悵惘,有時覺得仿佛滯留在迷茫的原始森林中,周圍籠罩著一層迷霧,辨不清方向。
如今,夜生活很興盛。有不少人,尤其是一些爆發戶和手握某種權柄的人都
有自己的夜生活;太陽一回宮,他們像野貓子似的傾巢飛出,紛紛行動,泡酒吧,上劇院、下酒店、沉迷於夜總會,通宵達旦,交際應酬,神魂飄忽,及時享樂,有頭有臉,活得有滋有味,暈暈乎乎!
然而,夏穎則屬於另類,他和天下的為人之師一樣,晚上伏案準備課,批改作業,同時消耗精力和電力。他還有一個寫作的愛好,每當夜闌人靜,寂寞地坐在電腦前,走進他的小說人物的生活,和他們一同呼吸,一道高興,一起悲傷,合力與命運之神抗爭;或者沉靜在詩歌和散文的動人心魂的意境之中。近來,他全身心進入虛擬世界,仔細瀏覽文學網站,希望能找到聞雯講的那個故事 —— 《菲菲的記憶》,可是沒有如願,盡管他反複訪問了可能找到的一切文學網站。 然而,他沒有就此放棄自己的信念,他深信,她一定還在網上,也許是因為自己粗心,和她擦肩而過,沒有看見而已。
聞雯走到外語係辦公室前,見門虛掩著,眼睛一亮,臉上露出了微笑。她停了片刻,抬起右手輕輕敲了敲門。
夏穎正在辦公室上網,全身心沉醉在虛擬世界中,突然被敲門聲驚醒,他激靈了一下,很長時間才反應過來,從幻想中回到現實,意識到有人在敲門,於是趕忙應答:
“請進!”
夏穎見進來的是聞雯,習慣地站起說:
“是聞文 , Take a seat , please. ”
“ Thank you. ”
聞雯來找夏穎,請他批示退學手續。
近來,郭寶才下死令,“係領導無權批示學生退學”,企圖以此遏製學生退學轉學風潮。其實要走的學生誰能留住他們呢?除非你把學校辦好。郭寶才的命令實際上簡化了學生離校的手續,他們很隨意,想走就扛起行李卷,不辭而別。
夏穎看了看聞雯遞上的轉學申請表,又還給了她,隻是簡單地說:“用不著這個手續。”
“那檔案,特別是兩年的考試成績怎麽辦?”聞雯擔心地問。她的臉上頓時
蒙上一層陰雲。
學業成績,是轉學的學生們最關心的事,沒有以前的學業成績,空口說白
話,比較正規的民辦學校不接受,即使接受了,恐怕還得考試。幸虧國考學科的成績在網上可以查到。
夏穎微笑著,臉上洋溢著慈父般的神情,像陽光一樣溫暖人心 讓你懸著的一顆心一下子就能得到安寧,他語氣親切地安慰道:“你別擔心成績,國考成績可以上網查,至於校考成績,對你說來用處不大。況且學校也總不能壓著不給證明,總有一天會同情達理的。隻是恐怕不退學費。”
“那敢情太好了!”聞雯得到了慰藉,仿佛除了一塊心病,像個孩子似的笑了,臉上的陰雲頓時消失,泛起了令人迷醉的紅雲。“順便,我想知道,北京哪些民辦大學好些?我要去的 B 職業學院怎麽樣?”
“聽說北京有民辦大學近百所,究竟哪些辦得好,哪些差,現在還不好評說。 B 職業學院,無疑比較優秀,否則上麵不會批準它為職業學院的。”
“我不明白,研修學院與職業學院有什麽區別?”
“當然有區別。研修學院隻是個教育部門承認的私立助學機構,其實稱不上什麽大學。而職業學院則是教育部門批準的私立大學。前者沒有統招學生名額,後者則有,同時也可在計劃外招生。”
“那麽說,職業學院一定不會像我們這個學院走到日暮途窮的地步了,是吧?” 聞雯天真地問道,撲閃著一雙澄澈的眼睛,臉上現出了期盼和擔憂混合的神色。她好像一個不諳世情、智慧和心魂尚未覺醒的孩子,眼裏閃爍著童稚的光芒,熱切地望著夏穎,等待著他肯定的回答。
她的神色,她的語氣像一聲春雷,深深震撼了夏穎的心靈;他仿佛觸電一般,全身突然顫抖了一下,同時一陣慚愧感襲上心頭,因為他覺得對學生了解得太膚淺了,從來沒有感受到他們對自己的學校懷有如此深刻的感情,期望和信賴。他仿佛第一次明白了人們為何把自己畢業的學校神聖地稱為母校!
一個真正的學生,當他走進自己或命運為他選擇的學校,他就會把自己和這個學校的命運緊緊地聯係在一起,融為一體,天衣無縫,與學校同呼吸,共榮辱。
夏穎這個 20 世紀 60 年代的大學生, 80 年代的碩士研究生,似乎初次感受到學生與學校這種唇齒相依,甚至血肉一體的關係。這位素來深沉、矜持,遇事不動神色的教授,此刻看樣子非常激動。他站起來,來回踱了幾步,又坐下。他親切他望著聞雯,意味深長地說:“是的。我們中國很需要發展職業教育,曆史和現實需要它。”他的話非常概括,語氣誠懇而堅定,聽起來好似不容置疑的結論。他還想說“一個職業學院的命運和一個研修學院的命運一樣,完全取決於辦學人。辦學人既懂教育又能招賢納士,尊重科學和人才,教育就會越辦越好;辦學人既不懂教育又招降納叛,排斥異己,重用親朋,隨心所欲,不尊重科學和人才,即使上麵給他批了職業學院,也會垮台。”然而,他沒有說出這句話,因為他生怕給麵前這個滿懷信心和理想,即將走入職業學院的學生水晶般純淨的心靈上投下一絲陰影,一絲憂慮的陰影。
“那就好了。 Thank you. ”聞雯欣慰地說,站起來要告辭。
“等等。”夏穎好像想起了什麽重要的事,語氣透出幾分急切。
聞雯又重新坐下。
“哦……你,你打算,你什麽時候走?”夏穎說話有些語無倫次。
“我想下午就走。現在回宿舍收拾收拾。”
“我還有……噢,你還有別的讓我幫辦的事嗎?”
其實,夏穎想說“我還有件事想進一步了解一下,你是在哪個文學網站看到‘苗苗的記憶’這個故事的?”可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改變了想法,因為他不想引起對方任何懷疑和猜測。
他的問話像一丁點兒微弱的火星在聞雯的眼前一閃即逝,但正好點燃了聞雯記憶的導火索,她心裏一亮,記起了上午在校門口與徐靜的談話,於是很快地說:“啊喲,差點忘記告訴你一件事。”
“什麽事?”
“我那天講的那個故事是徐靜寫的。”
“是嗎?”夏穎吃驚地突然站起來,立即又坐下,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千真萬確。”聞雯的口氣很肯定,隱約透出幾分委屈,似乎對夏穎的反應不太滿意,仿佛在問,“我什麽時候說過謊?”
“你怎麽知道是她的文章?”夏穎的臉色突然漲得通紅,嘴唇哆嗦著問。
聞雯隻顧一點一點地撕碎那張退學表,並沒有發現他的異常反應,隻是很快地說了上午和徐靜談話的經過。
“她當時的情況怎麽?”夏穎追問道。
“她說為李媛媛送站……”
“我的意思是,說那個故事是她寫的時,她的神情。”
“噢,她好像很悲傷的樣子。嗨,夏教授這裏有什麽事嗎?”聞雯先是一怔,接著警覺地望著夏穎。
“噢,噢。沒什麽,沒什麽。 我隨便問問。”
夏穎非常激動,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咚咚的聲音,好像要跳出喉嚨;為了分散注意力,緩和激動情緒,他伸出手去拿放在電腦旁的水杯,可是由於手顫抖得利害,碰倒了水杯,幸虧杯裏沒水。
此刻,聞雯發現了夏穎的異常反應,一時感到莫名其妙。她的腦際迅速掠過一串問號:“‘苗苗的記憶’與
一瞬間,以往的感覺,想法或沒有認真思索的說法,像電影的鏡頭,在聞雯的腦際迅速閃過:
平時,
還有一次,在宿舍閑談,大家議論人的氣質。
徐靜問:“什麽叫氣質?”
