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的形體、靈魂和意境
廖康
詩詞是什麽?這個問題不容易回答。我們看到一首好詩,都知道那是詩,但要給詩下個定義卻很難。一般人認為詩詞就是分行押韻的文字。但很多人寫的分行押韻的文字卻讓人感覺別扭,又說不清問題在哪裏。更多的詩詞給人感覺沒有詩意,不過就是些順口溜或者大口號而已。這些所謂的詩詞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讓我們看到它們缺乏詩詞的形體和靈魂,更談不到意境,從而讓我們對詩詞是什麽有進一步了解。
如果我們對照一下好詩和爛詩,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詩詞絕非僅僅是分行押韻的文字。有些詩詞愛好者懶得學習詩詞的形式,寫出牛頭不對馬嘴的所謂詩詞,還冠以《五絕》《七律》《菩薩蠻》等標題。本想拿他們的作品為例,又怕傷他們的玻璃心,我還是自己篡改古人的名作來說明吧。以王之渙《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為例,改成“紅太陽下山,黃河流入海。要想看遠點,雅座樓上買。”我要是把這分行押韻的文字冠以《五絕》,非讓人笑掉大牙不可。
為什麽這就不是五絕了呢?這不也是五字一行,二、四押韻嗎?怎麽就不是詩了呢?因為這樣寫既沒有詩的形體,也沒有詩的靈魂。詩詞的形體是什麽?字數和韻腳當然是一部分,但還不夠,還要有節奏和頓步。詩詞讀起來比散文有規律,比順口溜抑揚頓挫,因為每行詩詞的平仄聲排列有講究。這在詩詞格律書中有詳論,不用我贅言。內行一聽就知道,糟改的“詩”平仄不合。需要說明的是頓步,也就是意群的停頓必須遵循詩詞的規律。五絕是二、三,也就是每行都在第二和第三個字之間停頓。而我糟改的第一句是在第三個字“紅太陽”後停頓,所以會讓人感到別扭。另外,五絕的韻腳要求是平聲,糟改後用了仄聲字,用“海”和“買”押韻。有這三大毛病,這首當然就算不上五絕了。
有不少詩詞的毛病都出現在這三方麵。其作者需要學習詩詞的格式,了解七絕、七律、各種詞牌等等都有什麽要求和規律,要明白那些規律的作用,為什麽要“戴著腳鐐”跳舞,盡量按照那些格式填寫詩詞。否則,就不要冠以“絕”或“律”等招牌。當然,你也可以寫自由體的新詩。但新詩也有節奏。雖然沒人規定,可是你自己要找到適合你表達詩意的節奏。詩可以是素體,即沒有韻腳,但沒有節奏,頓步混亂,我感覺就不是詩。有些自稱的新詩,頗有意味。但與其說是詩,不如說是警句。
當然,寫詩詞犯這麽初級錯誤的人不多,但讀詩詞犯頓步錯誤的人可不少。比如,大多數人朗讀馬致遠《天淨沙·秋思》,最後一句都錯了。他們都在“斷腸人”後停頓,然而這首小令從頭至尾都應該兩字一頓“枯藤 老樹 昏鴉。小橋 流水 人家。古道 西風 瘦馬。夕陽 西下,斷腸 人在 天涯。”之所以會讀錯是因為“斷腸人”可以作為一個意群,“在天涯”也可以作為一個意群。這樣朗讀,在意義上也通順。但這樣讀,失去了小令固有的節奏。在意義上,也使得原來的動詞“斷腸”變為形容詞,遠不如原先那麽有力。我這樣講,很多學生一開始還不同意。因為他們隻讀過這一首《天淨沙》,不了解這小令的格式和節奏。多讀幾首後,他們就明白了。比如白樸的《天淨沙·秋》“孤村落日殘霞,輕煙老樹寒鴉,一點飛鴻影下。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 還有吳西逸的《天淨沙·閑題》“江亭遠樹殘霞,淡煙芳草平沙。綠柳陰中係馬。夕陽西下,水村山郭人家。”所有的《天淨沙》都是兩字一頓。
