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城老應

用調侃去書寫思考,以故事來敘述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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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追憶錄——生死問題

(2012-05-24 20:47:57) 下一個


我小時候住在我媽教書的小學,上的幼兒園也在那裏。那是一個兩層的大房子,基本是個大廳,西北角擺著一座風琴,南北對穿的兩個門,三麵都是窗戶,另一麵有兩個房間。我上的幼兒園就在這大廳裏。大班、中班、小班分別圍成小圈子聽老師講故事,做活動。快放學的時候全體坐在小凳子上,圍成一個大圈子,在風琴伴奏下唱著歌“功課完畢,要回家去,大家再見,再見吧。再見吧老師,再見吧同學們,大家一起再見吧!”

樓上三麵是環繞的走廊,中間空著,隔著走廊欄杆可以看到樓下的大廳。樓下小房間上麵也是兩間房子,左邊住著我們家,右邊住著學校老師和她的兩個孩子,男孩陳鵬比我大三四歲,不和我們一起玩。女孩陳風比我大一點,唱歌時總是當主角,她當牧羊姑娘,其他人扮小羊兒,像個大姐頭,後麵總跟著幾個女孩子。她上幼兒園和小學都和我同班。

那時候還沒有後來那麽革命化,每過一段時間都有個舞會,就在幼兒園的大廳裏。為了讓跳舞更順暢,地麵上都撒著滑石粉。我們小孩就在跳舞前衝進去滑冰。上小學一年級時,有一回我衝得太猛,咚地一下摔倒,右邊手抬不起來了。診斷為脫臼,找跌打醫生接上去,肩膀上貼了張膏藥。一個星期以後,膏藥從肩膀滑落到屁股,就算好了。我又和學校裏一班小朋友玩。我扮大王,為了居高臨下地顯威風,爬到天梯的架子上,正在意氣風發忘乎所以時,又咚地一聲摔下來。這回沒脫臼,直接暈過去了。底下嘍羅四下逃散。待到有大人來時,我已經醒來了。大人在我眼前伸出一隻手指,兩隻,三隻,我一一答對了,摸摸四肢關節轉動無礙,就教訓兩句走了。我起來以後覺得背上辣辣地疼,怕我媽罵,不敢說。晚上洗澡也支吾過去,拖了兩天才發現血已經把汗衫粘到背上。

連著摔傷兩次,我媽重視起來,光是禁止不行了,必須從主觀能動性方麵入手。對我進行生死普及教育:“死了,就是爸爸看不見了,媽媽看不見了,小朋友都看不見了,不能吃不能喝,什麽都不知道。”

這個定義如同好人壞人,大灰狼和小紅帽,孫悟空吃蟠桃一樣,與我關係不大。

“亂跑、亂跳、亂爬、有危險的會摔死。在馬路上不當心,會被汽車壓死,吃髒東西會病死,總之不聽話都容易死。”

這有點聯係了,我聽了懵懵懂懂的,也沒太在心。過了兩天,學校看門的金尚伯伯突然死了,看到裝他的棺材。突然“死“這個概念具體起來了,覺得死了就是裝在棺材裏,烏漆麻黑,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著,叫喊沒人理,想撒尿也得憋著,這太可怕了!晚上愣愣一個人想了半晌,睡覺前大哭起來說:“媽媽,我不要死!”唯恐一覺睡下去就回不來了。

我媽安慰了半天,大意是隻要乖乖的聽話,守規矩,就不容易死,要到很老很老時再說。學校清潔工四嫂,哮喘時直著脖子呼呼地喘氣,病怏怏的每天吃藥,到現在都還活著,那金尚仗著身體好,不聽話,喝酒吃狗肉結果就中風死了。

我這下乖多了。再不亂跑了。每天下課跟在陳風她們女孩子隊看她們跳方格。陳風問我最近怎麽這麽呆?我把生死問題給她說了。她也呆了半天,“聽說這是我們祖宗定的。”

我問這是怎麽回事。她說:“我媽說,很早很早以前,人是不會死的。生病了、受傷了、老了,就躲在山洞裏,身上慢慢結了一層殼,然後把殼脫掉就好了。後來祖宗覺得有些傷心事,老記著很痛苦,就說還是死了算了,重新開始。從此人們就不脫殼,會死了。”

我當時很生氣,祖宗怎麽這麽傻,把我們也給代表了,他們也死了,都沒辦法找他們反悔了。氣過以後問:“那重新開始是怎麽回事?”

