俳句和三句半
廖康
上世紀後半葉,隨著日本經濟的飛速發展,俳句也越來越受重視。甚至美國文人也操起構詞與章法都極其不同的英語寫起俳句來,且看這首:
Winter wind gushes
Through the keyhole of my house
Domesticated
從結構上來看,它完全符合俳句的要求:三行,音節分布為五、七、五,季語有“冬”。為方便不諳英文的讀者,我試譯如下:
朔風洶湧湧
鑽入我家鑰匙孔
和諧樂融融
其實這首英文俳句本來並不押韻,文學翻譯嘛,求美。中文押韻又容易,我就順手把韻給補上了。
從意境上來看,這首英文小詩頗得俳句的神韻。十七個音節營造出一個意象:狂風吹入傳統的住家後變得平靜。我說那是傳統的住家,因為現代的鑰匙孔是不透風的。太現代了,科技太發達了,就沒有詩意了。比如月亮,知道那上麵坑坑窪窪、死氣沉沉,不,連一丁點空氣都沒有,怎能寫出嫦娥玉兔?還是得倒退至少三十年,才能夠讓詩歌有空可鑽。這朔風鑽鑰匙孔的意象得到評論家極高的讚賞,說它代表六十年代離經叛道的一代嬉皮士最終皈依正統,類似電影《往日情懷》The Way We were中Robert Redford所扮演的Hubbell那樣。而中文評論者說:這俳句凝練地反映了《西遊記》裏孫悟空的經曆——造反起家、佛法馴化、終成正果;也像宋江——先落草,後招安;更是賈寶玉一生的寫照——由才情洋溢、混跡女孩子堆中的詩人坯子變為循規蹈矩、步入仕途的賈政第二。嗯,這至少是《紅樓夢》主人翁的宿命之一。總之,把曆代文人反複詠歎,眾多名著再三塑造由野性反叛到歸家恭順的形象,用最簡練的文字結了晶。
意象大於概念。隻要能夠自圓其說,怎麽解釋都行。但我並不那麽看好這首俳句,我覺得它就像中文的三句半。那是在文革中十分流行的一種大眾文藝形式:四個人在台上輪流各說一句,最後一個說得簡短,如同半句,但往往因滑稽而出彩,引起一片廉價的歡笑。我說它廉價,不是現在回顧起來覺得廉價,當年聽的時候就覺得廉價,難得一笑,隻是當年不敢說而已。年輕人不妨百度一下,就知道我所言不虛,無需論證。
但評論俳句,似乎應多說幾句。看看那些所謂著名的俳句意象,什麽青蛙一跳,螞蟻爬行之類的,它們都缺乏意指,缺乏韻律美,缺乏理性深度。欣賞這類所謂的詩,難以欣賞它們本身,而主要依賴讀者的闡述和發揮。文以簡為貴,不錯,但簡到什麽程度?一個字最簡,但永遠不可能成文。當然,有些著名的大詩人也寫過這麽短的小詩,但那不是他們成為大詩人的原因。那類短詩是因作者已經出名了才獲得額外欣賞,而非相反。以中文的凝練,也要二十個方塊字才能構成五絕這種形式。所以用西方的拚音文字寫的商籟詩需要十四行,每行十個音節才足以構成一個意象並表達一個完整的意念。當然,我說的是普遍現象,是詩歌形式的通常需要。天才的例外不是沒有,但不能成為範例和類型。
俳句本來就是從諷刺連歌而發展起來的一種詩歌類型,與三句半的起源不無相通之處。俳的本意是俳諧、諧謔。日文雖用漢字,但這隻有十七個音節的短詩又能如何?通常用來開個玩笑效果不錯,就像英文下流詩limerick的形式一樣,難以登大雅之堂。最多就是造就一張小小的文字畫,形成一個待人詮釋和發揮的意象而已,如同上麵所引那首一樣。毫不客氣地說,我讀到的大多數所謂著名的俳句,你就是想賦予它們深意都難,就像三句半一樣提不起來。但也難說,隨著中國的經濟發展,也許有一天,人們把三句半翻出來發展一番,讓它在世界上流行起來,讓操拚音文字者效仿,未必是不可能之事,甚至因研究三句半而出幾個博士也未可知。
2013年12月22
注:
我敢這麽說,因為上麵那首俳句其實是我自己在五分鍾之內劃拉出來的。也因為是自己寫的,翻譯時才敢那麽自作主張。寫作的初衷也是開玩笑,若不是寫這篇諧謔俳句的短文,我根本不會提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