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原創壇裏的“春分詞配畫《憶江南·白居易》”的帖子,讓我想起中晚唐與白居易並稱“元白”的大才子元稹。
要說才子佳人的故事,人們往往提起司馬相如和柳永。司馬相如那時候也就是個文學青年會彈琴,一曲“鳳求凰”忽悠得小寡婦音樂迷卓文君跟他私奔了。後來沒錢了,讓文君當了首飾開店當壚賣酒,逼得老丈人就範資助,有點韓劇的味道。別以為卓王孫是什麽皇親國戚,其實那隻是那名字比較牛氣,卓家不過是富家商人,難度不算大。後來司馬相如兩賦成名,文君幽怨,不是什麽堅貞愛情的故事,美辭名賦和這事全不搭界,可惜了文君白奔一場。
柳永是考公務員落榜了,酒喝多了發個牢騷:
。。。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依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這事讓宋仁宗知道了,認為有腐敗傾向,政審不通過,斷了當幹部的前程。從此就去演藝界裏混。寫的詞雖然好,卻不是他的真實生活,算是“奉旨填詞”,給明星們寫歌詞編劇本打工的。所以這兩個都不及格。
真正才子佳人情深意重且自己寫詩詞的,陸遊和唐婉算一對。“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心酸得令人無言。《釵頭鳳》更是家喻戶曉,呃~,過了點。想起我有次講課時說到“聯想記憶”,唱聲“嘀嘀嘀當”,人人都知道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念了句“錯、錯、錯!”,堂下麵麵相窺,交頭接耳,目光詭異,不知聯想到什麽。從此明白了你認為大家都知道的,不一定就是如此。咳,繞遠了。這陸遊離元稹也遠點,不說他了。
其實以親身感情經曆入詩,夠得上才子佳人故事的唐人也不少。年輕時讀唐詩,給我第一個深刻印象的是韓翃的《章台柳》。
唐朝安史之亂兩京淪陷。詩人韓翃愛姬柳氏,為避兵禍,剪發毀形,寄居法靈寺。及長安收複,翃遣使密訪柳,攜去一囊碎金並寫了《章台柳》贈之。柳捧金嗚咽,答了《楊柳枝》。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詩句樸實無華,借物說人,以柳樹喻柳氏,將希望、擔憂、揣測、沮喪矛盾心情表露無遺。柳氏泣血回詩:
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 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則訴說離怨相思,柔腸百折,悲愧難言之情,躍然紙上,令人鼻酸。柳後遭番將沙吒利劫以專房。肅宗因請下詔斷柳歸翃,夫妻最後終於才得團圓。
唐人的言情詩以崔郊的《贈婢》也最為傳世感人。
公子王孫逐後塵,綠珠垂淚滴羅巾。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說的是崔郊與他姑媽的婢女相戀,後來這婢女被賣給一貴宦。一日崔郊與這婢女在外偶遇,回來百感交集寫下這首詩。詩中王孫、綠珠都有典。蕭郎是弄玉簫郎的意思,指的是情人中的男方。最後兩句絕望悲情長噓而出,從此傳世,最是令人概歎,婢女主家於頔讀詩後竟感動得成人之美了。
這些才子佳人親曆有詩的故事都不如元稹來得豐富。他親曆過良配韋叢亡故,與薛濤的姐弟戀,以及備受同情的崔鶯鶯的故事,無一不列為才子佳人故事的經典。
言情最能觸人心懷的是悼亡。元稹24歲時僅僅是秘書省的校書郎娶了太子少保韋夏卿的小女兒韋叢為妻,元稹那時還沒發達,日子過得艱難,這富貴家的“謝公最小偏憐女”卻毫不嫌棄,貼心扶持,七年後韋叢身故。他流傳最廣的《遣悲懷三首》細道日常瑣事,乃至“貧賤夫妻百事哀”,寫得悲氣襲人。至於《離思五首》其四: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更是大家耳熟能詳,卻是他第一個寫出這麽磅礴大氣,不能自拔,無可取代的情感。