當時,大家一下都成了啞巴。肖茗敏翻開《現代漢語詞典》,大聲說:“大家
聽著:“‘氣質 —— 指人的相對穩定的個性特點,……’”
沒等肖茗敏念完,徐靜就問:“怎麽理解?”
肖茗敏解釋道:“比如,活潑、直爽、沉著、冷靜、深沉、浮躁等都屬於氣質。”
李媛媛天真地問“有沒有氣質一樣的人?”
徐靜說:“一樣的恐怕沒有,相似的會有。”
肖茗敏好像恍然大悟似的,大聲說:“徐靜說的對極了。比如,你
大家都說肖茗敏觀察的準確。
李媛媛不加思索地說:“既然如此,你還不趕緊認作
於曼問:“你聽誰說的?”
李媛媛說:“有一次聽幾個班主邊走邊議論,我在他們後麵走著,聽到的。對了,她們還說
……
“如沒別的事,我先回去了。”聞雯禮貌地,“夏教授保重。”
夏穎把聞雯送走,激動的心情像突然發生地震的湖麵,久久不能平靜。他覺得有些疲倦,好像馬拉鬆運動員得了冠軍,勝利喜悅中的那種疲倦。
第三十二章
送走劉嘉,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夏穎心裏覺得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點什麽似的。他似乎從未感到過如此失落、淒涼和孤寂,難以忍受的失落、淒涼和孤寂。
這學期開學還不到一個月,他先送走了橋智教授,接著送走了三個班主任和教學秘書。今天又送走了教學院長劉嘉。外語係的學生有近三分之一沒來報到,報道的學生轉學走了近三分之二。全係原有近 1 千學生,眼下隻剩下 3 百多了,每天到課率不到三分之一。郭寶才虔誠地稱學生是上帝,看來這些上帝們並不買他的帳,不但不保佑他,支助他,反而遠離他,拋棄了他。或許九天之上那個至高無上的上帝終於發現了郭寶才盜用他的名字,粗暴地褻瀆他,因此對郭寶才進行嚴厲的懲罰。
這樣的境況真令人不安!
學校居然辦到了這個份上!
夏穎沒有馬上回校,沿著人行道踽踽向東獨行。
學校的東麵是一片一眼望不到邊的樹林,絕大部分是年輕的楊樹,一行行整整齊齊地排列著,遠遠望去好像身著尼采服英姿颯爽的軍人在列隊操練;理直氣壯地向藍天撐開雨傘般的園園的樹冠,像蝴蝶般的黃綠相間的樹葉歡快地翻飛著,沙沙作響,聽去疑是天上宮闕傳來了美妙的音樂。
瑟瑟秋風越過灰蒙蒙的西山頂,向東肆意奔跑,把樹上的黃葉吹得漫天飛舞;像精兵追窮寇,趕著天上灰白色的殘雲倉皇逃竄;慘淡的太陽,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好像患貧血症病人的臉龐,在西山頂上方的雲層中悠然自在,鑽進鑽出,忽隱忽現,仿佛和誰捉迷藏;數不清的喜鵲唧唧喳喳不停地叫著,在樹林上空歡快地盤旋,仿佛聚在一起開會,爭論什麽重大問題。
夏穎停住腳步,舉目仰望烏雲般的喜鵲,忘記了窩憋在心裏的一切苦惱和煩悶,臉上露出了輕鬆的神色。他頗有興致地以作家觀察事物的方式,觀察這些喜鵲,自然聯想到人類的行為,民主的意義,大家發表意見和集思廣益的好處。倘若郭寶才能像這些鳥兒,讓全校教職工發表意見,出謀獻策,去粗取精,糾正辦學理念,尊重人才,學校就會像初升的太陽,朝氣勃勃,絕對到不了如今這個地步,像轉瞬間就會墜入西山後的這輪麵色蒼白的落日。落日還會重生,還會從東方以嶄新的麵貌冉冉升起,向大地噴射出燦爛的光焰,給萬物帶來光明、溫暖、喜悅和希望,然而 K 研修學院則已病入膏肓,氣數已盡,奄奄一息,絕不會有第二次生命。
奄然十幾隻巴兒狗和野貓從樹林裏陸續躥出,個個睜著驚恐而悲哀的眼睛,望了望夏穎,然後像一群殘兵沿著一條土路向北踉踉蹌蹌地逃竄。這些寵物曾經被它們的主人疼愛過,親吻過,逗玩過,撫摸過,讚美過。當然它們也向主人付出過,諂媚過,給過主人愉快,歡樂,安慰,驕傲。可是它們生病了或殘廢了或老了,成了它們主人的累贅,恰如帝王後宮人老珠黃的妃子,於是失寵了,被拋棄了,加入了流浪貓狗的大軍,進入了人間地獄。前不久,電台報道,北京現有流浪貓 50 多萬隻,流浪狗 60 多萬隻;它們構成一個人間空前絕後的悲慘世界,晝夜上演著一出出一幕幕悲劇。
養貓弄狗的意義何在?那些拋棄貓狗的人未必曉得。他們恐怕隻是趕時髦,追新潮,極力做到“別人有啥我有啥”。一部分人懷著這樣的心態,不遺餘力地攀比著,追趕著,才覺得自己高雅了,時髦了,跟上時代了,不比別人矮了,比人高了,心裏平衡了。人的這種本性在這養貓玩狗的熱潮中,暴露得淋漓盡致。
有一條新聞,曾在億萬人的心海裏掀起軒然大波,久久不能平靜:一位退休老人身患痼疾,膝下雖有兩男一女,但獨自一人艱難地生活,僅有一隻巴兒狗陪伴在身旁,給他帶來超乎親情的慰籍和快樂;兒女工作之餘,玩弄各自的狗貓,無暇照顧老人。他們盼著老人早入黃泉,以便早瓜分遺產。然而,不幸的是,老人的那隻狗卻死在他前麵,他悲痛萬分,老淚縱橫,為死狗舉行了隆重的葬禮,花掉了他的絕大部分積蓄。
夏穎望著這些骨瘦如柴,一溜一拐的流浪貓狗,感慨萬分,心情突然又沉重起來,他意味深長地歎了口氣,轉過臉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在返回的路上,夏穎看見一群小學生像天上飛翔的那群喜鵲,唧唧喳喳說笑著,從他背後湧來;每個孩子背著一個特大的書包,呼哧呼哧地喘粗氣,臉上布滿了小米粒大的汗珠,在陽光下閃耀;從後麵看去,隻能看見他們黑發覆蓋的後腦勺和兩條不住交替著向前移動的腿腳,叫人立刻會連想起翻山越嶺的馱工。
夏穎閃到一邊讓開路,讓這群孩子從他身邊走過。他像釘在那兒似的,一動不動地站著,望著他們背負重荷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那片樹林後麵。他的心潮久久不能平靜,低聲吟誦道:
剛才,隻是剛才
她們微笑著
從肥沃的土壤中
鑽出
生命燦爛的朦朧
黎明
太陽向她們撫愛
輕風也向她們親吻
然而,狂風向她們襲擊
無情地捧起埃塵
埃塵越積越多
在她們纖弱的背脊
壓彎了她們幼嫩的
腰肢
後來,一家教育報的副刊登載了這首詩,一時引起了強烈的反響。
此刻,徐靜送走了聞雯。
李瑗瑗回家去了,肖茗敏搬到校外和劉宇住在一起了。宿舍裏隻有她和於曼
兩個人了。正如沒有不散的宴席,沒有永恒的王朝一樣,任何有凝聚力的集體,
最終都會解體,都會各奔東西,成為過往。相聚有緣離別有因,也許聚聚散散才是人生!遺憾的是,她們這個友愛、和諧和溫暖的社會細胞,集體宿舍散得太快了,讓人難以接受。人生聚散很難預測啊!!
