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兒
廖康
引子
沒想到在矽穀的跳蚤市場還會撞到這麽古樸的陶塤。柳建華暗想:今天走運,沒準淘到寶貝了。他捧起這懵頭懵腦、土裏土氣的樂器,輕輕磨搓,細細檢查。擦淨塵埃,陶塤呈瓦褐色,略透暗紅,質地拙實,手感粗而不糙。這是什麽年代的?他翻看塤底,那上麵竟然還刻有兩行柳體的蠅頭小楷;摘下眼鏡,湊近一看,原來是龔自珍《已亥雜詩》第五首的末聯。柳建華心裏一陣酸楚,陶塤落地,摔為碎片。
“哎喲!我的寶貝兒噢!”攤主叫道:“這可是明朝的玩意兒。”
“對不起,對不起。”柳建華連忙道歉:“我賠,我賠。不過,您這陶塤可不是明朝的。”
“當然是明朝的啦!我這裏的瓷器都是明朝的,陶器可能更古老呢。”
“這陶塤上有龔自珍的詩,”柳建華解釋道:“他是清朝人。”
“明清年間吧!很值錢的。”
“龔自珍是晚清人,”柳建華說。
“好吧,我就收你100美元。算我倒黴!”
回到家,柳建華找出強力膠水,把陶塤一片片粘起來。他痛心裂肺的記憶也一片片粘起來了……
一
十二年前在北京,柳建華的結發妻子難產引起並發症,竟然撒手人寰。孩子也沒有保住。他們如一縷輕煙,飄然而去。很久,柳建華都無法相信這是真的。他哭不出來,不能接受家人已逝這個事實。隻有了解他的親友才知道那平靜之下掩藏著多麽深的情感。他與妻子十七歲相識相愛,也算是青梅竹馬。戀愛四年,文革結束。六年後,雙雙大學畢業,繼而結為連理。他們在不同大學的英文係教書,柳建華重文學,妻子專攻語言學,二人在學業上相得益彰,生活上也琴瑟和諧,唯一的遺憾是無子。幾次懷胎都小產了。這回千保萬保,一心要給柳家養個兒子,沒料到母子雙亡。柳建華內疚不已,神情恍惚。每日起床上班,都不知身在何方,心在何處。
一天,妻子的哥哥請柳建華去吃晚飯,嫂子特意做了紅燒螺螄。這也是妻子的拿手好菜。當年,就是妻子教會柳建華吃螺螄的。那時候,時興塑料筷子,滑。要夾住那麽小而硬的螺螄殼很不容易。妻子喜歡吃,經常做,柳建華也練出來了。夾著螺螄一嘬,舌尖一舔就知道往哪裏下口,剛好咬下肉,把腸子留在殼裏,再用筷子把殼放下,全過程不超過五秒,又穩又準。可這次,才完成第一個流程,還沒有咽下螺螄肉,不知是那味道,還是那動作,一下就把柳建華帶回往昔美好的時光。眼淚湧上來,喉嚨哽咽著,沒忍住,柳建華在飯桌上淚如雨下。
這一哭,把柳建華哭醒了。他這才明白,妻子再也回不來了。睹物傷情,他覺得自己無法再過以前的生活。美國斯坦福大學因他翻譯並教過斯坦貝克的小說,曾邀請他去訪問講學。隻因不肯讓妻子一人在家留守,他沒有應邀。現在他覺得出去工作一段時間也許有助於調整情緒,便回信問斯坦福是否還需要他。
就這樣,柳建華來到加州。八九年大變故,他滯美未歸,留在斯坦福英文係學習,拿到博士以後,來到夢迪娜半島語言學院教中文和英漢翻譯。這個半島風景秀麗,不僅氣候宜人,而且離大城市不遠不近。多少人想來此定居,但這裏沒有很多就業機會,隻好等退休再說。所以朋友們羨慕建華,說他一步到位了。可他心底並不滿意。他的專業是美國文學,在此難以發揮專長。他每天忙於瑣碎的工作,覺得自己一腔抱負落了空。教翻譯還有點意思,那是研究生的課,但他的主課是教美國人中文,太簡單了。雖然是在大學,其實是小學生的水平。他看不到自己的所作所為與別人有什麽不同,越來越覺得他的生活在淪入平庸,缺乏意義。而且,他當年矯健的體魄不再,頭發也開始花白,以前在國內學術界叱吒風雲的銳氣已所剩無幾。他寫了首詩,表達自己的無奈:
礁岩與沙灘
在夢迪娜半島彎曲的海岸上,
座落著無數尊蒼勁雄偉的礁岩。
夾在起伏錯落的這些礁岩之間,
還躺著幾段平緩的金色沙灘。
風來了,攜著層層波濤,疊疊白浪,
呼嘯著,前撲後擁地衝向海岸。
海鷗驚叫著飛起,仿佛害怕大海,
那憤怒的氣勢會把整個大陸掀翻。
沙灘越縮越小,好象在節節退讓,
聽任海浪貪婪地吞噬她的胸膛,
海草翻卷的舌頭和波濤冒泡的嘴
肆意恣情地嘬舔沙灘美麗的麵龐。
礁岩昂首挺胸,藐視海浪的瘋癲;
洶湧的波濤有時竟轟擊到他的臉麵。
但礁岩巍然不動,水花滾落下來,
反複溫柔地親吻礁岩堅實的軀幹。
看到這番景象,詩人不禁興歎:
“在紛亂的人世上,英雄就象礁岩!
