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大約都讀過《古文觀止》,《鄭伯克段於鄢》為其篇首,一定都對這故事有印象。
鄭莊公他媽生他時難產,就不喜歡他了,寵小兒子共叔段。一直攛掇著立小的,老頭子沒聽。待大兒子鄭莊公繼位,老太太要求把“製”地分給弟弟,莊公為難說,這險地太戰略了,虢叔都死在那兒,要別的都行。結果要了大城“京”地,段就稱為“京城大叔”,比誰都牛逼。
大夫祭仲說:“段都城太超標了,你爹定的規矩也不過三、五、九分之一,這麽胡整,你會受不了的。”莊公說:“我娘來討的,我木有辦法。”祭說:“老太太哪有滿足的時候,別聽任滋蔓了,蔓草都難清,除不了,何況慣你弟,就更難辦了。” 莊公說:“唉,多行不義必自斃,且走著瞧吧。”
不久大叔強迫西鄙、北鄙歸他管。公子呂看不過眼了說:“一國哪能有倆頭,您要讓位給他,我就去抱大腿了。不讓,就除了他。不要讓大夥不知道誰是老板。”莊公說:“你急啥呀,他真要胡來會有報應的。”
大叔得了兩鄙擴張到廩延。那位急眼的呂又來了:“可以啦,這麽多地方的人都要跟他啦。”莊公說:“不義不親的,再多的人都會散了。沒事。”
大叔修城牆,征兵卒,整了軍備反叛,老媽開城門做內應。莊公得了日期,說:“媽的,真幹呀!”命公子呂開兩百輛車子,一萬五千人和他玩真的。京城人嘩地散了,段跑到鄢,兵追到鄢,五月某某日,大叔逃到共國去,以後就叫共叔段了。
莊公平叛回來,氣不過老娘偏心眼到這地步。送她到潁城去支邊。發誓說:“不到黃泉,再不相見。”說完又後悔了。
潁考叔管潁穀這地,聽說了,就提著禮物上門。莊公留他吃飯。他把飯吃了,肉歸一邊。莊公問。他說:“我媽沒吃過這好東西,我打包回去。”莊公歎氣說:“你還能孝順你娘呀,我木有了。”問故,答了。潁考叔說:“嗨,這發誓做弊的事還不好辦!挖個地道,見了泉水,到那兒相見誰說不行了?”
莊公聽了,挖個地道見娘。進去時開心念了句詩:“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老太太出去也唱了句:“大隧之外,其樂也泄泄。”遂為母子如初。
原版見文後附錄。這個故事兄弟反目,母子相難,愛恨情仇不讓一個大劇。古人用字比較精省嚴謹,從孔子開始每個字都代表作史者的道德觀念的評判,不像我的譯文加了點揣測角色情緒的詞。 “鄭伯克段於鄢” 是孔子在《春秋》中說的一段話,特地說明是共叔沒有盡到做弟弟的本分,所以不用“弟”字,這場兄弟紛爭如同兩國戰爭,所以用“克”。稱鄭伯不稱兄,諷刺他沒有及時教育弟弟,而是順從母親的私情,放縱了他,姑息養奸,指責鄭伯用心險惡。孔子作《春秋》改了舊史,共叔明明逃了,他不用“出奔”而用“克”,要襯現鄭伯的殺心,他的容讓就變成了偽善。說明孔子很不喜歡鄭伯,為他的評判可以改了事實。《春秋》在字裏行間隱含著很深的褒貶之義,提出了看待曆史成敗是非的準則。
我年輕時看的《古文觀止》,那本還印有評注,特地用小字在鄭伯每一句話後麵注出他的偽善和險惡用心,唯恐讀者領略不到孔老夫子的微言大義。這卻讓我讀的時候十分鬱悶。
我在想,要是我是鄭伯遇到這情況怎麽辦?老媽偏愛弟弟,這是沒法子的事。偏偏我也孝順。我要不讓,她立馬就發飆:你哥倆,讓你小子占大便宜了,還不讓弟弟也分個次的!我能不給嗎?給了,他又要多占。我不捏著鼻子認了,還能咋地?要管,咋管?輕的不管用,重的,你一定又要說兄友第恭那一套,可那也得他配合呀!憋了一肚子氣,還得對臣子敷衍說:多行不義必自斃的。有報應的。沒事的。一步步地退讓,隻求他知足停止。這樣的無奈和容忍都變成了偽善,是不是得落到晉國恒叔殺了分地給他的晉侯那地步,這哥哥當得才算是厚道?