徐靜記起讀過夏穎的一首詩,其中有一句是:
在相聚前就知道
遲早會分別
命運的安排
如冰 如鐵
……
徐靜的情緒非常低落,環顧四周,滿目寥寂,仿佛淹沒在沒有人煙的荒漠之中。她像丟了魂似的在校門口徘徊,幾次想回校,可是兩腿神使鬼差地又移開,無目地向別的方向邁去。她突然覺得身心疲倦,好像不停地做了一天苦役,於是,在人行道邊上找了個較幹淨的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無目的地看著麵前過往的行人車輛。
此時,天空的雲彩都聚集在東邊,織成一張巨大的深灰色幔帳,一直垂在地平線下;風退回到了西山後麵,仿佛打了勝仗的軍隊,偃旗息鼓,坦然休息了;太陽興奮起來了,露出了紅撲撲的臉蛋,開心地笑,好像為戰勝烏雲的風而高興,緩緩地向西山頂滑行,去為勝利的風祝賀,身後卻留下了半個橘紅色的天空;東邊深灰色的幔帳倏然鑲上了金黃色的邊飾,一層層一環環,巧奪天工,令人驚歎。
徐靜望著落日的笑臉和滿天的彩霞,心情豁然開朗,疲勞和寂寞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歡跳,歌唱,以往經曆過的一切,宛如清泉從記憶的深處緩緩流出,湧向眼前,形成一條波光粼粼,流光溢彩的記憶溪流。她沿著這條溪流在如夢似幻的時間隧道裏逆行,去欣賞溪水中的漣漪浪花和兩岸的蜜蜂花朵。也許是那輪無限好的夕陽觸動了她一直沉睡著的記憶神經,她的腦際突然清晰地閃過記憶中的大房子、玩具、小貓和拐走她的保姆。特別是她的爸爸媽媽的聲音笑貌陡然展現在她麵前;他們抱著她,逗弄她,親吻她;她沒完沒了地纏著他們講故事,她說“爸爸,講講,再講個好聽的。”於是,爸爸就講誇父追日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神州的北方
大漠中屹立著一座
崢嶸雄偉的大山
一個巨人住在山中
他的名字叫誇父
力大無窮善戰英勇
誇父常常遊覽陰曹地府
重重黑暗難以忍受
他下定決心用太陽的光明
把地府的黑暗驅走
太陽神駕著火輪
從東方出發
不停地向西方飛奔
誇父奮起直追
要把太陽神抓回
炙熱的太陽拚命地燃燒
誇父又累又渴口幹舌燥
他喝幹了黃河飲盡了渭水
又要去北方大澤痛飲
喝飽了再去追。
誇父手裏拄著拐杖
艱難地邁著步履
向大澤踉踉蹌蹌奔去
然而大澤沒有看到
他就累在地上死了
誇父巨大的軀體到下
地球發出了巨響
像一座壯麗的大山
他身上閃爍著光芒
誇父手裏那根拐杖
突然幻化成一大片桃林
滿枝鮮桃清香流溢
他為追求光明的人們
留下了消乏解渴的厚禮
徐靜沉靜在幼年歡樂的回憶中,嘴裏本能地重複著誇父追日的故事,未了歡快地喊著:“爸爸,講講,再講一個。”
夏穎發現徐靜獨自一人坐在人行道邊上,惹有所思地仰望著落日,正要穿越馬路回校,以免打擾她欣賞落日的興致,突然聽見她開始吟誦詩歌,便停下腳步聆聽。為了聽得更清楚,他輕輕地向前走去,直到聽得十分清晰,才駐足。他兩手垂在兩側,像個回答教師問題的小學生,恭恭敬敬地站著,望著徐靜的背影靜靜地聽,生怕漏掉一句。他越聽越驚訝,瞬間想起,菲菲總要他講故事的情景:為了讓菲菲容易記住,背會,他常常把故事編成詩歌形式講給她聽。他把《山海經》上的“誇父追日”改寫成詩,給菲菲講了無數次。他立即斷定,徐靜此時背誦的詩,無疑是他改編的,因為他最近整理文稿,要編輯出版一本詩集,這首詩
已收在其中。
徐靜為什麽能背誦這首詩呢?
她為什麽喊出“爸爸,講講,再講一個”呢?菲菲就用這句話纏著他講故事。
夏穎感到莫名其妙,驚愕地睜大眼睛,愣在那兒一動不動。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懷疑不是現實,以為自己在做夢!他抬起左手輕輕地拍拍自己的額頭,以便證實一下是否在夢中。他在心裏大聲說:“這是現實!不是做夢!”他頓時陷入了愉快而痛苦的回憶之中……
“你在說什麽?你怎麽一個人坐在這兒?”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夏穎突然問道,話一出口立即意識到這樣問不得體,也不禮貌,會給對方造成誤解,甚至會被認為故意唐突或幹預對方。於是他立即糾正說:“對不起,我的意思是,聞雯走了嗎?”
徐靜身子猛然抖動了一下,從深深的回憶中驚醒,老半天才清醒過來。她回過頭一看,見夏穎站在離她
徐靜趕緊站起來,用右手背揉了一下眼睛,所問非所答地說: “我好像睡著了。”
“你在自言自語地講誇父追日的故事。”
“嚄……”徐靜有點驚異,感到不好意思,臉騰地一下紅了。
“現在是 6 點 1 刻。我們一起去吃飯好嗎?”夏穎看了看手表,抬起眼睛望著徐靜。
徐靜看見夏穎真誠的微笑和慈祥的目光,受到了鼓舞,欣然頷首表示同意。
他們走進路邊的“知春”飯館,在樓上的一個雅間麵對麵坐下。
夏穎記得菲菲小時候用左手拿筷子,不吃豬肉,最喜歡吃炸帶魚。今天他要證實一下。其實他知道,人小時候的飲食習慣,長大後可以改變。一般說來拿筷子的習慣不易改掉。他早就想和徐靜在一起用餐,以便證實一下自己的記憶。可是一直沒找到機會。
夏穎從服務員手裏接過菜譜,親切望著徐靜問:“喜歡吃點什麽?”
“我……呃,隨便。”徐靜好像有點不好意思。
徐靜以往見到
就在這一霎間,她想起了同學們說她有些地方長得
夏穎發覺徐靜有點矜持,用親切而愉快的聲調說:“那我就當一回獨裁者吧,剝奪你的自由權,肆意點菜。不過我要的菜你一定得喜歡!”
他用右手食指點著菜譜,壓低聲音對服務員神秘地說“這一個,這一個,這一碗,還有這兩碗。”
徐靜被夏穎的神秘認真的表情逗笑了,緊張的心情立即平靜下來。
服務員很快端上一盤酸菜炒豬肉片,一盤炸帶魚,一海碗雞蛋湯和兩碗大米
飯。
徐靜高興地叫起來了:“啊,好香呀!我喜歡。”
“不喜歡你也得喜歡,因為我們有言在先。”夏穎幽默地說。
徐靜又被逗笑了;他們在輕鬆的氣氛中開始用餐。
夏穎一邊用餐,一邊不動神色地觀察著徐靜。
不出夏穎的預料,徐靜果然用左手使用筷子,隻吃炸魚,吃得很香;嘴角浮現著輕鬆的微笑,眼睛露出了愉快的光芒。
夏穎臉上帶著慈祥而自豪的神色,不時望著徐靜,一邊用餐,一邊幾次讓她吃酸菜炒豬肉片,可是徐靜總是說:“我很長時間了沒有吃上魚了。”
夏穎的心突然狂跳起來,臉漲得通紅,手也開始顫抖。他極力控製自己。
徐靜隻顧低頭用餐,沒有發現夏穎的表情變化。
夏穎發覺徐靜臉頰緋紅得像個熟透了富士蘋果,拿筷子的手微微顫抖,以為她有點不習慣和他單獨在一起用餐,就微笑著用平和的語氣說:“你不習慣在飯館用餐是嗎?”