不懼風起雲湧,堅定地站穩腳跟,
任何驚濤駭浪都會臣服在麵前。”
此刻一粒卵石滾到詩人腳邊;
它的紋理像嘴唇,訴說自身的磨難:
“我也曾是礁岩,但浪花不斷的撕咬,
早已把我變做你看不起的沙灘。”
這首詩在朋友之間傳閱了一圈,有人建議送到《文苑擷英》網站去。那時,柳建華還沒上過網,就讓朋友代發了。有幾個跟貼,品頭評足。其中有個叫春妮兒的,還對此詩做了一番文體分析,從第一段和第三段中分析出作者是學英文出身,還在第二段中看到弗羅斯特的影子。朋友告訴了建華,引起了他的興趣。他便學著上網、注冊,與春妮兒對上了話。
就這樣,一個嶄新的世界出現在柳建華麵前。他在網上看到不少優秀的文章、詩篇和故事。受其鼓舞,自己也寫起來。來美八年,除了上中文課和翻譯外,他都用英語。但他發現自己的中文並沒有退化,也是由於多年的翻譯經驗和所教的原則,他非常注意在中文寫作時不使用歐化的句子,同時也吸收了英語豐富的表達方式和西方論說文結構,寫起來得心應手。以前,他隻寫論文,嚴肅正經,一年也就是發表兩三篇。有了這個平台,他開始寫各種各樣的文章和故事:論說、嬉笑、抒情、回憶;而且發表容易、快捷,編輯最多也就是校對些錯字,從來不做刪改,省去了與紙媒編輯打交道的種種麻煩。這樣,他不僅有了傾訴的出口,還能及時得到回音,而且常常從讀者的反饋中獲得新的靈感和題材,越寫越多,一發難收。
春妮兒總是跟建華的貼,看法每每有獨到之處,而且她自己也寫評論和散文。柳建華覺得這位作者非同一般:她目光犀利,思辯能力強,見解老到,同時對中西方文學都有相當深入的了解,對文藝作品有非常深切的體會。他們漸漸成為網上知己。他猜想,這一定是位學文科的中年人,歲數比自己隻大不小。所以當他見到春妮兒時,大吃一驚。
二
那年初春,在本校舉行的中文研討會上,柳建華做了關於評書與史詩的可比性發言後,一位身著紅毛衣、黑白格子呢裙的姑娘問了他一個問題。會上時間短,無法深談。會後晚宴時,她坐到柳建華旁邊,接著探討。
“你是學什麽專業的?”見她對中西方文學和文字有那麽深的認識,柳建華忍不住問道。
“統計。”
“啊?”柳建華深感驚奇:“那你怎麽來開這個會?”
“有興趣唄!”
“嗯,那你覺得文學和統計學有沒有交匯點,值得深入研究或利用?”
“當然有了。統計學可以用來研究文體,通過對某些用詞和句式的定量分析,可以確定作者的風格特點。”
“那你在做什麽研究呢?”
“我先得完成我的學業,找個工作。以後業餘有空兒,我想分析一些名著的所謂狗尾續貂部分在文體上與原作到底有什麽不同。”
“嗯,很有意思。我最近在《文苑擷英》上見到過類似的提議。”
“那就是我寫的,我是春妮兒。”
“什麽!你是……”柳建華看著她笑眯眯的眼睛,明白了。他自己是用真名上網,這不是巧遇。“啊!真沒想到,”他坦率地說:“你這麽年輕。”
“我也沒想到。”
柳建華笑了笑:“唉!你別安慰我了,我都四十多歲的人了。”
“誰安慰你了?讀你的文章讓我覺得你像五十多歲的人。”
春妮兒的直率一下就拉近了他們的距離,柳建華笑道:“哈哈!讀你的文章,我還以為你比我大呢!該怎麽稱呼你?”
“就叫我春妮兒唄,”她宛然一笑。
“你是北京人吧?”
“你怎麽知道的?”春妮兒歪著頭頑皮地問:“我的普通話說得挺標準?”
“你說‘唄’,京味兒十足,還有兒音。”
“嗯,到底是教語言的,”春妮兒默認道。
“我們這兒北京人特多,咱們到海邊走走吧,你會聽到很多北京口音。”
“是嗎?不過,我倒更想看看你描寫的礁岩與沙灘。”
他們沿著海岸從漁人碼頭一直走到情人岬。柳建華給春妮兒講了夢迪娜的曆史,當年西班牙人如何發現這美麗的半島,宣稱是自己的領土並命了名,他們和印第安人打仗,與美國人爭鋒;中國人如何在此建立漁村,意大利人放火燒村舍;印第安女子和白人情郎因家人禁止他們相愛而蹈海殉情;史蒂文森曾在這裏療養,獲得寫小說《金銀島》的靈感;兩位大作家斯坦貝克和亨利•米勒曾住在這附近;這座城市如何從沙丁魚港轉變為旅遊勝地,等等。
來美八年了,除了上課以外,柳建華從未跟誰講過這麽多話。喪妻的痛苦雖然早已過去,但他一直沒有擺脫因悼亡而形成的獨處習慣。而且讀學位,在新學院工作,都要格外努力。前些年,他也無暇顧及其它。後來,偶爾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他總是難免在暗中與前妻比較,次次都領悟到什麽叫“曾經滄海難為水”。上網與春妮兒神交後,他就更不想應付那些好心的撮合了。他想過,除非有春妮兒這麽說得來的,否則,絕不再婚。可是這些年改變了他活潑的天性,他從來沒有主動去了解春妮兒是什麽樣的人。而今,這麽年輕,這麽漂亮的知心人出現在眼前,使他不由自主地侃侃而談,滔滔不絕,好像要把憋了多年的話全都說出來。
春妮兒話雖不多,但每次說到話頭上,總會用個簡短的評語或問題引導建華再發一通宏論。她聆聽的時候,總是全神貫注地看著建華。那明亮的目光鼓舞著他、期待著他說下去。從情人岬走回漁人碼頭後,春妮兒問道:“你說這兒北京人特多,能聽到很多北京口音,我怎麽一個也沒見到,沒聽見呀?”
“你聽那些家夥,” 柳建華指了指漁人碼頭近海礁石上的海豹:“它們不是一個勁兒的‘兒、兒’叫個不停嗎?”
