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塵博客

身在海外,思念故鄉,自然想起故鄉的苦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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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木橋下的戀人

(2010-10-11 19:39:11) 下一個

     
                               第一章




九月初北京的早晨,湛藍的天空漂浮著棉絮般的雲絲;燦爛的晨光照耀著北京 K 研修學院校園,溫柔地親吻著梧桐樹寬大墨綠的葉子。樹下開始發黃的草葉上, 跳動著晶瑩的露珠,在晨曦映照下,光彩熠熠,閃爍著夢幻般的光芒;水晶般透明的天地之間,微風攜著碩果的清香,在神秘地漫遊,炫耀著初秋令人心曠神怡的況味。

此刻,假如你漫步在校園,就會全身心擁抱這醉人心肺的清晨美景,忘記塵世一切紛爭與煩惱,真正享受人生的愜意和大自然的恩惠。也許你會有一種返璞歸真的感覺,感受到天地合一萬物的和諧,大自然的神聖,生命的永恒與莊嚴;也許你會突然感悟到,這人世上的任何人為的東西都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是虛幻的;也許你會喟歎,時光不停流轉,季節不斷更替,是無法改變的規律,你隻能服從,強迫自己去適應。

……

然而,人世上有許多事情,雖然純屬是人為的,是暫時的,是虛偽的,甚至是謬誤的,並沒有什麽不可抗拒的規律存在,隻是在某些人或某個人的頭腦支配下運行,你也同樣得強迫自己去服從,去適應,否則你可能就會陷入麻煩,甚至招致殺身之禍。

陣陣清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奏出了隻有天堂才有的美妙音樂;幾片黃葉依依離開綠葉,悠悠飄落在地上,宛如一群鳥雀從樹上飛落。

早晨是新的太陽誕辰的莊嚴時刻,是神聖的時刻,是一天中最珍貴的時刻,是萬物覺醒的時刻,也是 K 研修學院講不完的故事開始流傳的時刻。

北京的早晨也是 K 研修學院的早晨,但 K 研修學院發生的故事,北京其他文明的地方未必也發生。

徐靜背著手,靠著一棵高大的梧桐樹站著,仰首凝視著搖曳的枝葉,靜心聆聽清風吹奏的美妙樂曲。

她的神態沉靜,身心投入,沉醉於麵前生命的輝煌之中,她覺得恍若心魂離開了軀殼,與那歡快而神秘的綠色融為一體;那墨綠的樹冠,頓然變得碩大無朋,燃燒起綠色的火焰,越燃越旺,在天地之間漫開,構成了綠色流動的天地——一個神秘的世界,綠色的朝霞,綠色的天空,綠色的大地,綠色的溪水,綠色的山峰,綠色的孩子……

她以處子的激情緊緊擁抱著這個充滿生機的世界,不禁伸出溫柔的雙手,愛憐地接住一片墜落的黃葉,輕輕地翻弄著,撫摩著,端詳著;她感慨萬分,詩興突發,低聲地吟道:

一片黃葉曾是

生命溪流中的一滴

浸泡著歡樂的陽光

記憶著綠色的過往

一片黃葉曾是

盛夏的驕傲

依依離開生命的溪流

靈魂飛向何處?

一片黃葉曾享盡

生命的歡樂

無怨無悔凋落

……

徐靜是外語係英三( 2 )班的學生,來自江蘇,愛好文學,喜歡詩文繪畫;她身高 1 62 ,氣質和膚色有幾分像北京姑娘,舉止大方,待人禮貌;性格內向,文靜優雅;天庭飽滿,鼻梁挺直,嘴角微微翹起,顯得睿智而倔強;柳眉下撲閃著一雙柔媚細長的眼睛,含著淡淡的憂傷,透著一種讓你愛得心疼的純情;衣著樸素,通常穿著半新白色 T 恤衫和洗得有點發白的藍色牛仔褲;留著齊耳的短發,看上去十分純樸而利落。

徐靜每天起得很早,起床後不像別人那樣,到戶外跑步,或打太極拳,或朗

讀英語,而獨自在校園漫步,吟詩,聽喜鵲鳴叫,看清風親吻花草……讓身心融和大自然交融。在她 看來,早晨是生靈沉睡著的細胞覺醒的時刻 ,早起的人猶如太陽,每天都是一次新生。鳥兒有唱不完的歌,因為它們起得早,新生的太陽給了它們靈感。

