閬中遊記
廖康
以前我不知道四川閬中乃中國四大古城之首。其它三個是雲南麗江、山西平遙和安徽歙縣。與這三座古城相比,閬中於我很陌生,也許隻是我自己孤陋寡聞。直到今年初夏,我這個不合格的四川人才第一次來到這座尚未完全商業化的古城。
據唐朝安南從事樊綽的《蠻書》所述,蠻語“穀謂之浪”。此地青山四合,位於狀若高門的山穀之中。在《漢書·地理誌》中顏師古注“閬”音為“浪”。字音通山穀,字形更表示此處乃山穀中的良田。而且,這座古城還有嘉陵江環繞,端的是依山傍水的好家園。東以巴山為屏障,西倚劍門作雄關,閬中是進出四川的交通要道,自然成為兵家的必爭之地。
傳說閬中乃伏羲、女媧等人祖故地,那是不靠譜的。在東晉人常璩的《華陽國誌·巴誌》裏閬中才首次名入經傳:公元前314年,秦惠王置巴郡,在閬中築城建縣。巴人英勇善戰,曾協助武王伐紂。劉邦當漢王時,巴人領袖範目建議他招募閬中七姓巴人為先鋒部隊,收複了三秦之地。東漢末年,益州牧劉璋分巴郡為三部分,閬中是巴西郡治。後來,劉備入蜀,奪了益州,令張飛任巴西郡太守,鎮守閬中七年。他曾在附近出奇兵,以少勝多,打敗張郃,立下一大武功。張飛是否有什麽文治,為閬中百姓做過什麽好事,我沒有查到。他脾氣不好,經常醉酒鞭打下屬並因此喪命。他的頭被張達、範疆割下送去東吳邀功,屍體葬在這裏,後人修了張飛廟。我相信這廟一定不是因為“人民懷念他”集資建造的,而是像毛主席紀念堂那樣,由代表人民的領袖撥款建造的。廟裏除了傳統建築之外,還有標榜張飛英雄業績的幾個塑像——當陽橋喝退曹兵、江州城義釋嚴顏等等,比白帝城那些塑像藝術性高些。更有他使用過的武器——丈八蛇矛和鋼鞭,顯然都是後人偽造的。
在閬中,真正值得觀看的是貢院。貢院就是古代學子參加科舉選拔的考棚,如今全國隻存留了兩所。閬中這所川北道貢院始建於清朝初年,比南京的江南貢院晚得多,保存得當然好得多。之所以稱其為考棚,因為它不是房間;三麵有牆,前麵敞開,正對著監考的士兵。每個格子間裏有兩塊木板架在牆上,一高一低。白天,考生坐低板,在高板上寫字。晚上,把高板放低,合並成床鋪睡覺。考生還要自帶飯盒與馬桶,因為考試通常持續九天。我想考生的親人每天還得來送飯並倒馬桶。與今天相比,古代的考試艱苦多了,但利益也大得多。考中進士,即可當官,成為人民公仆。所以考生甘願忍受各種痛苦,而且有些人還想盡辦法作弊。比如用鼠毫做筆,在襯衣上寫滿蠅頭小楷。還訓練飛鴿傳書,官府就訓鷹抓鴿子。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考生索性訓練老鷹來傳信,與今天的高科技作弊堪有一比。人性古今如一,由此可見一斑。
閬中有這麽好的考棚要歸因於清初之際,四川戰亂尚未完全平定,閬中代行省會十七年,舉行過四科鄉試。嘉慶年間,川北道台黎學錦還令人修繕過考棚。此處交通不便,受外界影響小,貢院才得以幸存。文革中,為擴建縣委招待所,拆除了兩排建築。所幸這橫四列,縱兩列的三進四合院仍有兩進保存下來,監考官辦公的殿亭仍在。這是全國保存最好,規模最大的科舉考場。貢院西側是文廟,與學道街、狀元街相連,成為一片科舉文化區。狀元街僅為一條小巷,敢取這個名字是由於這裏在唐朝出了尹樞和尹極兩狀元,他們還是兩兄弟;宋代出了陳堯叟和陳堯谘兩狀元,也是兩兄弟。閬中是四川出狀元最多的地方,還出過進士116人,舉人404人。人們愛惜字紙,尊重知識,文化氣息濃厚。
更令我仰視閬中的是,這座古城孕育了天文學家落下閎,以及任文孫、任文公父子和周群、周舒、周巨,祖孫三代天文學家,並因此而吸引了其他人來此地研究天文。西漢以前,中國先後使用過黃帝、顓頊、夏、殷、周、魯六種曆法。到漢武帝時,從秦朝繼承下來的顓頊曆已經用了一百多年,積下了不小誤差。太史令司馬遷向漢武帝建議從民間招聘天文學家,重新製定曆法。落下閎受聘後與天官鄧平、天文學家唐都等合作,經過六年研究演算,製成優於其它十七個方案的《太初曆》,贏得漢武帝的采用。後來經劉歆重新編寫和說明,改稱為《三統曆》。我們今天仍在使用的農曆就是在《太初曆》的基礎上製定的。為研究曆法,落下閎發明並製作了世界第一台觀測天象的大型儀器——渾天儀。漢武帝嘉獎落下閎,授予他侍中之職。但落下閎無意當官,隻愛科研。他婉言堅辭不受,回閬中繼續研究天文。他的渾天學說和研究成果對漢唐研究天文的風氣影響很大,對張衡、祖衝之、僧一行等天文學家影響很大,也得到中外學者的一致公認。經國際天文聯合會小天體提名委員會批準,中國科學院國家天文台於2004年9月將其發現的國際永久編號為16757的小行星命名為“落下閎星”。在嘉陵江對岸的錦屏山上,閬中人民修建了一座高24米的三層六角觀星樓,鑄造了兩尊落下閎青銅塑像和渾天儀模型,紀念這位天文學家。一座在樓正前,一座在樓下側。下側那尊雖略欠維護,但我不知道中國還有哪位科學家享有這種殊榮?