他31歲時,在成都認識了才女薛濤。薛是唐代四大女詩人之一,美姿容、多才藝、聲名傾動一時,稱為女校書,與名士白居易、張籍、劉禹錫、杜牧、牛僧孺、令狐楚等人都有唱和。那時她已經42歲了,終生未嫁,相識才子無數從未動過情,居然為這相差十一歲的姐弟戀燦爛了一回。不能不說元稹是個懂感情,讓女人入迷的才子。
其實元稹在文學史上留名最著,難以定論的是他的傳奇《鶯鶯傳》。這個名篇在中國文學史上被稱為唐代傳奇中成就最高的,震撼文林之作。無論是思想意義和藝術手法都會令古今文人生嫉。它後來被改寫成幾種版本的《西廂記》。與大團圓結局的《西廂記》不同,這《鶯鶯傳》是以張生始亂終棄為結局。比較尷尬的是,自宋代王銍以後,千百年來許多名家包括魯迅、陳寅恪等考據,眾口一詞認定故事裏的張生就是元稹自己。這千古流傳的才子佳人大戲雖然讓元稹坐實了風流才子第一把交椅,但這薄情的炫耀和張生忍情尤物之說卻給元稹帶來不少罵名,尤以現代為甚。
我讀《鶯鶯傳》時在上大學,那時沒讀過什麽評論。隻是覺得這悲劇故事比大團圓結局更為感人,後半部分鶯鶯的戲份甚多。此傳前半部分與《西廂記》相同的戲碼,隻記得“俄而紅娘捧崔氏而至。至則嬌羞融冶,力不能運支體,。。。寺鍾鳴,天將曉,紅娘促去。崔氏嬌啼宛轉,紅娘又捧之而去,終夕無一言。”
傳奇下半部分,張生文戰不勝,遂止於京貽書於崔,崔氏緘報之詞,粗載之下,就有五六百字,千萬珍重,珍重千萬!送了玉環、發絲、茶碾子。寫得纏綿悱惻,婉轉動人。
待到張生忍情拋棄,崔氏無奈嫁人後,張生也娶妻了,卻又以外兄求見。夫語之,崔終不為出,張怨念之誠,動於顏色,她送出一首詩。
自從別後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淬卻羞郎。
竟不之見。後數日,張生將行,又賦一章以謝絕之:
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
我讀起來,隻覺得這兩詩所含感情充沛複雜之至,遠勝前麵《會真詩》三十韻的豔詩。全文之中最為淒婉動人的就是這一句“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淬卻羞郎。”這個“羞”,為己羞?為郎羞?責不知羞?讀之餘味不絕。最為理性令人深思的是“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這是全文立意的高潮。到了這兒整個悲劇的動人之處和思想高度才呈現出來。
我不明白那些專家是怎麽考據的。據說是看了這個傳奇最後一段“貞元歲九月,執事李公垂宿於予靖安裏第,語及於是,公垂卓然稱異,遂為《鶯鶯歌》以傳之。”
我很愚鈍,始終看不出這個張生就是作者自己的道理。隻是覺得唐傳奇未必是用真人作為樣本,為什麽不能是虛構的小說?這篇小說寫得如此動人,最精彩最動人最富有思想性的女主角的這兩首詩也是出自作者之手,讓天下人讀後都唏噓不已。為什麽男主角關於“尤物”的辯解台詞和結尾“善為補過”的議論就一定是代表著作者的思想,而不是僅僅用來反襯女主角的藝術手法?
專家們非要把男主角的言論和結尾應景的時人之說,栽到作者元稹的頭上,再憐香惜玉、滿腔怒火地對作者進行道德批判,是太入戲了吧。你們說呢?
【注】
下麵鏈接是《鶯鶯傳》的原文和譯文http://www.cclawnet.com/tangchuanqi/tcq133.htm
關於元稹,雖然他寫出了那麽動人緬懷的句子,我還是比較相信鶯鶯傳裏頭的確有他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