於曼從床上爬起來, 揉了揉惺鬆的眼睛,見對麵徐靜的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便很快穿好衣服。她像每天那樣,從床頭的小書架上拿起綠邊小園鏡子和紅色塑料梳子,對著鏡子匆匆疏了疏頭,然後把鏡子和梳子放回原處,從枕邊拿了一本英語課本,輕輕拉開門,走出宿舍。

於曼是杭州人。蘇杭出美女,世人皆知。那個風流倜儻的乾隆皇帝三番五次下江南,其原因,據說有不少是蘇杭美女的吸引。於曼身高 1 65 ,身段苗條,線條柔和,齊腰的披肩發,透出一種淡雅而嫵媚的韻致;紅撲撲的臉蛋兒,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一雙美麗的丹鳳眼像山泉那樣澄澈,映著四周長長的睫毛;唇線分明,色澤紅潤,微笑時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同時嘴角現出兩個可愛的小酒窩。

於曼也有早起的習慣,起床後先繞著教學樓跑一會兒步,然後到勸學亭朗讀英語。

她走出公寓,發現徐靜站在梧桐樹下出神,決定和她開個玩笑,於是躡手躡足地走到她背後,悄悄伸出雙手,像捉捕落在樹葉上的蝴蝶似的,突然蒙住她的眼睛。

啊!徐靜被這突然襲擊驚得大叫一聲,雙膝發軟,心髒像突然踩了油門的馬達,突突的狂跳起來,強烈地衝擊著胸膛,險些飛出喉嚨。她一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本能的伸出雙手去使勁搬動那牢牢箍在她眼上的溫軟物件。

於曼慢慢鬆開手,敏捷地向後閃去,得意地拍著手,咯咯地笑了起來, 戲謔道:喲,大詩人觸景生情,在大發詩興呀!我以為你的靈魂與那片黃葉擁

抱一起,永遠分不開了,不料被我的神手招了回來。

徐靜沒有聽清於曼說什麽,眼裏飛出兩串細碎的金花,她迅速轉過身去,麵前晃動著一團模糊的東西,定了定神,才看清是於曼,於是舉手便向她打去。於曼機警地躲閃,轉身便跑;徐靜立即追去。

我把你的魂兒招回了,你應當感謝。可是你還要打我,真是恩將仇報呀!於曼邊跑邊佯裝委曲地說。

我就打你,打死你!我當是壞蛋要謀害我,嚇死我了!徐靜緊追著,裝著生氣的樣子。

兩個姑娘圍著梧桐樹,嬉戲,打鬧。銀玲般的笑聲,洋溢著青春活力,在披著早霞的校園蕩漾。

此時,馬俊嘴角叼著大半截香煙,端著兩個窄肩膀,搖晃著從男生 公寓走出。

馬俊是屬於那種顛倒晝夜的一類,常常夜裏不睡,通宵玩耍,早晨不起。每天起床鈴響過,宿管老師挨個宿舍查看,三番五次地喚他們起床,可是他們不是裝感冒,就是裝肚疼,頭上蒙著被子繼續呼吸自己的氣味,一躺就是大半天。可是今天,馬俊卻一大早就在戶外爆了光,實在令人費解!宿管老師發現他得意洋洋的走出公寓 門, 驚得目瞪口呆,以為要麽太陽要從西邊出來,要麽馬俊的某根神經發生了故障。

馬俊看見徐靜和於曼在梧桐樹下打鬧,停下腳步偏起腦袋,瞪著一對豆豆眼兒,頗有興致地觀賞起來。他心裏大聲說:今天破例早起,第一眼就看見了兩個美女!真他媽的 Lucky! 莫非桃花運要降到我身上嗎?哪路神仙為我安排的呀?我真他媽的……”

馬俊喜歡看姑娘,瞧媳婦,尤其見到秀發飄逸、身材苗條、雙腿修長、臀部豐滿的美女,身子立刻變成一根兒圓木,眼珠子成了魚目,嘴巴定格成 O 型,腦袋裏虛構出美妙的想象。

於曼看見馬俊,誇張地大聲呼救:馬駿快來!救救我!快點兒!——徐靜要打死我呀!於曼一邊呼救,一邊向馬俊跑去,躲在他背後。

徐靜迅速追了過去。

得啦,得啦!別鬧了!馬俊吐掉嘴裏的煙頭,伸出雙手護著於曼。

喲,你真會見縫兒插針來獻殷勤!徐靜喘著氣停下,揶揄道。

嗨呀,你胡說什麽呀? 我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大丈夫向她獻什麽殷勤?不要門縫裏瞧人,把我馬俊看癟。太冤枉人了吧?我向她獻殷勤有啥用?那是過去的事咧。馬俊的臉上頓時籠罩了一層陰雲。