春妮兒咯咯地笑起來,海浪似乎也受到感染,歡快地撲打起海岸。夕陽沉入大海,一頭巨大的海獅爬上破浪堤,蠕動著濕漉漉的身軀,把平靜的海麵上燦爛的金光拱出一道彎兒……
三
他們約好第二天早晨在情人岬見麵。春妮兒想拍些照片,日出前後是最佳時刻。柳建華不到六點就來了,一直等到七點,也沒有見到春妮兒。朝霞消散了,海上起風了,冷颼颼的。那時他還沒有手機,想象著各種失約的原因,他覺得最可能的就是年齡差異。看樣子,他們至少相差十五歲。柳建華想:春妮兒這麽漂亮,才華這麽出眾,肯定有很多人追求,怎麽可能還是單身?也許她覺得這樣與我約會,對不起自己的丈夫或男友?柳建華呆呆地望著海麵上一團白雲和情人岬蒼老的峭壁,得到一絲靈感,一路吟詠著。回到家,他把這首詩輸入計算機,才從鬱悶中走出來:
峭壁與白雲
在彎曲的海岸上聳立著一尊峭壁,
沒有鮮花和青草裝點他赤裸的軀體。
他無可奈何地望著日月如梭地飛逝,
任海浪無情地撲打,岩洞在悲哀地歎息。
附近蔚藍的海麵上,一團白雲正生成,
她不停地翻滾增大,似乎充滿了柔情。
這柔情使她膨脹,象無數乳白的氣球,
在海上徐徐飄動,在空中緩緩飛騰。
不知怎的這白雲飛到了峭壁的身旁,
在他肩上歇歇腳,撫摸他蒼老的麵龐。
峭壁顯得年輕了,他臉上的道道皺紋,
都被白雲那柔軟而輕盈的身段遮擋。
可是狂風驟起,海浪凶猛地衝撞;
峭壁巍然不動,白雲四下飄蕩。
當海麵平息下來,風浪不再猖狂,
苦澀而晶瑩的淚珠流下了峭壁的眼眶。
柳建華把詩按照春妮兒給他的電子郵址發去。不一會兒,就收到了回信。
建華:
我失約了,讓你久等,真對不起!昨天晚上家裏出了急事,我連夜開車,剛剛回到聖地亞哥。一路平安,家裏的事也過去了,以後再跟你詳談。峭壁讓我感動,他那麽堅實,但並不蒼老。我可沒有雲那麽白,但不是那麽輕浮。我多麽希望能夠趴在峭壁的肩上,不止是歇歇腳。
春妮兒
紅日破雲而出。陽光灑滿書房。鳥兒歡快歌唱。柳建華欣喜地發出十個字:
峭壁永不動,期待彩雲歸。
隨後幾天,柳建華和春妮兒互訴衷腸,講述了各自的經曆。建華從一開始就想讓春妮兒知道他對已故妻子的一往深情,希望她能理解,這感情也許永遠也不會消失,不要因此而產生懊惱。春妮兒非常欣賞建華的坦率和執著;她不再心存疑慮,也對建華敞開心扉了。她說她僅比建華小十一歲,已經31了;而且還有過一段非同一般的經曆:
我出生在文革那年,才半歲,父親就被抓走了。以前他的學生,後來和他在同一個研究院工作的小閔叔叔常來照顧我和母親。在我幼小的眼裏,小閔叔叔就是別人稱為爸爸的那個人。但是他不讓我叫他爸爸。媽媽在小學當語文老師。有一次,暴雨突降,媽媽沒帶傘,隻好和我在小學校門口等著。人都走光了,雨還在不停地下,天漸漸黑了,越來越冷。媽媽正猶豫不決——冒雨跑回家得半小時,非得淋透了不可,但那雨沒有一點要停的意思。小閔叔叔來了,他背起我,讓媽媽打傘,依偎著往家走。我摟著小閔叔叔的脖子,覺得他的身體暖暖的。我覺得我們是一家人,爸爸也不過如此。我在他耳邊輕輕地叫了一聲“爸爸”,他哆嗦了一下,沒說話。但我知道,他喜歡。他的脖子熱起來。但他說:“千萬別這樣叫我。你要是再這樣叫我,我就不能來看你了。”媽媽也是這樣囑咐我的。
我們家的重活兒都是小閔叔叔幹的:開始是買蜂窩煤,後來是換煤氣罐。還有挖地窖,買冬儲大白菜……差不多每個星期天他都來看我們,幫助我們。他跟我雖然很親,對媽媽從來都是畢恭畢敬,而且他總是天黑前就走,大聲地告別,從來沒在我家吃過一頓晚飯。
文革結束後,爸爸放回來了,但我無法接受這個陌生的男人。他看上去那麽老,好幾次被陌生人當成了我的爺爺。他的思想更古老,已經被徹底改造了,比我們都要“革命”得多,張嘴閉嘴總是引用毛主席語錄,要我們聽黨的話,堅持革命路線。我覺得他的神智出了問題。他不僅不感謝小閔叔叔,而且還嫉妒他,不歡迎他。為此,母親跟他吵過架,他還摔了盤子。我們的平靜生活結束了。
我不喜歡這個爸爸,不肯叫他。他很生氣,硬要我叫他。我就是不叫。有一次,我考試沒考好,得了93分。他對我大吼,我堵起耳朵來,他就打了我一巴掌。我跑了,跑到小閔叔叔那裏。那是很小一間宿舍,窗明幾淨,桌上還放著一瓶迎春花。我一頭紮到他懷裏,大哭起來。他撫摸著我的頭,叫著我的小名說:“春妮兒,春妮兒,不哭,不哭。爸爸喜歡你。爸爸愛你。”我愣了,那是他第一次自稱爸爸。我停止了哭泣,心裏一抽一抽的,緊緊地抱著他,把臉貼在他胸上。他輕輕地撫摸著我,一言不發。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人重重地敲門。小閔叔叔還沒來得及站起身來,門就開了。生父氣勢洶洶地闖進來,惡狠狠地說:“放開她!你偷了我老婆,還要偷我孩子嗎?”