與其不健全的形體相比,糟改王之渙的那首“詩”更要命的是沒有靈魂,沒有詩意。為什麽這樣說呢?它與原詩的意思不也差不多嗎?憑什麽說它沒有靈魂?詩的靈魂是比喻和意象。比喻不是比較,比喻是在不同事物之間尋找其相同之處。比較是在同類事物之間甄別相同和不同之處。拿一輛車和另一輛車相比不是詩人做的事。同理,拿自己和古代帝王相比也不是詩人的手法。讀王之渙的詩,我們想到的不僅是更遠更美的風景,而且是提高眼界,提升自己,擴展視野,開擴思路,等等。我們從“更上一層樓”這個喻體可以聯想到崇高的境界。而糟改的“詩”卻是讓人多花錢,買雅座,看好景之類的實際用途和消費性勸告。沒有比喻,更沒有意境。
詩詞的形體屬於常識,學過詩詞格律的人都懂,不必多講。詩詞的靈魂則是可爭議的話題,我這裏也隻是一家之言。除了長篇敘事詩以外,好詩都有恰當的比喻或意象。以賀知章的《詠柳》為例,“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這裏的詩眼,即最精彩之處,就是最後一行。把春風比作剪刀,讓讀者想到造化的神工修剪出細柳婀娜,春意盎然的世界。當然,也有人認為春風是暗示當年宮廷裏的某位人物,他裁出的絲絛是唐朝的欣榮景象。詩無達詁,學究盡可挖掘。但若沒有這個比喻,僅靠單純的描述,便缺乏詩意了,所以我說比喻是詩的靈魂。
李白的《靜夜思》非常簡單。“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不簡單之處是把月光比喻為白霜,這句在我看來最有詩意,並為全詩定調。月亮皎潔美麗,別人可能說它是銀盤。月光明亮清爽,別人可能稱之為清輝。但李白用霜來比喻月光,讓人感到寒冷,而且恰如其分。我們不難想象:當時詩人遠離家鄉,夜間獨處。月光鋪灑的地上,詩人誤以為是濃霜,愈發感到清冷、孤寂。仰望月亮,在古人的世界,人們能夠在不同地方同時看到的物體就是這明亮的天體。月圓了,人卻不能團圓。對家鄉和親人的思念湧上心頭;家鄉的親人此時可能也在看月亮想念自己。在沒有電波傳送消息的時代,唯有月亮能夠把人們的情感折射,穿越空間,不言而喻地傳給親朋。而霜在此處是聯係月光的紐帶,是這首詩的靈魂。
當然還有意象,也是詩詞的靈魂。比如王維的《相思》“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勸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這裏並沒有比喻,但詩人把思念這主觀情感物化於客觀事物紅豆,使之形成意象;把抽象的感情化為具體的形象,用深紅、圓潤、晶瑩的小豆子作為友情的象征,使思念成為可見、可觸及、可傳送的物體。由於這首詩,更多人感受到紅豆相思的意蘊,並用它寄托情思。紅豆在中國南方是相思的象征,就像玫瑰在西方是愛情的象征一樣。靈魂不死,王維的紅豆意象在中國文化中得到眾人的心領神會,他的詩因此而永生。