“我來北京,這是第一次在飯館吃飯。”徐靜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
“你剛才在路邊背的那首詩在哪看到的?”夏穎問道,把那盤炸帶魚推到徐靜麵前,“我的意思是你什麽時候背會的,背的這麽熟。”
“小時候爸爸教的。”徐靜不思索地說,臉上頓時蒙上了一層陰雲。
“啊!?……”夏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聽錯了,放下了手裏的飯碗,又追問,“你說什麽?”
“從小背會的。”
“誰教你的?”
“我爸爸。”
“你從哪兒得到‘苗苗的記憶’素材的?”
“你知道是我寫的了?”
“是聞雯告訴我的。”
“你認識那個苗苗嗎?”
徐靜沉默了足有 3 分鍾。
室內陷入深深的寂靜,夏穎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髒咚咚的有節奏的跳聲。
“……那……那是……”徐靜放下了碗筷,嗚嗚嚶嚶地哭起來了。
她把頭低到胸前,用雙手捂著眼睛,哭得非常傷心,全身不住地顫抖著。
夏穎手裏握著筷子,夾著一塊肥肉片,正放在嘴邊,半張著嘴巴,定格在那兒。
無疑,夏穎已基本斷定,麵前這個哭得快要昏過去的女孩就是他和劉菲的女兒 —— 菲菲!
然而,他沒有馬上認她。他的城府很深,麵對如此嚴肅的問題,要慎重從事。
徐靜呢,她更加懷疑夏穎就是她的親生父親。她的這種懷疑越來越強烈,以致到了殘酷地折磨她的地步。
第三十三章
K 研修學院有四個網吧,都是簡易平房,紅磚牆灰瓦頂,一字形排列在校園東牆根下,望去好像臨時工棚。因為學校資金匱乏,所有微機都是別人投資購買,網吧均為別人經營。除了白天有時候學生上微機課,四個網吧晝夜都擠滿了網民;謾罵聲不絕,怪叫聲不斷,喝彩聲不止;煙霧騰騰,空氣渾濁,磁輻射和二氧化碳仿佛在激烈競賽,爭分奪秒地、殘酷地在暗地裏謀殺網民們年輕健康的細胞。
網吧老板姓錢,約摸 40 開外,肥厚的肩膀上頂著一個南瓜似的光腦袋,兩條短腿之間吊著個“將軍肚兒”,像個大麵袋子似的在各個網吧竄遊;嘴角叼著香煙,瞪起黃眼珠子,環視著網民爆滿晝夜不息的網吧;胖臉上堆滿了像罌粟花似的笑容,小心眼兒裏盤算著每時每刻到手的 money 。他那得意洋洋的神態和心滿意足的表情告訴你:這四個簡易平房是四個取之不盡的聚寶盆!
“錢老板,網速太慢了!”
“錢老板,這台微機打不開呀!”
“老板,該換新機子了,你這些 285 太舊了!”
“他媽的,老掉了牙,是十八世紀造的吧?”
“你他媽的再不換好機子,老子們趕明兒罷玩了,那你可損失大了!”
……
老板很懂生意經,他花了很少的錢從某國立大學買來一批早已退休、老掉牙的微機,反應遲鈍,鍵盤失靈,打字有時敲不出字符,上網聊天如老牛行走,玩耍遊戲常常死機,網民們怨聲載道。然而,他總是裝出一副有涵養的樣子,嘴角帶著不真實的微笑,為他的顧客服務,耐心解答,常常說“請換一台 ,請使用那一台。請試試這一台……”
這天晚飯後,馬俊紅著臉,打著飽嗝,噴著酒氣,嘴角叼著半截紙煙,一隻手插在褲兜裏,另一支挽著焦嬌的手臂;焦嬌懷裏抱著那隻白色巴兒狗。他們罵罵咧咧地從一個網吧出來進到另一個網吧,最後走進第四網吧,在南牆角靠窗戶的一台微機前坐下。
馬俊剛剛打開微機,正準備玩遊戲,覺得有一隻大手在他那窄窄的肩頭上重重地拍了兩下。他嚇了一大跳,全身哆嗦了一下,趕忙轉過頭看,隻見一個又高又胖的男生站在背後。這男生是工商管理係的四年級學生,名叫白德,外號叫白生瓜。他短脖子上套著一條爆發戶常佩戴的那種粗笨的金項鏈;留著陰陽頭,一半染成淡黃色,另一半是海藍色;由於長期泡網吧,臉色蒼白,目光呆癡,行動緩慢。
沒等馬俊作出反應,白德斜起眼睛不屑地俯視著他,上牙咬著下嘴唇右邊,豎起一個大拇指,做出讓馬俊立即滾開的手勢。
“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你憑啥讓我離開?”馬俊理直氣壯地說。
“這是老子的地盤!”白德蠻橫地說。
“這是網吧,不是你們家!”馬俊語氣也很硬。
“老子三年多了,日夜玩這台微機。老子對它的愛情至深。你沒有權利使用它,就像你沒有權利占用別人的老婆。你用它就等於霸占了老子的心上人!明白
嗎?馬上滾開?”白德蠕動著嘴唇,勃然大怒,眼裏冒著凶光。
“你太霸道了!”馬俊嚇得渾身哆嗦了一下,膽怯地壓低嗓音嘟囔了一句。
“別給老子羅嗦!”白德沒有聽清馬俊的話,立即伸出左手揪住馬俊的頭發,用右手啪地給了他一個耳光。
馬俊被打得身子歪在微機桌兒上,眼裏直冒金花,兩股鮮血像噴泉似的,立即從鼻孔湧出。
“你怎麽打人呀?”焦嬌聲嘶力竭地叫著,放下巴兒狗,上前去扶起馬俊。
“他還算人嗎?我為什麽不能打不算人的東西呢?”白德氣勢洶洶地大聲說,“不服氣?老子的巴掌喜歡美女。”說著啪地給了焦嬌一個耳光。不過,他這次省了些力,打得比較溫柔,大概他也有惜香憐玉的情愫吧。
那巴兒狗嚇得卷縮成一團,哆嗦著狂吠。
網吧頓時沸騰起來了:
“好!精彩!”
“繼續打呀!”
“上網累了,看打架也是休息!”
“有趣的蓋了帽啦!嗷!”
“噓!靜一靜!”
“白生瓜的巴掌豔遇了!”
“哈哈,刺激!”
……
馬俊一向不吃眼前虧, 見勢不妙,站起來用手捂著流血的鼻子,趕緊往外溜;焦嬌氣得臉煞白,咬緊牙關,抱起巴兒狗,跟著馬俊像鬥敗了的公雞,倉皇地離去。
焦嬌走到門口,回過頭來,兩眼像兩把匕首向白德射出兩道寒光,從牙縫裏擠出一句粗俗而意味深長的話:“等著瞧吧!你媽的王八蛋。”
無疑,白德沒有聽見焦嬌這句報複性的惡語粗言,否則他的巴掌就會發瘋了。
白德趕走馬俊和焦嬌,舒舒服服地坐下來點燃了一隻香煙,習慣地塞在兩片唇間,悠然自得地玩起了遊戲。
四個網吧, 2 百台微機, 2 百多個被某種欲望折磨得昏昏沉沉的年輕血肉之軀,在時間的隧道裏盲目地呼吸,像漸漸枯萎的花朵時刻蒸發著有限的液汁,消耗著青春年華。
當你有幸目睹那烏煙瘴氣,藍光映照著蒼白的年輕麵孔的網吧時,你也許會覺得全身的血液仿佛突然凝固了;也許會從你的心底迸發出一句連你自己也不敢相信能實施的話:救救這些靈肉沉淪於虛擬世界的孩子!