馬俊、徐靜和於曼都是同班同學。馬俊曾和於曼有過一段 romantic love

馬俊一臉沮喪,揚起腦袋用兩個鼻孔不屑地瞅著麵前的兩個姑娘,過了老半

天才陰陽怪氣地說:哎,我有一條特大新聞要告訴於曼。不不,告訴你們倆

人。馬俊狡黠地眨巴著兩隻豆豆眼兒,嘿嘿地冷笑了兩聲,然後歪著腦袋,抽搐著嘴角,瞅著於曼。。

馬俊的表情怪異,神態狡譎,透出一股令人茫然的寒氣,差點把於曼

擊倒在地。於曼心裏一陣發慌,她想狠狠地回擊他一句,可是一時又找不到適當的詞兒來,過了一會兒才憤憤地說:呸!你的特大新聞與我有什麽關係?我不想聽!不想聽!

這時,一隻烏鴉突然從寧靜的空中掠過,哇哇地叫著,聲音陰森淒涼,人

毛骨悚然,仿佛預示著什麽不詳的事就要降臨!

學院教務處長鈕文革和招生辦主任胡來運幾乎在同時從教師公寓走出來;沒走幾步,他們肩並肩走在一起,機械地揮舞著胳膊活動,一麵開始爭論著什麽,聲音越來越大,仿佛在吵架。

馬俊撇下徐靜和於曼,小跑了幾步,上前問候:二位領導早上好!

鈕文革和胡來運好像兩個聾啞人對馬俊連眼皮兒也沒抬,對他的問候沒有任何反應,繼續麵紅耳赤地爭論著,看樣子誰也不服誰。

馬俊又小跑了幾步,樣子頗像電影裏日本鬼子的狗腿子,湊到鈕文革和胡來運跟前,咬了一陣耳朵。鈕文革和胡來運像突然中了邪似的張著嘴巴,僵硬地立在那兒,愣了半天才問:消息準確嗎?

那還有錯?

鈕文革和胡來運像瘋了似的轉過身,慌慌張張地溜進了教師公寓。

馬俊向鈕文革和胡來運打完小報告,折回來看到於曼 臉上的驚恐神色,不禁心裏暗笑,慶幸他的特大新聞雖然還末公布,但已初見成效。他在心裏說:真主保佑我馬俊,總算出了口惡氣。

馬俊雞肚狗腸裏的那幾滴黃油,很難瞞得過徐靜。她立刻意識到,馬俊今天起得早,是為了散布他的特大新聞;他的話裏一定有話,所謂的特大新聞八成是衝著於曼來的,至少與她有關係,而且不會是好消息。

什麽特大新聞?快說呀!徐靜催促道。

急啥呀?昨天學院裏發生的大事,你們不知道嗎?馬俊兩手交叉著抱在胸前,閉起一隻眼睛,晃動著腦袋,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於曼。

徐靜和於曼茫然地麵麵相覷了一下。

這麽大的事兒,你們難道一點也不知道?真是書呆子一對兒!馬俊突然變得一臉認真,語氣充滿了責備,仿佛一個自以為了不起的小幹部批評他的下級。

這個學校天天有新聞,日日出故事。民工討工錢, 教師要課時費,融資的要抽款,水電部門逼水電費,郵電部門催電話費……五花八門的新聞。聽得耳朵都磨出了億萬層膙子。你的特大新聞到底是什麽?快說呀!徐靜追問道。

你們別急,聽我慢慢道來。馬俊像個算卦先生眼睛眯縫,手撫下巴,抽搐了兩下鼻子,賣起了關子。

你狗嘴裏還能吐出象牙?不想說,就別囉嗦。兜什麽圈子?真討厭!於曼厭惡地說,轉身要走,許靜拉住了她。

你們不想聽,我就不說了。反正你們很快會知道的。馬俊進一步誘惑著說。他左手插到上衣兜裏摸出一支香煙,熟練地塞進嘴角,然後把右手插進褲兜裏,掏出一個玲瓏剔透的銀灰色打火機,大姆指輕輕一按,啪的一下,一朵金花