一首詩中也可以有若幹意象,共同表達一種情緒。張繼的七絕《楓橋夜泊》便是一例。“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文字可以講述事件的經過,在時間延展上長於圖畫。所以意象含括的範圍大於形象,可以把自然現象,曆史典故,聲音和動態都展現或暗示出來。當然,充分理解意象需要知識、經曆、聯想。所以不同讀者對同一作品的欣賞可能不同,同一讀者在不同年代對同一作品的欣賞也可能不同。夜半時分月落,那一定是新月,不同於李白看到的鋪灑一地月光的滿月。加上烏啼,在霜天之夜就更顯得淒涼陰冷。夜幕籠罩,黑暗中唯一能看到的隻有在江橋和楓橋邊停泊的漁家燈火。不難想象,那朦朧閃爍的漁火給人的感覺是愁苦。在這樣一個氣氛壓抑的夜晚,詩人在安史之亂後漂泊到蘇州,偏偏又趕上夜半鍾聲。鍾一般是不會在半夜敲響的。子時敲鍾是十一點。醜時敲鍾是淩晨一點。不按地支時辰半夜敲鍾往往與死人有關,號稱“無常鍾”。有一說寒山寺主持是半夜圓寂的,敲無常鍾既是紀念他,也是警告人們生死無常。也可能那個夜晚不巧半夜死人,讓張繼趕上了。據說無常鍾要敲打上百下,令人無法入眠,更加強了詩人的苦悶,怎一個“愁”字能夠表達完盡。然而詩人寫出月落、烏啼、霜天、漁火、夜半鍾聲這一係列意象,讓國破家亡、羈旅漂泊、孤魂落魄的狀況和心情可聞、可覺、可見。
辛棄疾的《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語以寄》“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這首詞可以說沒有比喻。的盧是匹好馬的名字,霹靂雖然是比喻,但那是反複用過多次的死喻,如同常用語一樣,隻是說弓箭強勁而已。這首詞真正有詩意的是第一句,它展現了一位報國無門,心係天下的壯士形象。辛棄疾22歲時,曾經率領50騎殺入萬人敵陣,捉拿叛將張國安。但南歸之後,他雖然多次上書朝廷,卻一直未能得到重用。平生大誌不能實現。這首詞是寫給好友陳亮共勉的。由於未能從軍,隻能在晚上醉酒時挑燈看劍,夢想自己上戰場殺敵。後麵直到“贏得生前身後名”都是壯懷激烈的想象。可惜,壯誌未酬,白發叢生,年事已高,報國無門。然而,虎老雄心在的英雄形象已經躍然紙上,活在讀者的心中了。一首詩詞若沒有這類形象,很難獲得這麽強的生命力,千百年後還有眾人吟誦。
反駁者可以找到不少證據,用一些膾炙人口的詩詞來說明好詩未必都有比喻和意象。的確也有一些直抒胸臆的好詩,不用比喻,沒有意象,也贏得讀者的喜愛,成為傳頌千古的名詩。比如陳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但詩詞不僅能夠展現一幅文字的圖畫,還能通過典故讓人聯想古今。標題中的“幽州台”讓人想到戰國時代燕昭王為招攬人才修建的黃金台。在那裏他曾禮待郭隗,迎來樂毅,並因此而中興燕國,幾乎滅齊。黃金台是尊重人才空前絕後的建築和象征。陳子昂登上的幽州台可能早已不是燕昭王的黃金台,但他懷才不遇,對則天女王不再像燕昭王那樣求賢若渴,禮賢下士而發出的悲歎自然能引起大多數才子的共鳴。古代詩人運用典故往往不是為顯示學問掉書袋,而是要引發聯想,豐富情感,強化思緒。在詩詞中運用比喻、意象、典故,會讓詩詞更富於意蘊,更含蓄、更生動,更雋永,更有活力。
還需值得注意的是,有些看來似乎僅僅是描寫一般事物的詩詞,本身就是比喻,其言外之意遠遠超過字麵含義。比如蘇軾的《花影》“重重疊疊上瑤台,幾度呼童掃不開。才被太陽收拾去,又著明月送將來。”表麵看來,詩人似乎是描寫一種醉態,在朦朦朧朧中看到花影,以為是什麽實體的東西,叫侍童來清掃。隨著太陽下山,花影消失。但月亮一上來,花影又出現了。這有什麽比喻?這樣生動的醉態描寫,難道還不夠詩意盎然嗎?當然,把這首詩隻當作醉態描寫來欣賞並無不可。但也有很多評論家認為花影是比喻小人,總也擺脫不開。詩用比喻,用意象。而形象大於概念。作為一般讀者,我們不必考查蘇軾的生平或對王安石新政的不滿。我們完全可以把花影比喻為任何令人厭煩的事物。詩有新奇恰當的比喻或意象,就有了靈魂,其欣賞麵就更寬闊,意蘊更豐富,審美更深入,就會在藝術的殿堂裏和人們的應用中永生不滅。