小閔叔叔歎了口氣,軟軟地坐下去,要把我推開,可我死死抱著他不放。生父一把把我拽開,拉著我就往家走。我的手和胳膊疼極了,可我沒哭。他能把我人拉走,可他拉不走我的心。我的心在那間小屋裏,在我小閔叔叔身上。
從此以後,我經常偷偷去看小閔叔叔。每次,他都先要檢查我的作業,知道我已經做完功課了,才開始給我講故事。他的嗓子可好了,故事講得有聲有色。他知道很多很多故事。為了聽故事,我總是早早地做完作業。個別時候,我不會,他就給我講解,啟發我做出那些難題。我成了班裏成績最好的學生,尤其是語文,老師經常在班上讀我的作文。爸爸、媽媽就不怎麽管我了。
他們不管我,也是因為他們經常吵架,為一點小事就鬧個沒完,家裏一點溫暖都沒有。漸漸地,我把小閔叔叔的家當作我的家了。八四年,我上了北大,自由了。我去看他,比回家看父母的次數多多了。我跟他無話不談,無論是我新學的東西,還是我談戀愛的事,都告訴他。他不僅輔導我學習,也幫我出主意。真怪了!他沒有結過婚,也沒有女朋友,可他怎麽這麽了解女人呀?而且他從來不像家長那樣教訓我,總是把我當作朋友,有什麽事,也跟我商量。有幾次,人家給他介紹對象,都讓我給否定了。
我們同學裏男生多,追求我的不少。我總是暗自拿他們跟小閔叔叔比,沒有一個比得上。他多偉岸呢!儀表堂堂,一點不像四十多歲的人。而他們,不是個子太矮,就是脾氣太急。我也交過幾個外表上還過得去的男孩,但沒有一個比得上他的涵養和氣質,更不用說他那麽善解人意,那麽寬容大度了,那些毛頭小子怎麽能比?每次,我都讓他給我參謀。我們的興奮,我們的煩惱,我都告訴他了。他耐心地聽我講,幫我分析,勸慰我。可我覺得,他雖然希望我早日找到心上人,但每次分手,他都沒有使勁反對。他總是認為,那些男孩都配不上我。漸漸地,我覺得,他好像不止把我當女兒來愛。但回想起來,那時候,實在是因為我已經不知不覺地愛上他了,隻要他還沒有成家,我就不可能愛別人。
我大學畢業,他要慶祝一下,請我去莫斯科餐廳。那是我們第一次在外麵吃飯,我穿了一襲暗紅色的連衣裙,從他眼裏我看得出,自己很美。他一身黑色西服,雪白的襯衫,深紅的領帶。臉上透出一種成年人朝氣猶存的風華,我在任何人身上都沒有看到過。我們點了魚子醬、羅宋湯、蘑菇蝦,還有奶油烤魚。我從來沒吃過那麽可口的西餐,來美國後也沒有。我還要了一瓶紅葡萄酒。我在大學也學會了喝酒,可他從來不喝酒。我再三勸說,他才陪著我喝了一杯,竟然有點醉了。我也微醺。我們乘出租車回到他家,談了一陣未來。他感歎道:“還不知道你會分配到什麽地方,會不會離開我?”我動情地說:“我不要離開你,”便撲到他懷裏。我們情不自禁地接吻了。我覺得像觸電一樣,渾身燒起來,以前和那些男孩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他也像著火了一樣。我們燃燒成一團,鳳凰涅磐大概也不過如此吧!
第二天早晨醒來,我偎在他懷裏,沉浸在幸福中。但他好像有點兒不好意思,說話有點兒正式。我問他怕什麽?我們都是自由身,就是結婚,別人也管不著。他說:“人言可畏啊!別人要是知道了,你生父那句話不就被證實了嗎?人家會說這二十多年來我是別有用心的,還不定幹過什麽其它壞事呢。”
我理解他,但我就是想去看他。我不在乎結不結婚的,隻要能經常看見他就好。我知道他愛我,離不開我。他拒絕了所有好心人的介紹,對人家宣稱要獨身一輩子。我的工作分配在北京,一去沒多久,就有人給我介紹對象,讓我一口謝絕了。我有了他,還能看上誰呢?我覺得挺幸福的,直到七年後的一天,我發現我懷孕了。
一開始,我不知所措。鎮定下來後,我覺得這是好事啊。一不做,二不休,我們索性結婚吧。這下他不能再拒絕我了。但他死活不肯,還勸我去打胎。我們開始吵架了。我說他不敢擔待,太愛惜名聲。他竟然哭了。
看著他那無助的樣子,我突然覺得我長大了。這個一直在幫助我的人現在需要我來幫助了。我決意要生下這孩子,但我不想讓孩子在指責和歧視中長大。我要把他生在美國,要讓他自由自在地生長。我抓緊時間,迅速辦理一切手續,我有個姨媽在加州聖地亞哥,為我做了經濟擔保。兩年多前,我來美國,不久便生下一個男嬰。姨媽和她的教友們幫了我很多忙,度過了最困難的時期。我對孩子他爸很失望,他愛惜自己的名譽勝過愛我和孩子。我要他設法來美國,他就是不肯,說他當年學的是俄語,不肯來美國吃閑飯。我們越行越遠,我又叫他小閔叔叔了。那天晚上,就是因為孩子發高燒,我才急忙趕回來了。你沒想到我已經是過了一輩子的人吧?我不大會寫詩,但我模仿你的詩寫了一首:
小船與港灣
你是一個寧靜的港灣,
坐落在月牙般彎曲的海岸。
波濤繞過嶙峋的海角,
湧流到這裏就不再瘋癲。
我是一條迷航的小船,
在生活的風浪中曾經顛翻。
船槳和舵葉都已經破裂,
纖索也拉不起那尾風帆。
望著你波瀾不驚的海麵,
我知道我已經找到了家園。
小船向港灣徐徐駛近,
你可允許我在這裏靠灘?