陳風說:“以前不死也不生。現在人會死,也會生出來。就重新開始了。”

“這新生出來的還記得過去嗎?”

“當然不能,不然不就和脫殼一樣了。”

我很鬱悶,這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活過來了。但聊勝於無,總有些盼頭,死也沒那麽可怕了。慢慢膽子又大了,但比以前收斂得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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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以後,我就不斷地琢磨這個問題。死了,無知無識如同幽閉住漫漫長夜之中。這令人不寒而憟,越想越怕。

各種宗教首先就是來安撫這個最大的恐懼。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安排個天堂和地獄的去處,總之靈魂還在,待遇不同。但是意識要靠五官來感知世界,要用大腦來思考,沒有了這些硬件的支持,即使一靈不泯,在天堂或地獄也隻是個凝固的微笑或者永恒的哀嚎。

佛教說是個循環的世界。人死了墮入輪回,靈魂抹去記憶重新再來。靈魂是非物質的,抹去記憶的靈魂還剩下什麽,還是原來那個世界的自我嗎?大約高僧們也覺得沒把握,於是修煉今世減少煎熬的活法和跳出輪回的可能。無欲則無苦,無知則無痛,待到萬事皆空,七情六欲斷絕,生和死便融成了一片。

法國的笛卡爾將懷疑一切推到極致,說:我無法區分所看到的,聽到的,知道的,這一切是真實的存在或僅僅是夢境和幻覺。我可以懷疑這一切的真實性,但是我無法否認自我的存在。因為當我否認或懷疑時,我必須先存在著來進行這個思考。“我思故我在”他將活著思考和自我意識綁在一起。

幾千年來困擾人們的哲學難題“我是誰?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通過這個聯係,理解成是意識的自省。

進化理論給現存的生命形態一個合理的解釋。億萬年的進化和淘汰,留下都是最能適應環境的。生命從原生質進化成人類。意識也從模糊到澄明。看來不死並沒有在這場競賽中贏出。幾乎沒有一個生物的機體能夠保持這個形態。不是不可能,而是不適合這個世界已經被淘汰了。那麽懸浮在肉體之上的自我意識呢?

你能夠在摒除七情六欲的侵擾,無欲無求嗎?萬丈紅塵中的人說:如是又何有生趣?那你就難免失意,難免痛苦,有時生不如死,希望重新來過。即使它能不與肉體同朽,也想徹底斷絕過去。看來陳風故事中的祖宗已經替我們做了最好的選擇。

但是我們能夠確信死後又重生在這個世界嗎?

你說呢?

“彼岸花開開彼岸,三生石前定三生”追尋期待含笑赴死的人信;“忘川河水煮今生,奈何橋前可奈何”病入膏肓還在榻上苦苦掙紮的人不信。不管信否,人總要走到這個終點,或是泯滅或是再生。這無法證明又給人希望的謎團,也許也是自我意識得以最好地生存的一種狀態。

莊子曰:“成然寐,蘧然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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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312 回複 悄悄話 “成然寐,蘧然覺”【注】

這話出自《莊子•內篇•大宗師》中四人談論生死故事的結語,有不同的解讀,給人一個猜測的空間。

“成然”是熟睡無夢的樣子,“蘧然”一是安然自在之意,一是驚喜之貌。所以一種解讀是:得道之人看淡生死,麵對死亡時能夠無憂無慮地入睡,安然自在地醒過來。另一說的是:生死之間猶如安閑熟睡似的離開人世,又好像驚喜地醒過來而回到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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