再舉一個例子,並由此引申到詩詞靈魂的高下,也就是詩人常說的意境。唐代詩人朱慶餘有一首題為《閨意》的七言絕句“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這首詩表麵看來隻是描寫新婚場景:晨起梳妝,新娘問新郎她妝扮得是否適宜。這樣理解詩,當然不錯,生活中的方方麵麵都值得描寫,何況是終身大事。嫁入人家,對於一個女人來說,要適應全新的家庭,取悅公婆,當然非常重要。但是這樣解讀至少漏掉了詩人的原意,那在小標題《近試上張水部》中有所表明。他是把全詩作為比喻,詢問張籍他是否在考試前已經準備停當,能夠得到好成績。
用詩來詢問,含蓄委婉。與其說朱慶餘對考試沒把握,想問個究竟,或得到鼓勵,我感覺更可能的是他要一展文采,給張大人留下好印象。文人好勝,如此風雅的詢問怎能置之不理?張籍果然作詩回複《酬朱慶餘》“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豔更沉吟。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把這位來自越州的考生比作越女,說她打扮得夠漂亮,就別再謙遜矜持了。以她的才藝,唱上一曲,早把那些身著山東出產的絲綢衣衫的闊小姐比下去了。得到這種答複,當然信心爆棚。需要說明的是,張籍並非考官。他頗有愛才之名,與朱慶餘這一來一往絕非作弊或走後門。這位後生不負厚望,果然在寶曆二年(826)進士及第。他們這兩首詩在嚴苛無情的科舉史上留下了一段佳話。
仔細分析全詩,包括標題和回應,並查看曆史,當然有助於對原詩更全麵的理解。但即使不知道這首詩的背景,我們也可以把最後的問句借用來含蓄地詢問其它事情。事實上,很多文人都這樣做過,不隻是問考試能力或成績。其實若論此詩的意境,我以為探尋考試能力,並不比抓住那描眉的一幕,展示新婦忐忑不安的心情更為重要。雖然趕考的學子不會同意,但朱慶餘這首詩流傳之廣,遠超張籍的回應,似乎表明多數讀者看重的並非考試能力或結果,也並非越女的美貌與歌喉,而恰恰是那生活的瞬間。古時候,女子離開熟悉的自家,嫁入陌生的環境,能否給公婆好印象,融入新生活,這是她麵臨的切實問題。夫君能夠察覺新婚妻子的不安,體貼她的心情,與她感同身受,才可能將之寫入自己詢問前途的詩中。這本身就反映了朱慶餘的善良和關愛,也許比妙喻更為可貴。
這首詩比喻巧妙,自不待言,但其意境高下,還可以討論。王之渙《登鸛雀樓》顯然意境高遠,糟改後的那四行顯然低賤,甚至可以說沒有意境。意境也是容易感受,卻很難說清楚的詩詞效果,但絕對不是直截了當說出來的。有人居然寫出這種所謂的詩:“大海啊你全是水,駿馬啊你四條腿。美女啊你多麽美,鼻子下麵長著小嘴。”還聲稱自己是實話實說,直抒胸臆。這種連打油詩都算不上的順口溜差就差在盡說實在的廢話,沒有比喻,沒有意象,沒有情景結合,不能讓人產生藝術聯想。當然,這是極端的例子。但許多所謂的詩也不過就是比這順口溜說雅致一點言辭,喊雄壯一點的口號,發深沉一點的怨氣,也同樣沒有客觀事物與主觀情思的結合,同樣不能激發讀者的想象或共鳴,同樣不能給人審美的愉悅。