四
那個初春的夜晚,讀完春妮兒的敘述,已過子時。柳建華想立即打電話,又怕會吵擾孩子,於是寫道:
春妮兒,在網上與你交流數月,我已經愛上你的頭腦了。如果說那還隻是柏拉圖式的愛,見到你,我就愛上你這個人了。你那麽美麗,那麽活潑,那麽睿智,跟你在一起,我覺得自己在生活。而以前,我僅僅是存在而已。讀了你的經曆後,我愛上了你的心靈、你的性格和你的一切。我也愛你的孩子,因為他是你生命的延伸。我沒有孩子,一直盼望有個男孩。但天不遂願,讓我妻子華年早逝。你來了,還有孩子,我是多麽高興啊!上蒼終於讓我完全幸福了——如果你能夠愛我。我們都是過了一輩子的人,下輩子應該過得更好,不是嗎?
步其原韻,柳建華奉和了春妮兒一首:
靠上來吧,我的小船。
海麵已平靜,陽光又燦爛。
上岸來曬幹浸透的鹹水,
修理漿舵,縫補風帆。
你若想航行到天涯海角,
不妨在此樹立起桅杆;
若想停泊在寧靜的海港,
也可以栓上你的纖纜。
靠上來吧,我的小船。
我將永遠是你心靈的港灣。
無論你漂泊到什麽地方,
這裏永遠是你的家園。
剛要發郵件,柳建華又追加了一句:“下星期是長周末,我可以去看你嗎?”
五
星期六上午,春妮兒和建華抱著孩子在聖地亞哥“海洋世界”遊玩。豆豆,她兩歲多的男孩還不太會說話。春妮兒擔心他發育太遲。“不,是大器晚成,”建華安慰道:“據說,愛因斯坦四歲上才會說話呢。你看,豆豆挺聰明的,知道跟我好,就有好吃的。”
“你就會拿好吃的收買我兒子,” 春妮兒嗔怪道:“他都不要我抱了!”
“好像不光是要好吃的吧?肯定是我抱得舒服。你看,他老摟著我脖子,在我臉上蹭啊蹭的,分明是喜歡我嘛!我這人呢,有小人緣兒。孩子都跟我好。”
“瞧把你美的!”春妮兒看著建華,眼裏閃著光。
春妮兒是按照美國的方式帶孩子的,她也不知道中國人一般是怎麽帶的,一切都按照在美國買的一本《育兒指南》辦理,很小就讓豆豆單獨過夜了。據說這是培養孩子獨立性的第一步。柳建華昨晚飛來,春妮兒把豆豆抱到自己的大床上去睡了。建華既興奮,又陌生,在豆豆臥室的單人床上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眠。半夜,他聽到室外有腳步聲,走到門口就停了。寂靜。他輕悄悄地起來,走到門邊靜靜地站立著,仿佛聽到門外有呼吸聲,但自己心跳得厲害,他聽不清。就這樣,站了很久。腳步聲,非常輕的腳步聲又響起,離去。建華感到一股衝動,差一點就要開門了,但他聽到“嗞”的一聲,然後是微小的掩門聲。夜,又沉寂了。
直到臨晨建華才昏昏睡去。他夢見自己飄在白雲上麵,聽到一個細小的聲音,似乎是天使在歌唱。他醒了,原來是豆豆在跟媽媽要吃的。春妮兒的聲音壓得很低,孩子天真無邪地照常嚷嚷。建華翻身起來,倦意頓消,拉開窗簾,外麵陽光明媚。他拿出給豆豆帶來的毛絨絨的大熊貓,小家夥愛不釋手,連早飯都不要吃了。在“海洋世界”,建華給豆豆買了覆蓋著奶油和草莓的漏鬥炸糕,吃得他鼻子白了,嘴角紅了,逗得春妮兒咯咯直笑。
觀看鯨魚蘇姆的時候,豆豆要坐在第一排。浪花濺起來,撲打在他們身上。建華用手擋著豆豆的臉,可他開心得大笑、尖叫起來。春妮兒也叫了,躲到建華身後,自然而然地摟住他寬厚的肩頭,柔軟的前胸貼在他堅實的脊背上。她的衣衫還是濕透了,貼在身上,勾勒出優美的曲線,牽引著建華的目光。
晚上,他們在“橄欖園”吃飯。建華喜歡意大利烹調,春妮兒也願意試試。她沒料到貝林格金粉黛紅酒的微甜和果香這麽合口味,沒料到這裏的沙拉這麽新鮮,奶油加奶酪的海鮮麵這麽可口,薄荷巧克力這麽回味無窮。但餐廳輕輕播放的那波裏民歌卻是熟悉的:《重返索蘭托》、《桑塔露琪亞》、《我的太陽》,這一支支浪漫的歌曲讓她又回到了大學時代。一時間,她忘記自己已是一個孩子的媽媽了。
回到家時,豆豆已在車中晃入沉睡。建華抱他進屋,要去春妮兒的臥室。她拉了建華一把說:“讓他睡自己的床吧。”
放下豆豆,給他蓋好後,建華轉過身。春妮兒淚眼迷蒙地看著他,喃喃地說:“你真好!”便撲到建華懷裏。
他們親吻著,時光仿佛停滯了。也不知過了多久,豆豆哼了一聲,春妮兒才離開建華的懷抱,去看了看。然後,她拉著建華的手,輕輕地,典禮般邁著小小的步子,帶建華去了她的臥室。
六
春宵苦短。春妮兒和建華反複溫存,深入交談,轉眼天就亮了。他們都亢奮異常,毫無倦意。春妮兒承認,昨夜的確到他門邊站立了很久,但她分辨說:“我是怕你冷,給你送毯子來了,又怕吵醒你。我好像聽見點動靜。告訴我,你起來沒?”
“起來了,站了很久。你為什麽不進來,不是送毯子嗎?”
“我怕你會抱住我。我不可能抵擋你。”春妮兒坦率地說:“然後,你該覺得我輕浮了。哪有這樣送上門的?可你幹嘛不開門呢?你怕什麽?”