似的火苗噴射出來。他點燃了香煙,隨即熄滅了打火機,猛抽了一口煙,悠然地揚起腦袋,微閉雙目享受起來;青灰色的煙圈慢慢從他的鼻孔和口腔屢屢噴出,在頭頂上繚繞。少時,他從陶醉中睜開眼睛,又偏起腦袋,嘲笑地望著於曼。

於曼十分討厭馬俊這副陰陽怪氣的神態,覺得像一隻癩蛤蟆跳到她身上似的,立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心裏很不舒服。她猛地伸出右手,從馬俊的嘴裏奪過香煙,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兩腳,然後撲上去揪住他的耳朵,命令道:快說!木頭人兒,老實交待什麽新聞?

好!好!我說!我說!你先放開我。求求你,啊呀!啊呀——”

不行,就這樣說。於曼不鬆手。

你先 鬆開手。啊呀,受不了咧!馬俊咧著嘴嚎叫。

徐靜在一旁笑得前俯後仰,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於曼,放開他,讓他說。

好,看在徐靜的麵子上,我可以放開你,但不準你反悔。拉鉤保證。

好!好!馬俊伸出右手小拇指和於曼拉鉤。

於曼命令道:說,拉鉤,反悔是個癩皮溝!說兩遍。

拉鉤,反悔是個癩皮狗!拉鉤,反悔是癩皮狗!馬俊咧嘴嘟囔著。

於曼放開馬俊, 咯咯地笑了起來。

馬俊裝出一副痛苦的樣子,咧著嘴,斜著眼, 用一隻手揉著那隻被於曼擰紅的耳朵,突然轉身跑進了男生公寓。

徐靜和於曼眼巴巴地看著馬俊溜掉了,又氣又急,站在那兒直跺腳。



                                第二章




北京 K 研修學院隻有兩座紅磚小樓,一座三層,另一座也是三層。這兩座樓一南一北,相距足有 2 百米 ,遙相呼應,晝夜相望,仿佛一對永遠走不到一起的戀人。聽說原來這是一家被服廠, 20 世紀 90 年代初就倒閉了。 90 年代中期,北京興起民辦大學,原來開飯館的郭寶才識時務,抓住契機,租下這個倒閉的工廠,棄商從教,開始搞民辦大學於是這兩座小樓就成了一所大學,郭寶才也就成了董事長兼校長。後來由於生源增加,在用作教學和辦公的南樓西麵蓋起兩排平房,一排用作階梯教室,另一排用作辦公室;在作宿舍用的北樓東麵蓋了三排平房,兩排作男生和職工宿舍,一排作網吧;南樓隻作教學樓,原來的宿舍樓隻住女生。

教學區和生活區之間的空間是運動場,有三個籃球場,一個足球場;從生活區到教學區有兩條曲裏拐彎的水泥甬道,路麵不太好,石子探著灰溜溜的小腦袋,好奇地四下張望,頑皮地和你的腳掌嬉戲;每條甬道都夾在兩排梧桐樹之間,像迂回曲折的走廊;校園的西北角,孤伶伶地矗立著一個八角涼亭,名曰勸學亭,周圍是一片綠草坪;再往北是一片茂密的楊樹。

不管是什麽樣子,北京 K 研修學院也算是所大學,尤其招生簡章上學院的那些圖片,高樓林立,綠樹嫋娜,操場平坦,設施齊全,活脫脫一所現代化高等學府 —— 郭寶才浪漫的夢幻。

一些被擠到獨木橋下的高中生,在彷徨中看到北京 K 研修學院的招生簡章,被郭寶才的浪漫吸引得一蹋糊塗, 懷著放飛心結的夢想走進了 K 研修學院敞開著的大門。學子們來自天南海北,湊合成一個群體。自然,性格形形色色,情愫萬別千差,動機五花八門,理想飄搖渺茫,與那些由於偶然或必然有幸闖過獨木橋,揚眉吐氣邁進國辦大學威嚴的大門的學子們沒有多大差異。