翻了下資料,公元前744年,鄭伯繼位時13歲,段叔10歲,老夫子對這小哥要求高了點。平叛時35歲,隱忍了22年,說是虛偽。放過他出逃還說是處心積慮的“鄭誌”,老夫子不厚道呀!
鬱悶之下又查了史書,就撿唐宋元明清有為的君主來看。唐太宗玄武門把他哥哥和弟弟殺了,宋太宗燭光斧影說不得,元朝是沒規矩殺來殺去不說他,明成祖逼得侄兒皇帝自焚了,清雍正朝幾個兄弟不僅殺了還賜了豬狗名。果然都是純陽至剛的招數,不陰險。不過和他們一對比,這鄭伯對造反的第弟簡直善良得像聖人。他對他偏心老媽的孝心連春秋都掩不住,隻好推說是那個教作弊的潁考叔感動了他,我上下文一看,夫子這話是昧著良心顛倒因果了,不知怎麽這麽不喜歡他。後人說孔子作《春秋》,而天下亂臣賊子懼。這後世的君主都推崇儒家,怎麽越學越不懼了?更鬱悶了,這微言大義沒著力點呀!
不久看了日本留學生上海機場刺母案,李雙江、張國立為子道歉案。聽多了朋友親戚,癡心父母千般溺愛孩子,萬般不得已,中國特殊的國情,都說是按最新觀念愛心教育,為了孩子幸福做犧牲,結果是孩子越來越難管的傷心事。心中一動,以前孔先生當道時好像沒怎麽多這樣的事,腦中跳出夫子對鄭伯的評擊。這,莫不是他這篇的微言大義之所向?我掩住嘴,不敢說。
附:《鄭伯克段於鄢》原文
鄭伯克段於鄢 (《左傳》隱公元年)
初,鄭武公娶於申,曰武薑,生莊公及共叔段。莊公寤生,驚薑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於武公,公弗許。
及莊公即位,為之請製。公曰:「製,巖邑也。虢叔死焉,他邑唯命。」請京,使居之,謂之京城大叔。
祭仲曰:「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先王之製:大都不過參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製也,君將不堪。」公曰:「薑氏欲之,焉辟害?」對曰:「薑氏何厭之有?不如早為之所,無使滋蔓;蔓,難圖也。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弟乎?」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貳於己。公子呂曰:「國不堪貳,君將若之何?欲與大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公曰:「無庸,將自及。」
大叔又收貳以為己邑,至於廩延。子封曰:「可矣!厚將得眾。」公曰:「不義不暱,厚將崩。」
大叔完聚,繕甲兵,具卒乘,將襲鄭;夫人將啟之。公聞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帥車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於鄢,公伐諸鄢。五月辛醜,大叔出奔共。
書曰:「鄭伯克段於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誌,不言出奔,難之也。
遂寘薑氏於城潁,而誓之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既而悔之。潁考叔為潁穀封人,聞之。有獻於公,公賜之食。食舍肉,公問之。對曰:「小人有母,皆嘗小人之食矣。未嘗君之羹,請以遺之。」公曰:「爾有母遺,繄我獨無。」潁考叔曰:「敢問何謂也。」公語之故,且告之悔。對曰:「君何患焉。若闕地及泉,隧而相見,其誰曰不然?」公從之。
公入而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薑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泄泄。」遂為母子如初。
君子曰:「潁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其是之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