“我怕把你嚇跑。我怕我會忍不住抱你,讓你覺得我唐突。我怕失去你。”
春妮兒緊緊抱住建華。二人無言,再次好為一體,似乎在發誓:“我們永遠也不分開。”
“媽咪,尿尿!”豆豆醒了。他們隻好起床。
星期天也是陽光明媚,加州的天氣似乎永遠明豔。柳建華陪春妮兒帶孩子去教堂。春妮兒基本讚同基督教的原則和教義,但她並不相信九天之上有個人格化的神。她隻是不好意思拒絕姨媽的請求,而且在那裏,她認識了很多善良的人。大家互相幫助,她也願意每周和大家見見麵。
禮拜過後,春妮兒把建華逐一介紹給大家。姨媽名叫Grace,就像她的名字一樣,舉止優雅。她一頭銀發,微微隆起,一絲不亂地在腦後挽個髻,顯得既端莊,又利索。她雙手溫軟地握住建華,兩眼細細地打量著他說:“這幾天,春妮兒跟我說話句句都是你呀!現在,我明白為什麽了。你可要好好對待她。她多不容易啊!又念書,又帶孩子……”
午飯是大家帶來的,各式各樣,豐盛極了。熱情的教友們紛紛與建華交談,一下就讓他覺得自己是這個大家庭的一員。也許很多人就是這樣入教的吧?若不是四點鍾要起飛回夢迪娜,建華真想在那裏多呆會兒。
七
此後,每個周末,建華都飛到聖地亞哥去看春妮兒。幸福的日子過得真快!難怪中國話說“快活”。每個周末都是那麽快活,而一周的等待是那麽“難過”。好在有網絡,有電話。建華覺得僅用家中的電話還不夠,他有那麽多話要對春妮兒說,隨時都可能有感觸,有靈感;岸柳山花皆欲語,鬆濤海浪盡成歌,好像周圍的一切都活了起來,都在向他微笑,與他交談。他第一次感到需要手機,一下就買了兩個,參加了一個家庭計劃。這樣,他就可以隨時隨地和春妮兒通話了,把他的思想和思念告訴心上人。春妮兒也是一樣,而且還經常使用即時通訊。以前,建華根本不知道還有這玩意兒,也不知道春妮兒怎麽抓他抓得那麽準。剛上網沒多會兒,春妮兒的通話小窗口就跳出來了。倆人你一言,我一語,一會兒就是一大串。春妮兒教了建華很多使用電腦的招術。
建華畢竟是搞語言的,對春妮兒設想的文體特征軟件提出了一些建議,增加了衡量語言特色的方式,比如檢查“的”或“之”的使用頻率,以及運用成語和俗語的頻率等。建華對成語和俗語的出處有些研究,給春妮兒講了不少故事,其中一個就是“不見黃河心不死”。
建華告訴春妮兒,這句俗語中的“黃河”原本是“黃荷”,是指一位美麗的姑娘。她的父親是當朝丞相,求婚的人絡繹不絕,但她誰都看不上。她非常喜愛音樂,精通音律,尤其偏愛一種古老的樂器——陶塤。那嗚嗚咽咽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在寂靜的夜晚卻能夠傳得很遠。近來,一入夜,她就聽到有人吹塤,如泣如訴,幽幽怨怨,一聲聲撥動她的心弦。終於,她忍受不住誘惑,偷偷跑出後花園,尋聲找去。隻見一個後生獨自坐在山崗上吹塤。這對知音相識了,相愛了。黃荷鼓勵他來相府求婚。可他是個窮苦的孤兒,非但沒能進入相府的大門,還被譏笑、暴打了一頓。他拖著被打傷的腿,沒能走到家,就摔倒在山溝裏,頭碰在石頭上,磕死了。狼來了,吃光了他的身體。隻有他的心沒吃,因為他的心已經變成了紅寶石。後來,一個獵人撿到了這塊寶石,賣給珠寶商,商人把紅寶石雕成一個酒杯。奇了,一倒滿酒,那位吹塤後生英俊的影像就會出現在酒中。商人把這神奇的酒杯獻給了丞相。丞相的女兒因後生莫名其妙地消失而不思茶飯,日漸憔悴。丞相便將酒杯拿給女兒看,本想逗她開心。萬萬沒想到,女兒一見那酒中的影像,大哭起來,眼淚落入酒杯,影像消失了,酒杯轟然而碎……
“別講了,”春妮兒說:“這故事太慘了!我再也不想用這個成語了。”
“好了,好了,不講了,這不過是個浪漫的故事。”
一天,吃早飯,也許是麵包考得焦了點兒,下咽的時候,建華覺得嗓子有些刺拉,又有梗塞的感覺。開始,他不以為意。但這感覺越來越明顯,疼痛越來越嚴重,甚至說話都有些不舒服。這是與春妮兒相好後,建華唯一沒有告訴她的感覺。他不想讓春妮兒為自己擔心,也許根本沒什麽大不了的,何必呢?一個多月後,建華覺得不能再諱疾忌醫了,便去醫院,掛了耳鼻喉科的號。
醫生聽了建華的描述,仔細檢查了一番,還是看不清楚,說需要做核磁共振檢查。檢查結果下來後,醫生說看來是個喉痂。一般說來,教師和唱歌的都會有的,隻要不太疼,就沒什麽了不起。但是建華的喉痂顯得有點兒大,醫生擔心是瘤子,保險起見,應該做切片檢查,他為建華約好,十天後做切片。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建華覺得嗓子更難受了。他開始擔心自己患了喉癌。他現在不再是一個人了,他要為春妮兒和孩子著想。他已經和春妮兒商量過他們的大事,打算等她一拿到碩士就結婚,來個雙喜臨門。還要趁她找到工作之前,去夏威夷度個假。可萬一自己得了絕症,勞累春妮兒還在其次,主要是在感情上,那會讓人家多麽痛苦啊。建華知道這種痛苦,他經曆過,忍受了那麽多年才逐漸走出來。他不想讓自己的心上人也經曆這痛苦。雖然現在還沒有確診,但他覺得,應該趁春妮兒還沒有陷得更深,讓感情逐漸降溫,讓春妮兒慢慢覺得自己不那麽值得她愛,這樣分手的時候,會少些痛苦。
他上網的次數少了,也不主動給春妮兒打電話了。春妮兒來電話,有時他強忍著不接,過幾個小時才打回去。通話時,也沒有以往那股熱情了。星期四,他發郵件給春妮兒,說班裏有個學生考試不及格,想不開,他得幫助這個學生,這個周末不能去聖地亞哥了。
“告訴我,”春妮兒打電話來焦慮地問道:“出了什麽事?到底怎麽了?”