在北京 K 研修學院的莘莘學子中,不僅有徐靜、聞雯、於曼、蘇平,楊鵬和孫同這些目標明確,刻苦努力的學生,也不乏馬俊這類出色的風流人物。

馬俊這個風流人物,不用說別的,就說外號 —— 木頭人兒,也夠你玩味一陣子的。

有些人享有外號,比如周扒皮、劉羅鍋、揚吹牛、趙吝嗇、劉黑心、牛忽悠、馮呆子、張瘤子、郭蛀蟲、胡企鵝…… 這外號裏包含著不少學問呢。建議有克隆文章能力的人,如果感興趣的話,在茶餘飯後研究研究這個問題,也許會靈感突發,有超乎前人的發現,將它寫成一部不朽的著作,實現流芳百世的夢想。比如外號的來源,紛繁複雜,有的因形體而得名,有的因性格而得名,有的因行為而得名等等,古今中外,五花八門。馬俊享有木頭人兒的外號,決不是因為他腦子愚鈍動作緩慢表情呆板。他除了學習愚笨,在其他方麵並不比別人遜色,比如搞戀愛不比別人被動,花錢比別人更能耐。此外,他還有大部分人不完全具備的愛好 —— 抽煙、喝酒、下飯館、上網,聊天,壘長城,樣樣都是內行。他的木

頭人兒外號的來源,也不是這些超常的本領,而是他的模樣兒。

馬俊的模樣兒長得不那麽令人愉快。臉上的零件雖然和別人一樣,五官俱全,有鼻子有眼兒,什麽也不缺少,可是,安排得比例失調,麵部扁平,鼻頭太大,看起來好像波浪鼓麵上沾著一頭白皮蒜;眼睛又小又圓且無神,好像兩顆發黴的蠶豆;大嘴巴向前突出,齜著四顆歪歪扭扭的獠牙,顏色焦黃,活像個大煙鬼;腦袋兒小而頭頂尖,好像個木瓜;個頭不算低,足有 1 77 ,可是肩膀太窄。他整個模樣兒像個笨拙的匠人用質地很差的原木雕刻成的人兒,原始的粗劣中透著幾分滑稽。

馬俊也有些自知之明,對自己的這副模樣兒不十分滿意,頗感自卑,為此常常在心裏罵他的爹娘。他在那些形象亮麗,衣裙時髦,秀發飄逸的女孩子們麵前,常常感到心神不安,甚至無地自容。但他和許多國人一樣,骨髓裏孕育著阿 Q 精神,總是蠢蠢欲動,想擰擰尼姑的臉頰。

馬俊來自寧夏,父親在上世紀 70 年代末因行劫勞改了 5 年,釋放後正趕上先讓一部分人富起來的大好時機,他像許多期滿被釋放的勞改犯一樣,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契機,開始販賣魚蝦,很快富了起來;雖說不屬於那類窮得隻剩下 money 的大款,也屬於渾身肥得冒油的那個群體。

馬俊在高中複讀五年,大考熬煎五次,隨著千軍萬馬五次企圖闖過獨木橋,可是每次都被擠到橋下,摔得鼻青臉腫,頭昏腦暈,差點粉身碎骨。前年 9 月,他懷揣一張長城卡,理直氣壯地走進了 K 研修學院敞開著的大門。

馬俊大學一年級時,參加過三門國考,平均每門得了 35 2 分,可是 5 萬元的長城卡刷得精光。放了暑假,他這個北京 K 研修學院的學子揚眉吐氣,風風光光地回到了家鄉。他的老爸高興地手舞足蹈,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咧著大嘴,齜著獠牙,不住地笑,自豪地說:俺的大學生兒子回來咧!

馬俊掏出那張長城卡,在老爸麵前晃了晃,嘻嘻地笑著說:大,它空咧!

老馬拍著兒子的窄肩膀,豪邁地說:好小子,比大會花錢!錢是王八蛋,花完還能賺。別說 5 萬元,就是再多,大也不心疼。大就你這一個寶貝,不給你花,給誰花?大對你隻有兩個要求。老馬突然把話打住,伸出兩個手指,瞪起灰黃色的眼珠子,意味深長地望著兒子的臉,出神地端詳著,仿佛初次看到他似的,又好像極力猜度他的幽思。

有啥要求,你快說呀!幹啥這樣瞪著俺?馬俊被老爸瞪得心裏直發毛,心突突地跳了起來,猜不透老爸為什麽這麽看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過了老半天,老馬伸出一隻手,揪住兒子的一隻耳朵,聲色俱厲地大聲說:你好好兒聽著:第一,你要保證 給大從北京拿回一張畢業文憑。這第二是啥?噢,第二嘛,你得給大領回一個漂亮媳婦兒!聽見了嗎?

聽見咧。馬駿咧著嘴巴應答。

記住咧?