馬俊和焦嬌從網吧出來,太陽已沉到了西山的背後,夜幕迅速籠罩了大地;幾隻蝙蝠在狂飛亂舞,時而升高,時而降低,翅膀像打開沒有煤氣的爐灶,啪啪,啪啪地發出聲響。一隻蝙蝠突然撞在牆上,像隻被無形的手摔在牆上的老鼠,掉在地上一動不動;一隻夜貓子不知道從什麽地方興致勃勃地飛來,落在牆外的一棵老槐樹上,哈哈,哈哈地怪叫,令人頭皮發麻,毛骨悚然。
焦嬌假借去廁所,把巴兒狗交給馬俊。在廁所裏,她從衣兜摸出手機,撥
通了電話,壓低嗓音說:“喂,是我。……我們被人打了……第四網吧,南牆角
靠窗戶,留著黃藍兩色頭,……千萬不要打死,廢他個零件。還有不要忘記他脖子上的那條金項鏈…… Bye! ”
白德全身心陶醉於虛擬世界,一副勝利者的神態,沉著鎮靜地搏鬥,把一隊猛撲上來的僵屍一個個擊斃。嘴裏含糊地罵著:“王八蛋 —— 上來,你媽的上來 —— 看你瘋狂,看你給老子猖獗 —— ……”
熒光屏幽藍的光芒,像神話故事裏陰曹地府的鬼火陰煙,在白德那張蒼白空洞的臉上寥寂地閃爍;他的青春時光,穿越他的血肉,一分一分,一小時一小時地流淌,恥辱地成為過往。
“殺得通快!可惜你還嫩了點!”
這聲音不高,明顯帶著嘲笑的口氣。白德聞聲趕忙扭過頭來,隻見一個陌生的男生站在背後。這個男生身著黑色 T 恤,藍色牛仔褲;個頭矮小,體格精瘦,滿臉橫肉,頂著一個光頭,像隻碩大的電燈泡,閃閃發亮;狹窄的腦門下,閃著兩隻賊亮的鼓突的眼睛;他麵部僵硬,嘴角掛著陰冷的微笑,兩眼向白德射出挑釁的光芒。
“給老子滾開!”白德沒好氣地命令道。
“說話幹淨點好不好?”那男生眼裏突然冒出了兩道凶光。
“哎?真邪門!還有敢和老子頂嘴的呢!活得不耐煩了吧,啊?”白德忽地一下站了起來,氣得怒火中生,渾身發抖;額頭青筋暴突,兩眼圓睜;拳頭緊握,咯咯直響。
“嘿嘿!”那男生冷笑了兩聲,挑釁地說,“你想打架嗎?如果你有種的話,我們出去玩玩拳頭。不要在這裏影響大家,好不好?”
白德臉上現出了鄙視的神色,俯視著麵前這個矮子,發瘋似的仰頭“啊哈 ! 哈哈!……”地狂笑起來,然後突然收起笑容,不屑地說:“就你這個屌樣,還想和老子玩拳頭?老子一指頭就可以把你這個電燈泡戳個稀巴爛。”說著伸出右手小拇指在那小個子頭上戳了兩下,隨即坐下來又玩起了遊戲。
小個子一看挑釁沒有成功,而且受了極大的侮辱,氣得嗓眼裏冒火,全身顫抖,好像立即要爆炸似的。他真想掏出匕首從背後狠狠地捅對手幾刀,然而他沒這樣做,他的任務隻是廢個零件,搶那條金項鏈。他極力壓住熊熊燃燒著的怒火,頭腦迅速作出反應,決定采用引蛇出洞的戰術,把對手引出網吧,然後痛打。於是乎,他突然飛起一隻腳,狠狠地在白德脊背上踹了一腳,轉身便跑。
白德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激怒了,像一頭暴怒的公牛呼啦一下站起,大罵“王八蛋”,立即追了出去。
網吧又沸騰了。
“好!”
“好玩!”
“痛痛快快地打!”
“比試比試誰的拳頭夠重量級!”
“網友們,看熱鬧去!”
“看打架比打遊戲更有趣!”
“嗷!嗷!”
“好玩!好玩!”
……
網民們紛紛離開虛擬世界,用拳頭揉著疲勞的眼睛,湧出網吧,要看真實世
界的遊戲!
戶外沒有風,甬道兩旁的梧桐樹靜靜的站立著;秋蟲停止了彈奏,潛伏在草叢樹葉中窺視,仿佛都屏息等待著打鬥的開始;上弦月像一葉扁舟,在灰白色的雲層中迅速穿行,此刻仿佛放慢了速度,好奇地瞪著淒美的眼睛,俯視著人間,觀賞小小的人類這場無聊的廝殺!
那些網民由於在熒光屏前呆的時間太長,一時眼睛有點不習慣戶外昏暗的夜
色。他們像在夢裏聚集在網吧前,用手背揉著眼睛,精神恍惚,屏息靜氣,興致濃烈,欣賞打鬥。
在這幾乎萬籟俱靜,夜色昏暗的人間的一隅,兩團黑乎乎的東西,一高一
矮,一胖一瘦,緊緊纏繞在一起,激烈地扭動著廝扯著,像兩頭發怒的種豬在你死我活的搏鬥;劈裏啪啦的腳踢拳打聲,足足響了十多分鍾不分勝負。那小個子像隻大馬猴,身體輕盈,動作敏捷。隻見他突然一個鷂子翻身騎到白德身上,掄起兩隻拳頭猛擊他的麵部,接著變戲法兒似的,不知從何處倏地摸出一把匕首,明晃晃,亮錚錚,在昏暗中閃著寒光。隻聽得白德“啊”的一聲慘叫……
隨即那小個子忽地從白德的身上一躍而起,同時伸出左手嘎巴一聲從白德脖子上扯下那條金項鏈,飛快地閃到一邊,右手一揮,一個血淋淋的東西扔在了白德身上,一瞬間,像隻野狗似的,越過牆頭,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這一切仿佛發生在夢境中,圍觀的網民們個個目瞪口呆,人人眼花繚亂,好像被魔法鎮住似的,靜若寒蟬。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有人像在說夢囈似的,聲音顫抖著喊道:
“抓住他!”
這喊聲聽上去是從壓抑的嗓眼兒擠出,但它打破了那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恐怖的寂靜。
接著轟的一下像洪水衝垮了堤壩,響起了一片呐喊聲:
“別讓他跑了!”
“抓住他!抓住他!”
……
這轟然大作的呐喊聲進而變成一陣亂哄哄的嘈雜聲,把靜謐的夜晚校園攪得像人聲鼎沸的街市。
那血腥的打鬥場麵實在令人驚悚!
白德少了一隻耳朵,丟掉了一條金項鏈!
時間是 9 月 22 日晚 9 點 。
這場流血而沒有喪命的打鬥被稱作“ 9 、 22 事件”
第三十四章
網吧門口慘烈的打鬥正在進行的時候,“勸學亭”的青石凳上,焦嬌抱著巴兒狗,正坐在馬俊懷裏撒嬌呢。
馬俊自從十多天前認識,或者說豔遇焦嬌以來,再沒有進過課堂,從清早到深夜,爭分奪秒地和焦嬌以及巴兒狗泡在一起,品嚐大學時代熱戀的甜蜜。
馬俊把嘴巴貼在焦嬌的耳根上,柔聲問:“還疼嗎?”