“沒什麽呀,就是需要幫助那個學生嘛。我得跟他練口語,要是他補考通不過,就沒法畢業了。”
“我不是說他,我是說你。你好像不開心。有什麽事瞞著我。”
“沒有啊!不過我確實不大高興。唉,學生考試,老師比學生還擔心。真是皇上不急,太監急啊!”建華歎氣歎得很重,不大自然。
“你,唉,我覺得不對勁兒。”
“咳,我沒事兒!別擔心。豆豆怎麽樣?”
一說起豆豆,春妮兒就滔滔不絕,這才把話題岔過去了。但建華的心情可岔不過去,他悶悶不樂,把一腹愁思寫成首詩:
陰天
初夏夢迪娜半月形的海灣
總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碧藍;
寶石藍的海浪層層疊疊地波湧
驕傲地擺動著他偉岸的軀幹。
可今天這海灣一改往日的容顏,
又灰又暗的海麵拉著憂鬱的臉;
海風輕輕地嗚咽,海鳥淒厲地鳴叫,
海浪撲打海灘,露出白發一線。
海潮抬起手臂,去遮擋海角的壽斑,
大海一聲歎息,發出低沉的哀怨,
波濤湧上礁石,浪花像淚珠般滾落:
“你別責怪我呀,隻不過今日陰天!”
八
姨媽Grace打來電話,讓建華大吃一驚。她說:“這兩天春妮兒很不開心,說你有事瞞著她。你們到底是怎麽回事?都老大不小的人了,怎麽跟小孩子似的,鬧什麽別扭了?”
“沒有啊!就是有個學生考試不及格,我得幫他準備補考。”
“春妮兒說肯定不隻是這件事。你跟我說實話吧。我相信女人的直覺,別說春妮兒了,我聽著都不真。到底怎麽回事?”
建華知道瞞不過去,也覺得應該跟人說說真相,在姨媽保證不告訴春妮兒後,便說了實話。
姨媽笑道:“我怎麽聽著你們這跟演電視劇似的!別跟那些戲裏的人學,弄一大堆誤解,讓自己傷心。再說了,你這不是還不知道切片檢查結果呢嗎?”
“我以前也覺得電視劇都編得太假。現在經曆到這一步,才知道人家為什麽要那樣演。我不想讓春妮兒太痛苦,我知道那滋味。我必須這樣做。萬一有事,我還得更冷淡。如果沒事,我會加倍償還的。”
“唉,你們年輕人呢!我還真沒經曆過這種事。願上帝保佑你們。” 姨媽再次叮囑道:“檢查結果一出來,不管怎樣,你都要告訴我啊。”
“那當然。”建華知道,姨媽年輕時曾經有一次未果的戀愛,但終身未婚。她對小閔叔叔的做法很不滿意。她把春妮兒當女兒看待,不僅是出於喜愛和同情,似乎也是希望在她身上實現自己的願望。
僅僅十天,春妮兒的電話就來得稀疏了,即時通訊也不再發了。電子郵件也隻是一天一次的例行問候。甚至連她得到碩士學位這麽大的喜事,也隻是在郵件中淡淡地提了一句,也沒說什麽時候舉行畢業典禮。柳建華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痛苦,與喪妻的痛苦絕然不同。喪妻,他怨天,詛咒命運,他感到生命的脆弱,人生的短促。那種痛苦是無奈,是麵對宇宙滄桑的無能為力,是全人類生離死別的共同痛苦。雖巨大無邊,但人人都在頂著,或都將體驗,他並非獨一無二。而這次,結果雖然是他預期的,甚至是盼望的,而一旦來臨,他卻幾乎經受不起。說到底,人對愛的期望才是最強烈的願望。他不想讓春妮兒痛苦,但心底裏還是希望春妮兒的愛能夠更堅強些,更持久些,不會因自己冷淡就這麽快也冷下去了。他感到自己被拋棄了,檢查結果還沒有來,他就已經患了絕症。
“脆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莎士比亞讓哈姆雷特的這句感歎,從未像現在這樣讓柳建華痛感真實。“唉,這也是你自找的,”他對自己說:“你先冷淡她,她才會冷淡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永遠成正比。可你這冷淡是假裝的。她的冷淡是真實的。唉,這不正是你期望的嗎?怎麽受不了?這是必要的代價呀。沒出息!挺起胸來,你這樣做是對的。以後分手,更要堅持住,不能讓她知道真實原因,否則這罪就白受了。”夜深人靜的時候,這些念頭纏繞著柳建華。有時想開了,有時又覺得心口疼。他失眠了。
星期一上午,檢查結果終於來了。其實,切片後,總共才三天,趕上一個周末,也就是五天時間,卻讓柳建華感到好像過了五年。他喉嚨上的小瘤子是良性的,虛驚一場。還沒走出醫院,他就給春妮兒打電話,但沒人接。他留了言,扼要地告訴了她實情。這一天,他工作很忙,沒有再跟春妮兒聯係。晚上下班一到家,他打開電腦,收到春妮兒的電郵:
建華:
我走了,回國去了。知道你沒大病,我就放心了。認識你,是我的幸運。你對我的真情,對豆豆的關愛,我們共同度過的美好時光,我永遠不會忘記。但是,我們命中注定不能長久生活在一起。我有我的隱衷,你有你的理由。我們都是善良人,願上帝保佑我們,如果真有這樣一個萬能的,主宰萬物萬事的神明。你千萬不要來找我,我們就此告別吧。
春妮兒
柳建華懵了,猶如五雷轟頂。他不知所措,倒在床上,胡思亂想:為什麽?這是為什麽?她有什麽隱衷?什麽叫命中注定?難道她也病了?不可能。哪有這種巧事!難道她還在戀著小閔叔叔?不會的。她對我的感情分明是真誠的。況且,是那個作父親的人不敢擔待,她才離開的。難道他改主意了?春妮兒要去跟他結婚?畢竟他是豆豆的爸爸呀。那春妮兒為什麽不直說呢?不可能。春妮兒不是這樣的人。而且我們的關係這段時間已經冷淡了,有什麽必要隱瞞呢?
