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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周夢蝶與“我思,故我在”
廖康
莊周夢蝶後醒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問自己:究竟是我做夢化蝶了,還是我在蝴蝶的夢中?很多人都覺得這個問題很傻,答案很明顯嘛,當然是他做夢化蝶了!其實這個問題並不像它表麵看上去那麽簡單,而是一個非常重要、非常基本的哲學問題。問題的實質就是:我怎麽知道我的存在是真實的?既然我可以夢到自己化為蝴蝶,在夢中我也覺得很真實,為什麽蝴蝶不可能夢到我呢?我怎麽才能知道我不是蝴蝶夢中的幻影?也許我們都是蝴蝶夢中的幻影,我怎麽知道不是呢?很多人覺得這也太繞彎了,簡直是癡人說夢,不再深入思考。也許是我們的祖先不愛好邏輯思辨,也許是我孤陋寡聞,我不知道有誰曾嚴肅地回答過莊子的問題。據我所知,關於如何才能知道自身存在這個問題,要直到將近兩千年後,才在法國,由笛卡爾(Rene Descartes,1596-1650)做出了回答。
“我思,故我在”大概是最常為人引用的西哲名言之一,大概也是最常為人誤解的引語。我最初接觸哲學時,就誤解了。因為我讀到的書誤解了笛卡爾的話,我接觸到的哲學老師也誤解了。以前,在中國,這句話通常被解釋為:我思想,所以我才存在。接著就是對主觀唯心主義的批判,說笛卡爾本末倒置了,應該是:我存在,所以我思想。存在先於意識嘛,沒有人,哪兒來的思想?那時我少不更事,也沒有什麽書看,得到的隻是一家之言,當然覺得我們的唯物主義哲學家說得對了。但心中總還是有那麽一絲疑慮:人家笛卡爾好歹也是西方公認的現代哲學之父,他怎麽會那麽傻?
後來念了書,才知道笛卡爾在說什麽。“我思,故我在”是他在一六三七年發表的《方法論》中的名言,原話為法文:“Je pense, donc je suis.”後來譯為拉丁文:Cogito, ergo sum,廣為流傳。 他這句話又源於略長的說法:Dubito, ergo cogito, ergo sum. “我疑,故我思,故我在。”他為什麽懷疑呢?與莊子不同,笛卡爾不是懷疑他自己究竟是人還是蝴蝶。他的懷疑更根本,他懷疑自己是否真正存在。然而,導致他懷疑的不是夢,而是魔鬼,或者說是當時流行的懷疑論:我們自以為的存在,也許並不真實,也許隻是魔鬼讓我們產生的幻覺。如果連我們自身的存在都不能確定,那世上的萬物,包括我們信仰的上帝,也可能不存在,也靠不住了。
笛卡爾需要一塊基石,存在的基石,宇宙的基石,哲學的基石,認識萬物的基石。他需要一個明確無誤、不言而喻、無需證明、確鑿無疑的前提。他說:“阿基米德要求給他一個支點,他便能夠移動整個地球;我也僅僅需要找到一個確定無疑的東西,無論它多麽渺小,我就可以大有作為。”他終於找到了,並在《方法論》第四章中奠定了這塊基石。他由懷疑到思考,終於領悟了,隻要我在思考,就表明我存在,這是最簡單明了,最清晰無誤的方法,表明我的確存在。我聽到的話語可能有誤,我看見的影像可能是假的,我聞見的香味也許是臭氣,我摸到的物體也許是虛幻的,有人可以說我並不存在,說我是魔鬼製造的影子……但是當我思想的時候,我便知道我存在了。
為什麽呢?因為我既然能夠懷疑,就說明我已經存在了。雖然我可以懷疑其它一切事物的存在,但我既然在思想,這思想的主體,也就是我自己,就必然存在。幻影是不會思想的,不存在的人是不會思想的。思考,就是人的本質。心智,就是人與其它動物的區別。貓看到鏡子裏自己的影像未必知道那是什麽;但是人,無需任何工具,隻要動動腦筋,就知道自己存在了。“我思,故我在”的含義並不是:由於我思考,所以我存在。這句名言的意思是:我思考,從而知道我存在。我自身的存在確定了,才能夠確信我感知的萬物是真實的。有了這塊基石,我們才對這世界的真實性有了把握,我們才有了認識論和現代哲學。
當然,笛卡爾並不是在直接回答莊子的問題。也許,他根本不知道莊子是誰。但在天國,這兩位哲人相遇時,如果還用口舌交流,大概會有如下的對話:
莊子:“我夢,疑我在。”
笛卡爾:“我思,故我在。”
他們定然撫掌大笑,如果他們還有手掌。
那時,他們也許隻是靈魂,隻是思維,已無形體,如果真有天國。
果真如此,我不在,豈不是照樣思?更現實一點,將來,如果人腦可以被掃描成圖象,思維可以像軟件那樣被全真複製,下載到計算機裏,“我思”在沒有肉身的情況下也可以產生,那我還在嗎?如果在,又有那麽多複製件,到底誰是“我”呢?肉身的“我”與電腦中同樣能思維,也許更善於思維的“我”, 到底誰更真實?我們甚至還可能造出具有人工智能的機器人,它是否也會有自我意識?到那時,它是否也會提出莊子蝴蝶夢的問題?四百年前笛卡爾做出的回答,可能又會麵臨嚴重的挑戰。
2007年11月22日
在這一意義上,我也喜歡學貫中西。握手,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