“屁話!他那麽大的巴掌打在人家嬌嫩的臉蛋上還不疼?那人太心狠,他會得到報應的。”
“俺來吻吻你鮮嫩的臉蛋,用舌頭舔舔,消消毒。”
“別這洋,人家癢癢。”
“應當說舒服。”
“別惡心了。我討厭你這樣。” 焦嬌假裝生氣的樣子,呼呼地喘著粗氣,噌的一聲從馬俊懷裏掙脫出來,像躲避狗屎似的跳到離他
“嘿,嘿,真是狗仗人勢,它也翻臉不認人咧。忘恩負義的家夥,老子每天白喂它肉咧?” 馬俊的臉上出現了尷尬的神色,語氣裏透出了幾分埋怨、失望和自嘲的意味。
焦嬌沉默不語,輕柔地撫摸著巴兒狗,若有所思地豎起耳朵仿佛聽什麽動靜。
馬俊雙臂機械地抱在胸前,像烏龜似的縮著脖子,兩隻腳神經質地交替著在水泥地上反複磨蹭,發出嚓嚓的單調聲;仰起下顎,無目的地望著天上的上弦亮,失望地長歎了一口氣,心裏琢磨如何能盡快地占有焦嬌,否則她騙夠錢,隨時有可能像這隻巴兒狗翻臉不認人,他馬俊到頭來弄個雞飛蛋打的結局。
連日來,馬俊躍躍欲試,幾次想摸摸焦嬌的要害部位,可是她反應異常敏感,時刻警惕,及時自衛。然而,馬俊不甘心,他聽別人說過,言情小說也常寫,交女朋友,要盡快地睡她,隻要睡了她,花多少錢心裏也平衡;即使她吹了你,你也不會感到遺憾。
“你聽,那邊人們喊叫什麽?發生什麽事了?”焦嬌興奮地跳了起來,連說話的聲音也變了,似乎成了男高音,仿佛突然患了神經病。
“管毬他呢。”馬俊不以為然地說。他隻顧幻想,沒有看見焦嬌的神態,也沒有覺察出她嗓音的變化。
“你快去看看!”焦嬌幾乎用命令的語氣說。
馬俊猶豫了一會兒,怏怏不樂地站起來,晃動著窄肩膀走了。那無可奈何的神態好像是說:“你他媽的真無聊,發生或不發生事與你有什麽相幹?”
焦嬌暗自高興,她導演的遊戲如願開始了,衝著馬俊的背影,得意的“咯咯”地笑了老半天,她的笑聲好像嗅到了屍體腐臭味的野貓子叫似的,充滿了陰森森的冷酷和複仇如願的狂喜,讓人聽了脊椎發冷,毛骨悚然,渾身哆嗦。
不一會兒,馬俊連蹦帶跳地跑到焦嬌跟前,氣喘籲籲地說:“好消息!特大新聞! —— 打咱們的那個家夥被人割掉了一隻耳朵!”
“不要緊的,他不是還有一隻嗎。”焦嬌幽默地說,接著又是一陣放肆的狂笑。
“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真主有眼。那家夥像凶神!”馬俊根本不知道焦嬌為什麽狂笑,隻覺得心裏很痛快,也“哈哈哈!哈哈!”大笑起來,“真他媽的邪門咧! 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沒想到不到兩個小時,就有人替我們出了這口惡氣。”
“你不要高興得太早,說不定那家夥還會找我們的麻煩,懷疑你利用別人向他報複!”焦嬌一本正經地說,語氣裏透出了濃烈的威脅意味;麵部突然露出嚴肅的表情,狡黠地望著馬駿的眼睛,等待他的反響。
馬俊光顧為出了口惡氣而高興,萬萬沒想到事情還可能會那麽複雜 —— 牽連
到自己。因此焦嬌的話像晴天突然響起一聲霹靂,震得他腦袋“轟”的響了一聲,嚇得他靈魂飛出了軀殼;又像嚴冬突然在他頭上潑了一盆冷水,驚得他渾身哆嗦,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像個突然被推倒的裝滿幹草的麻袋,“撲通”一聲坐在青石凳上,心像敲鼓似的咚咚地跳了起來,臉色驟變,兩眼發直,半張著嘴巴,愣愣地瞅著焦嬌,仿佛突然得了魔症。
焦嬌站在馬俊的對麵,死死地盯著他的臉;在微弱的月光下,兩眼閃爍著賊亮而怪異的光芒。
“我看那個家夥是個亡命徒,他決不會甘心就這樣丟掉一隻耳朵!你說呢?”
馬俊仍舊像個泥塑像似的呆呆地坐著,嚅動著嘴唇,兩隻小眼睛直愣愣地瞅著焦嬌,仿佛看見了妖怪。
“你說話呀?啞巴啦?” 焦嬌像一隻暴怒的瘋狗,張牙舞爪地吼著,由於聲調提高,自然顯出了破鑼般的男人嗓音。
“……”馬俊隻是神經質地嚅動著嘴唇。
“你白長了個大個子,膽子比老鼠還小。你連你自己都保護不了,還能保護我嗎?我問你如果那家夥拿我們出氣怎麽辦?”
“那……俺……你說呢?”
“你呀,一個窩囊廢,像你這樣的人還算個男人嗎?跟你算倒了八輩子黴!”焦嬌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停了片刻,接著用平靜的口氣說,“我倒有個主意。”
“什麽主意!快說!”馬俊忽地站了起來,催促道。他宛如上了癮的大煙鬼打了一針嗎啡似的精神忽然活躍起來,又像處在窮途末路的人得了救似的臉上的愁雲頓然消失。
“我怕說出來,你辦不到。不如不說。你先坐下。”焦嬌故意賣起了關子。
“你不要總是門縫裏看人,把俺看扁。”馬俊重新坐到了青石凳上,語氣裏充滿了委屈和不服氣。
“那好吧,我先告訴你,今天是我用電話請來一個朋友廢了那個家夥的,因為你無能。”焦嬌平靜地說,神態非常自豪,語氣裏充滿了對馬俊的藐視和責備。
“啊?真,真的嗎?”馬俊驚得魂飛魄散,血液仿佛一下子從天靈蓋兒衝出,像彈璜似的忽地一下從青石凳跳起來,接著忽地一下又坐下,好像被魔法定住似
的,僵直不動。
“可把你嚇得!”焦嬌淡然而輕侮地笑了笑,停了片刻,臉色突然變得非常嚴肅,用威脅地口氣說,“一旦被查出來,你我都得坐牢。 割掉人一隻耳朵,就犯了故意傷害罪!你懂不懂?”
“又,又不是俺,俺割的, —— 憑,憑啥,啥讓俺去坐牢?”馬俊哆嗦著,結結巴巴地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焦嬌仰頭笑了半天,突然停下,語氣變得異常冷酷,“你太幼稚了。是誰引起這場風波的?”
“俺又沒有讓那個人來為俺出氣,割掉人家的耳朵。” 馬俊仿佛清醒了,據理力爭地說。
“是我打電話請他來的,我負主要責任,難道你沒責任?你想溜掉?沒門兒!你口口聲聲說愛我,遇事就像王八的腦袋要縮回去,這證明你不愛我。算了,我看透你了。從現在起,我們就一刀兩斷,結束我們之間的這場誤會吧!” 焦嬌憤憤地說著,竟然裝著嗚嗚地哭起來了,“我這就走!”說完,仰起頭就走。
馬俊見焦嬌要走,慌了神兒,趕快站起來,一把從背後摟住她,央求著說:“你聽俺說,俺不是那個意思,俺真愛你。俺應當承擔全部責任。行了吧?”
“那你得聽我的。” 焦嬌暗自為自己的表演才能自豪,立即向馬俊又展開了進攻。
“你說吧,俺聽你的。”馬俊徹底屈服了。
“你坐到凳子上,我們好好商量一下。”焦嬌矯滴滴地命令道。
馬俊順從地坐在凳子上;焦嬌溫存地坐在馬俊的懷裏。
馬俊立即沉醉在愛情的溫柔中,渾身興奮地不住地顫抖著,剛才的恐懼像烈日下的露珠徹底蒸發了,一種奇怪的液體在他周身的血管裏迅速奔流著,仿佛立即要衝破他的軀殼,肆無忌憚地向外揚灑。他的靈魂和肉體在盲目地呻吟!
“當前要緊的是,預防那家夥傷害我們。” 焦嬌老練地說。
“咋預防?”
“找人暗地保護我們。”
“那得花錢呀?”
“這是個金錢社會,沒有錢寸步難行,三歲的小孩也懂這個理兒。”
“你估摸得多少錢?”
“先得弄三萬。”
“剛讓老爸寄來兩萬,你用咧。馬上再要錢,恐怕 —— ”
“恐怕什麽?”
“恐,恐怕老爸不給。”
“你得找個借口。”
“俺想不出好借口咧。”
“你就說和我做生意,急用錢。”
“俺試試看吧。”馬俊的信心不足。
“要不我和你一起回你們家看看,也許老爺子,看到我高興了,會慷慨出手!”