柳建華頭疼欲裂,百思不得其解。突然,他想到,還沒告訴姨媽檢查結果。也許姨媽知道為什麽。他馬上打電話,可是姨媽也不明白為什麽春妮兒連一天都不能等,匆匆忙忙地買了機票,當天就走了。“也許,”姨媽吞吞吐吐地說:“這件事怨我。我告訴了她你的實情。我不忍心看她那痛苦的樣子。可我告訴她以後,她好像更痛苦了。咬著嘴唇,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我不懂,她這是怎麽了?但我敢肯定,她決不是怕與你分擔病痛。”
“當然不是,她不是那種人。而且我給她打了電話,在留言中講了我的病情。”
“那究竟是為什麽呢?就算她生你的氣,唉!你幹嘛要隱瞞她嘛?那她也不至於說走就走呀。你們年輕人哪,我真搞不懂。”
九
兩年過去了。春妮兒雖然與姨媽保持聯係,但她不讓姨媽告訴柳建華聯係方式。柳建華讓姨媽轉交了很多信,為他隱瞞病情,道了無數次歉。可無論怎麽說,她都一字不回,隻是轉告柳建華:她對建華隻有尊敬,毫無怨言。但他們緣分已盡,互相保留著美好的記憶,各自過各自的生活吧。柳建華從姨媽那裏不時得到春妮兒一些消息:她在一家外企公司工作,已經升任主管了。但她一直沒有結婚,也沒有詳細講過豆豆的情況,隻是說一切都好。小閔叔叔也和姨媽有聯係,他仍是獨身一人,和春妮兒似乎沒有什麽來往,誰都不提誰。春妮兒到底為什麽突然跟柳建華分手,仍是一個謎。
二十世紀就要結束了。各單位都在為世紀交接,預防電子蟲害做準備。很多家庭甚至買了大量食品,以防萬一。柳建華倒是不擔心,他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但他想到Grace,姨媽孤身一人,會不會需要幫助啊?一個電話打過去,才知道她已經於一周前去世了。這也太突然了!上次通話也就是半個多月前嘛。怎麽會呢?接電話的是她的遺囑執行人,他說Grace是突發性腦溢血,事先沒有任何征兆。那天早上刷牙時,含不住水,一個小時後突然癱瘓,摔倒了。但她還是設法打了緊急救援電話,到醫院沒多久,就失去神智。三天後去世,沒有受什麽罪,算是善終了。在她失去神智之前,Grace掙紮著說,讓護士寫下一封信,是給你的:
我向春妮兒保證過,決不告訴你她為什麽離你而去。但我不能把這個秘密帶入墳墓。春妮兒善良啊!她真是最好的妮子了。可是好人多難啊!她的兒子,豆豆,一直說不出個整句子,快三歲了,還要喂飯,還學不會穿襪子。就在你檢查喉痂的時候,春妮兒讓豆豆做了綜合檢查,智商隻有54,診斷為中級先天呆癡。她一直沒有告訴我,這是我最近從小閔那裏得知後,反複盤問她,才知道的。回想起來,也是我的錯,我告訴了她你的擔心和冷淡她的真正原因。結果,她也為你著想,不肯讓孩子連累你。其實她也惦記著你,但一聽說你沒大病,她就走了。她要一個人背那十字架。虧得小閔長了勇氣,不斷找她,悄悄地跟著她,終於在一個特殊兒童教育學校看到了孩子。他一心想要補救,要為自己的懦弱贖罪。我不知道春妮兒會不會接受他。你們呀,心太好,可別再讓好心給誤了。趁年富力強……
看來,Grace說到這裏,就再也說不清楚了。
外麵,禮花滿天,爆竹劈啪,歡呼聲此起彼伏,讓柳建華愈發感到孤獨。他打開電視,希望讓人說話的聲音占據頭腦,不必再思想。但電視裏也是一片歡騰。聽啊,二十世紀結束的鍾聲敲響了。這是人類再生的慶典嗎?我們畢竟擊敗了企圖征服世界的狂人,我們畢竟從狂妄的癡迷中醒悟了,我們發展了生物醫學,能夠醫治絕大多數疾病了;科學技術突飛猛進,人類的平均壽命增長了幾十年,人們的生活水平獲得前所未有的提高,計算機的運用和普及使我們跨入電子信息時代……人類最偉大的發明創造都發生在這一百年內。
這一切,柳建華對自己說,與我有什麽關係?與春妮兒有什麽關係?與豆豆有什麽關係?醫學雖然進步了,還不能治愈呆癡。科技雖發達,時光還不能倒流。苦難是無邊的、永恒的,善良也會製造悲劇。不,正相反,是悲劇體現了善良……
柳建華抑製住最初的衝動,沒有回國。他覺得,春妮兒和小閔叔叔在一起也許會更加幸福。他原本是與世無爭的人,也不願經受更多的情感波瀾。以前,他一個人,在回憶中,讓自己的感受從筆尖流出,化作詩,化作散文,他的心就會逐漸平靜下來。這感情化作文字,難道真地就會消失嗎?寫作難道真地可以代替行動嗎?
後記
柳建華把粘好的陶塤底朝前放在客廳展示廚內。在冰瑩的冷光輝映下,龔自珍那兩行詩赫赫醒目: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這詩句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激蕩起柳建華的情感波瀾,他坐不住了。寒假還有半個月才結束,回趟國還來得及。春妮兒可以有她的選擇,但自己也要行動起來。
(這是小說,若與誰的經曆近似,純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