錦屏山上還有碑林,值得稱道的是吳道子的《觀音像》和馬德昭的《魁星點鬥》字圖。至於所謂張飛親筆所書的《立馬銘》,還有一說是他用長矛在山石上刻下的:“漢將軍飛,率精卒萬人,大破賊首張郃於八濛,立馬勒銘”,從用語到那些完好的字形都讓我覺得不是真跡。至於山上的《少陵祠》、《放翁祠》、《純陽洞》、《八仙洞》等,我認為皆不足觀。他們不是本地人,僅僅是來過而已。修祠自然隻為吸引遊客,並無真情。讓我感動的是《張憲祠》。他是閬中錦屏山麓閬南橋人,年紀輕輕就參加了嶽家軍抗金;斬王嵩、襲韓常、收複隋縣、鄧州、潁州、淮寧府。這樣一個大功臣,竟然遭受誣陷,受盡嚴刑,“被掠無全膚,竟不伏”(《宋史·張憲傳》)。一一四二年二月二十七日,年僅27歲的張憲與嶽飛父子一同被害於杭州風波亭。由於肮髒的政治,我們有多少民族英雄得不到表彰,甚至受到陷害和侮辱。而張學良這類無賴和罪人卻在電影和電視劇中得到光輝呈現,公理何在?《張憲祠》為受冤屈的英雄略平民憤,稍彰天理。張憲頂盔戴甲,按劍叉腰,但他不是高居殿堂,而是佇立庭院,垂目沉思。這形象,比嶽王廟的更親近,更威嚴,更令人起敬。
在錦屏山上可以俯瞰依偎在嘉陵江臂彎中的古城風貌。趕上“日破浪花出”的天氣,也可以想象杜甫在《閬水歌》裏詠唱的“石黛碧玉相因依”的景象。但他說“閬州城南天下稀”,多少有誇張和湊韻之嫌。這綠水環繞的風景雖然嫵媚,但並不稀少。在今人看來,古城閬中的魅力不在城外,而在城裏。不在仿古新建的店鋪,而在維古依舊的民居。現在經濟發展,到處都在開發旅遊業,新晃晃的“古”建築比比皆是,鮮有特色。閬中本來有研究天文的傳統,稍一拐彎,竟讓袁天罡和李淳風在此地發展了風水學說,寫出《星象法》和《推背圖》。古城的建築嚴格遵循唐代風水穴法的規劃布局,城裏中天樓應和風水“天心十道”之喻,以其為核心,以十字大街為主幹,層層展開其餘街巷,布若棋盤。城中民居院落上千,大多是明清建築,青瓦粉牆、雕花門窗、灰石鋪路。且不說風水有多少迷信色彩,閬中古城“三麵江光抱城廓,四圍山勢鎖煙霞”,其山川形勢與民居風格對應和諧。街道無論東西南北,皆與遠山相對,視野開闊。街道聚合無數四合院,四合院聚合多層次空間,令“處處軒窗對錦屏”。說它是風水寶地,也不無道理。
我們就住在這樣一個三進的四合院客棧裏。此處原本是座寺廟,水手靠岸了,先要來這裏拜佛,祈求平安。文革中,寺廟改為毛巾廠。雖然麵目全非,好在破壞不大。之後,一位有識之士把它買下,修繕樓台,恢複原貌,將其改建為一個古色古香的客棧。一進門是一麵雕有八仙過海的影壁,後麵的殿堂裏仍供奉著觀音、關羽、韋陀的神像,兩旁二層樓的廂房供客人居住。從這裏走出去,走在石板路上,走入古城的黃昏,耳聽小販叫賣,吃一碗醪糟,嘮兩句家常,再走到嘉陵江邊,看一位年輕母親每天晚上都來這裏給孩子撈黃鱔、捕小蝦,我感到恍如隔世。
2016年6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