“那敢情好。”馬俊高興地想跳起來,然而他沒有跳,緊緊地摟著焦嬌腰部,一隻手悄悄地向她的臀部竄去。
“幹嗎?說正經的!”焦嬌及時伸出右手,狠狠地在馬俊手背上掐了一下。
“啊呀!好疼!疼死我咧!你真心恨。”馬俊像被蛇咬了似的趕忙抽回了手。
“我們什麽時候走? ”
“聽你的。”
“後天怎樣?”
“咋不明天走?”
“我們得做些準備,比如得請假。”
“嘿嘿,可把你紀律的?請毬個什麽假?班上沒毬幾個人咧。”
“你說話幹淨些好不好?總是滿嘴汙穢語言,你父母從小怎麽教育你的?”焦嬌不瞞地說。
“嘿嘿!……”馬駿笑著,滿臉尷尬,不知道怎麽回答她好。他因為說髒話,常常受到別人的指責,小時候也因此沒少挨母親的打罵,可是他父親卻慫恿他,說“男人說話不帶把子,那還算毬啥男人?”他嘴裏的髒話幾乎都向他父親學來的,從小學的,是奶功,深根蒂固。
“其實,我愛你,就是因為你有兩大優點。”焦嬌故意打住不往下說。
“哪兩大優點?快說。”馬俊很想得到焦嬌誇獎。
“一你講義氣,不是鐵公雞;二你說話帶把子,有男人味兒。” 焦嬌說話的語氣聽上去很誠懇。馬俊聽了就像三九寒天喝了一瓶茅台酒似的心裏先是熱乎乎的,嘴裏甜滋滋的,不一會兒腦袋漸漸地膨脹起來,暈暈呼呼地說:“我還有個想法,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
“什麽想法?”
“我們從家回來,在外麵租房子一起住吧。”
“我早就知道你有這種想法。你們男的對女的不負責。這事等回來再說吧。要看老爺子在經濟上如何幫助我們。”
“這麽說你同意咧?”
“同意什麽?”焦嬌明知故問,故意耍弄馬俊。
馬俊真的是發瘋了,手不由自主地向焦嬌的下身滑去。
焦嬌忽地一下站起來,離開馬俊,嬌滴滴地說:
“可把你急的。”
馬俊想入非非,他萬萬沒有想到,上帝沒有賜給焦嬌和他同居的條件。
第三十五章
“ 9 、
事件發生在 204 宿舍,一個混合女生宿舍,住著 5 名學生,工商管理係的兩名,中文係的兩名,另一名是法律係二年級不久前轉來的焦嬌。
頭天上午,焦嬌跟著馬俊離開了學校;當天晚上,宿舍留有四名學生。
那正是夜闌人靜的時候,這四名女學生都帶著白天對人生的不同感受進入了夢鄉,扔下了充溢著青春氣息的軀體和種種美麗的夢想,收起了喜怒哀樂,讓靈魂飛出軀殼,在飄渺而神奇的另一個世界自由飄蕩。
女生公寓樓隻有第一層窗戶裝有護欄。因此,在其他樓層住的女生一向很警惕,晚上睡覺總是緊閉窗戶,即使驕陽似火的夏日也得如此。立秋以來,天氣漸漸涼爽,他們的窗戶一直從裏牢牢地插著從來也沒有打開過。可是那天夜裏好像有了鬼,兩扇窗戶的插關不知道怎麽都開著!睡覺前誰也沒有發現。
6 個罪犯乘人熟睡之時,像幽靈似的悄悄從窗戶潛入 204 宿舍,手持匕首對四名女生施行強暴,長達一個半小時,然後把她們的現錢,手表,手機等貴重物品搶劫一空,逃之夭夭。
這 4 個女生身心受到了殘酷的蹂躪,麵部被抓破,手腕被扭傷,下身流血不止。
罪犯逃走後,受害的女生才開始呼救。
酣睡的校園立刻陷入了驚恐的混亂狀態之中。
罪犯沒有留下任何物證,給警方盡快偵破這起案件造成了極大的困難。
這起惡性強奸搶劫事件的導演者究竟是誰呢?人們都在思索。
與這起惡性事件發生的同時,一列客車雪亮耀眼的頭燈穿破濃厚的夜幕,不時威嚴地呼叫著,風馳電掣般地向大西北飛奔。
在 4 號車廂,焦嬌像一條冬眠的眼鏡蛇,軟綿綿地躺在馬俊的懷裏酣睡著,蓬亂的長發蒙住大半個麵部,露著一隻半睜著的眼睛和微張著的嘴巴,看上去活像一個鬼怪。馬俊的心情很激動,沒有半點睡意,不時地吻著焦嬌的長發,那如癡如醉的神態挑逗得坐在對麵的那兩個青年人四隻眼睛像公牛似的瞪得賊大,露出淫猥和嫉妒的光芒。馬俊的想象力發揮到極致,突然生出了四隻翅膀,兩隻飛到家裏,看到父親喜滋滋地裂著大觜,久久合攏不住;聽見父親自豪地說:“好小子,有種!想不到這麽早就給老子領回個漂亮媳婦!”;同時也看見左鄰右舍的人們都把羨慕和嫉妒的目光投向他,投向他們家!馬俊的另兩隻翅膀飛到了不久的未來,手持 2 百 50 元辦的大學文憑,領著如花似玉的焦嬌,風風光光地回到家鄉,讓老爸出些血,倆人找上理想的工作 —— 幹部!幹部這個詞的來曆和內涵雖然馬俊和其他許多人一樣,都感到曖昧,但像金錢一樣誰都想弄到手。在他們眼裏,幹部 == 權 == 錢 + 美女 —— 人間的神仙!想到這裏,馬俊嘴邊流出了他最喜歡的“天仙配” 插曲:“樹上的鳥兒成雙對,你我雙雙……”,一麵伸出微微顫抖著的手,輕輕地把散亂在焦嬌臉上的長發撩開,俯首欲親吻她的臉頰,然而他像突然中了邪似的張著嘴巴定格在那裏。他嚇壞了!他像狗咬刺蝟,不敢下口,
隻是瞪著眼睛,怔怔地瞅著,看見焦嬌臉色慘白,兩眼睜圓,充滿了恐怖的陰雲。她在做夢 ——
焦嬌跟著馬俊下了火車,隻見車站上人頭攢動,麵無表情,默默地互
相擁擠。瞬間馬俊消失在人流之中。
突然響起了警報聲,急促,刺耳,寒氣襲人。人們驚恐萬狀,四下逃散,頓然化作一股青煙,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車站幻化成一片廢墟,到處是枯草搖曳的亂墳堆,籠罩著荒涼,死寂,陰森森的氣氛。焦嬌驚嚇得靈魂出殼,軀體癱軟,昏倒在地上,像隻凍僵的蛇似的一動不動。驟然像發生了 8 級大地震,轟然響起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把她從昏迷中震醒。她慢慢坐起來,睜開眼睛戰戰兢兢地四下環顧,突然看見一個鬼怪從塌陷的墳堆裏鑽出。這鬼怪白衣,黑臉,高如大樹,口噴鮮血,牙似鋼釘,手裏持腳鏈手銬。
“你這個罪犯,你的末日到了!”鬼怪吼聲如雷,停了片刻,仰頭狂笑:
“哈 —— 哈,哈 —— 哈 —— 哈哈 —— 哈哈……”笑聲如海嘯,震撼山嶽。
“你,你,你是誰……”焦嬌渾身哆嗦著,像一堆爛泥攤到地上,昏了過去,過了老半天才蘇醒過來。
“我是誰?哈 —— 哈!哈哈哈!哈 —— 哈!我是克星,騙子們的克星,罪犯們的克星!你這個男扮女裝的騙子!你的末日到了。”
“我,我,我是 girl ……”焦嬌趴在地上,渾身哆嗦著,像雞啄米似的不停地磕頭。
“哈 —— 哈 —— 哈……”
“我,我不是,不是騙子……。”
“哪有騙子說自己是騙子的呢?你不要自作聰明,別以為你的偽裝是焊在你筋骨上的鋁合金,別人無法撕掉。任何騙子的偽裝僅僅是膠水粘在身上的一張薄薄的紙。”
“我,我不是……。”
“陽間的騙子都不承認自己是騙子。這一點我們陰間比陽間光明的多。陽間越來越黑暗,人類越來越腐化。”