詩的靈魂與人的靈魂一樣,一首詩即使有比喻,有意象,也可能高尚,也可能低賤。它所營造的意境有美醜之別,有高下之分。容我舉一首拿郎中打趣的五言絕句《詠雪》作例子。“昨夜北風寒,天公大吐痰;今朝紅日起,便是化痰丸。”相信讀者在啞然失笑之餘,不得不承認,將下雪比作吐痰、紅日比作藥丸,畢竟是新奇的。但除了極少數有嗜痂之癖者外,絕大多數人不會認為落一身濃痰,踩滿地痰漿有什麽美感。其惡心是如此顯見,一看就知道這首詩是拿中醫開玩笑。如果真有哪位郎中寫出這類詩詞,那意境就太低俗,太醜陋了。
然而,這並不是說詩詞不能描寫醜陋。更不能說如果詩詞揭露了醜惡的原因,意境就會低下。憤怒出詩人。最偉大的詩詞往往出於對不公正的憤怒,而之所以會憤怒往往是因為有醜惡。北島的詩《回答》“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墓誌銘”和“死者彎曲的倒影”都不是美好的意象,把卑鄙比作通行證也令人厭惡。但這首詩的美超越了感官層次,訴諸人類的正義感。正如杜甫的詩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兩個意象一樣,揭示了社會上不公正的現象。這種詩句在讀者心中引發的是崇高的理性美,所營造的意境要高於風花雪月、春江秋月、曉風殘月。
回想當年,我也曾是個憂國憂民的熱血青年。七六年春與友人遊頤和園,玩賞間談及北海已變成禦花園。想到慈禧太後用海軍軍費給自己造園子,曆史重複,何其相似!頓時遊興大減。名山勝景、黯然失色、激動過後,我模仿張孝祥填寫了一首《六州歌頭》“石欄拍遍,終是氣難平!龍王廟,亡多少?知春亭,曉何情?園竣千人喪,那拉氏,敗朝清。佛香閣、排雲殿,有哭聲。五彩長廊,血跡今猶在,細品還腥!看樓台殿閣,盡白骨積成;浩大工程,為誰興? 且挪軍費、丟國事、榮奢侈、辱威名。昔甲午、昨八六、喚艨艟、幾曾應?戰艦成石舫,南沙島,受欺淩。力不足、心徒壯、憤填膺。怒向湖光山色,空長歎,還我水兵!令遊人到此,恥恨漾春風,淚灑昆明。”朋友捧場,前輩鼓勵,讓我覺得這首詞填得很棒。現在看來,確實有激情,但還稚嫩。說好聽的那是直抒胸臆,嚴厲批評那就基本上是合轍押韻地喊口號了。唯有“五彩長廊,血跡今猶在,細品還腥”和“戰艦成石舫”還略有詩意。
我知道,有一類詩就是直抒胸臆。但言之不美,行之不遠。沒有恰當、新奇的比喻,沒有引發聯想的意象,沒有交融的情景,不能引起共鳴,沒有啟迪心靈的思緒,引領到物我合一的境界,詩詞就缺乏生命,缺失靈魂,就無法營造意境,難以獲得永生。寫詩,在了解詩詞的形體後,更重要的無疑是要找到沒有生命的物體並在其上寄托我們的情感和思想,如同奧維德《變形記》的故事那樣,把我們心靈瞬間的悸動固化在那原本沒有情感的物體之中,使其永恒。於是,“明月夜,短鬆崗”便凝聚了對逝去親人的思念。空山“桂花落”就成為平心靜氣最優美的表征。“一江春水向東流”是滾滾愁緒湧上心頭的動態。“竹杖芒鞋”不再是普通用具,而是承載我們走過“一蓑煙雨”的豪情。“無邊絲雨”成為纖細的愁思。凝結露珠的蘭花便在傷心地哭泣。蠟燭也垂下惜別的淚水。“原上草”成為枯榮不息的象征,傳統美德孝敬物化為常見的“寸草”。甚至連不起眼的建築材料石灰都具有甘願粉身碎骨,給人間留下清白的高貴品質。這些就是詩的美麗靈魂和崇高的意境。
2019年1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