記住咧,大。俺保證為你爭氣!

這還差不多。老馬鬆開了兒子的耳朵,愛憐地拍了拍他的後腦勺,又嘿嘿地笑了起來。這笑是對兒子表示滿意還是懷疑還是別的什麽,馬俊感到莫名其

妙。

馬俊對父親的回答,語氣不太堅決,聽上去似乎有氣無力。老馬也聽得出來。但他隻能點到為止。他在心裏說:兒子是自己的骨肉,他肚裏有多少黃油,還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嗎?他的質地,他的模樣兒,不是另一個 自己嗎?想到這兒,老馬不禁 又嘿嘿!嘿嘿地笑了起來,笑聲裏透出了幾分失望和自嘲。

父子倆想的是同一個問題,追溯到同一個本源。馬俊在說俺保證為你爭氣時,心裏惡狠狠地罵著他老爸:你給了我這個腦袋兒,這副模樣兒,還

對俺要求這麽高!你媽的!你非要逼死俺不成?老王八蛋!

馬俊心中怪怨老爸謾罵老爸,可是轉念一想覺得老爸提出的要求是對自己的激勵。瞬間他似乎開始明白了一個道理:人活著就得有目標,沒有目標,就像瞎了眼睛的毛驢,隨時會碰到牆上或掉進溝裏。聽父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他像犯了癮的吸毒鬼,打了一針嗎啡,豆豆眼兒像奄奄一息的火星被風一吹突然亮一下,來了精神兒;又仿佛受了神靈的啟示,腦子好像插進一根電子軸飛快地運轉起來:畢業文憑,好辦,不就是那麽一張紙嗎?簡直是 A piece of cake 學院外牆上歪歪扭扭地塗滿了辦證,通常 2 50 元就能弄一張。要辦清華北大的畢業證,也不費吹灰之力,別說 K 研修學院的畢業證了。對咧,想起來咧,上學期有個叫柳倩的女生是從國貿係轉到了我們班,俺打算追她。可是不到一個月她就突然蒸發了。後來才曉得,她花了 2 50 元弄了張紙,一路順風走進了什麽部下屬的什麽單位,成了一名小白領,收入可觀,工作體麵。不少學生學習她的榜樣。他媽的,這樣的畢業文憑簡直和真的一模一樣,可以用來忽悠不少人。如果拿回家去,別說小學文化水兒的大會信以為真,雙手捧著,高興得老淚橫流,就是當地那些科長處長爺們兒,看了也會吃驚或妒忌得心跳不止,不得不對俺老馬家刮目相看!到時候,送給那些手臂伸得長長的官爺們三萬五萬,不愁弄個體麵的差事幹幹,比如,稅務部門的幹部兒,那可像刺蝟,肥得流油!至於給俺領回一個漂亮媳婦嘛,自己的確沒有把握,心裏犯怵得狠,一想自己的模樣兒,就沮喪地渾身顫抖,甚至陷入了絕望,覺得天昏地黑,曾經幾次想,他媽的,出家當和尚,離開紅塵算毬咧。可是這年頭不像很久以前那樣,想出家就能如願,據說差不多像牛上樹那麽難。因此大的第二個要求那就得聽天由命咧。

馬俊一連數日像個泄了氣的皮球,垂頭喪氣,精神恍惚。老馬對兒子的心思了如指掌,一天看到兒子一臉沮喪,問道:兒子你曉得俺家鄉有句老話嗎?

“……”馬俊搖搖頭, 心裏想,這老王八蛋 又要逼我去幹什麽我辦不到的事。

關於俺那天對你提出的要求……”老馬把話說了一半就停了下來,和藹

地望著兒子,好像啟發兒子似的。

俺不是向你保證過了嗎?馬俊不耐煩地說。

俺看你信心不足。

“……”

尤其是對第二個要求。對嗎?

“……”

你瞞不了大!還嫩著點呢。

馬俊點頭承認。

俺家鄉有句老話:醜男人能找到好媳婦。你記住。

記住咧,大。

馬俊的豆豆眼倏地亮一下,仿佛有個聲音從他心底竄出:對呀,《水滸》裏的武大郎的老婆潘金蓮不也是個美人嗎?有錢能買鬼推磨,這是天經地義的。俺大有的是錢。

後來,馬俊一想到這裏,臉上就綻開了寬慰的笑容,隨即哼起了《天仙配》的唱段:樹上的鳥兒成雙對,你我雙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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