“請,請指教,我,我不,不明白……。”
“陽間的金錢是我們陰間逃到陽間的惡魔,它以不可抵拒的吸引力 誘惑著人們去從事欺騙、盜竊、搶劫、貪汙、賭博、賣淫等罪惡活動。比如那些腐敗貪官們被金錢迷惑得頭腦膨脹得像大氣球,暈暈乎乎,貪得無厭,恨不得把天下的金錢都吞進自己的肚子,把世上的美女都摟到自己的懷抱。有的貪官貪汙幾百萬美元,有的貪汙幾千萬美元,有的貪汙幾億,甚至幾十億美元!凡是貪官都是色鬼,你們中國有個不大不小的貪官有 1 百多個情婦,最小的 16 歲。一切犯罪分子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那就是自作聰明,瞞天過海,以謊言和偽裝來粉飾包裝自己,欺騙別人。天網恢恢,任何作惡的人都逃不脫懲罰。我們看得他們清清楚楚,一筆一筆記下了他們的罪惡,在適當的時候清算他們,該下油鍋炸的,我們絕不手軟。你也不例外。
“不論陽間還是陰間,好人都會受到尊重和讚揚,壞人都會受到唾棄和懲罰,犯罪分子自然會自稱好人。然而披著羊皮的狼,決不會隱藏得太久。你的末日到了”鬼怪說著,用明晃晃的手銬和腳鏈把焦嬌銬了起來。
“我,我……。” 焦嬌又一次昏過去。
焦嬌被鬼怪拖到了一個無底無邊的洞穴。
裏麵黑洞洞陰森森,閃爍著幽藍的光芒。焦嬌蘇醒過後,過了很長時間眼睛才適應幽暗的洞穴,她定神看去,隻見骷髏如山,白骨滿地,空氣裏充溢著屍體的腐臭味兒。他的腦袋劇烈疼痛,仿佛瞬間就要爆炸,胸口堵得發慌,好像壓在巨石之下,喘不過氣來,一下子又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焦嬌聽見那鬼怪大聲說:“你睜大眼看看,這就是一切罪犯的歸屬。”說著,拿起一個顱骨就要砸她的腦袋。
……
“饒命!饒命!我交代,我是男的……”焦嬌大聲喊著,眼裏充滿了驚恐的神色。她掙紮著坐了起來,餘悸未消,冷汗淋漓。
“你咋咧?你明明是女的!?”馬俊驚愕地望著焦嬌。
“ —— 我,我做了個噩夢!”焦嬌定了定神說,“太可怕了!”
“你冷靜冷靜。無非是個夢。怕毬個啥?過一會兒就會好的。”馬俊一臉大丈夫神態,柔聲安慰著焦嬌,從衣兜裏摸出一包麵巾紙,抽出一張為焦嬌擦臉上的汗水。
焦嬌像死人般的臉色漸漸恢複了正常,但眼裏仍充溢著驚恐的神色。過了老半天她幹咳了一聲,吧嗒了兩下嘴,伸了一下脖子,吃力地咽了口唾液,嬌滴滴地說:“人家想喝水。”
“好的。”馬俊從茶幾上拿起一個礦泉水瓶子,使勁晃了晃,見瓶子裏沒有水,站起來從行李架上取下一個藍色的旅行包,取出一瓶娃哈哈,擰開蓋遞給焦嬌,然後又把包放到行李架上。
“我想喝熱水。”焦嬌把娃哈哈瓶口對著鼻尖上聞了聞,皺了一下眉頭,然後還給了馬俊。
“好的。俺這就去打開水”馬俊馴服地站起來,拿起水杯去打開水。
焦嬌喝完開水,又躺在馬俊的懷裏睡去了。
馬俊揚眉吐氣地帶著焦嬌回到家鄉,在家過了個史無前例的中秋節。正如他在火車上想象的那樣,他和焦嬌的出現轟動了整個社區,驚動了左鄰右舍,招來了親戚朋友。
連日來,老馬夫婦眉開眼笑地接待親朋,安排筵席,忙得不亦樂乎。
老馬個子比兒子矮一頭,上身長下身短,兩條短腿之間挺著個“將軍肚”;窄窄的肩膀上頂著一顆光腦袋;三角形臉龐上堆滿了橫肉,上方不停地眨巴著兩隻無神的小眼睛,下方咧開一張大嘴,呲著兩顆焦黃的獠牙。這副模樣使一個缺乏想像力的人也會聯想到黃鼠狼。他望著馬俊和焦嬌,樂得像神經病人,“嘿嘿,嘿嘿” 直笑 。
按照當地的習俗,媳婦第一次到家,公婆要送紅包。老馬當然不會忘記這個規矩。那天焦嬌到家還沒坐穩,老馬那雙無神兒的小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嘴角叼著一支未點燃的香煙,神態顯得富有而大方,他悠然打開黑色真皮手包,用右手掏出一厚迭百元票子,“啪!啪”在左手掌上摔了兩下,好像故意戲逗焦嬌似的,然後用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送到焦嬌麵前,慷慨地說:“你初次到家,俺和你媽媽很喜歡,這是 3 萬 8 千 8 百 88 元。後麵四位數是四個 8 。 8888 發發發發。圖他個吉利。俺生意人講究這個。”
焦嬌幾乎不敢想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一時恍若仍在車上那個惡夢中,疑心
麵前這個捧著硬掙掙的一迭百元票子的人是那個鬼怪變成的,又來作弄她了。她猶豫了半天,用手指暗暗地掐了掐自己的大腿,覺得有些疼,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相信不是在夢中,這才結結巴巴地像鴨子叫似的從嗓眼擠出 “謝謝”兩個字。她趕緊伸出微微顫抖著的雙手接過錢,裝在旅行包裏,然後拉上拉鎖,用密碼鎖起來,仿佛不這樣做那些錢就會立刻飛掉似的。
老馬的妻子身材矮胖,脖子粗短,腦袋特大;動作有點遲緩,說話嗓門又尖又高,聽起來好像跟人吵架似的。她看焦嬌裝錢的動作時,心裏隱約有點不快,因為焦嬌連聲“爸媽”也沒叫,就把錢接過去鎖了起來。可是她轉念又一想,現在的年輕人家裏嬌生慣養,不太懂家常理短。興許人家念書人不講究這個,因此也就沒當回事兒。。
老馬妻子愛憐地看著兒子和媳婦,大聲說:“俺把房子給你們收拾好咧。被褥都是你爸新買的。你們就住在樓上,那兒安靜。”
馬俊興奮得手舞足蹈,連連大聲說:“好!好!好!謝謝老爸老媽。”
老馬瞅了瞅焦嬌,望了望兒子,意味深長地“嘻嘻”地笑著。
焦嬌感到很可笑,暗自嘲笑,在心中狠狠地罵道:“他媽的,三頭百分之二百的不可救藥的蠢驢!”但極力裝出一副羞澀的樣子,默默地低著頭。
到了晚上,焦嬌死活堅持自己去住店,她說:“伯父伯母,請你們理解,我們還沒有登記呀。況且我是學生。我不像別的女人。”
老馬夫婦驚奇地半天沒有出聲,互相對視了一會兒,把惋惜的目光移到了兒子失望的臉上,最後把讚美的目光投到焦嬌一本正經的臉上。老倆口心裏不禁一陣高興,覺得焦嬌是個作風正派的好媳婦。少不了又大加誇獎一番。
他們給嬌嬌單獨安排了一個屋子住。
馬俊很失望,麵色頓然變成土色,眼睛淚汪汪的,幾乎要哭出聲來,但毫無辦法,隻好這樣。
老馬拍了拍兒子的窄肩膀,呲牙咧嘴地說:“兒子,有種。焦嬌是個好媳婦。你應當高興才對呢。”
馬俊嘴角露出了一絲失望的微笑,心裏罵道:“你他媽的懂個毬,你哪能知道爺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