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回國,中學同學聚會時,我看到葉XX張著缺了三顆門牙的嘴巴,油腔滑調地跟我說:“回美國的時候通知一聲,隻托你帶一件行李去,我把自己裝在箱子裏。下了飛機,我就可以幫你抗行李了。”四十多年了,我才確信他已經從那件事裏緩過來了。
葉是我中學的同學,滑稽狡猾又對很多事漫不經心。中學是我們大多數人學自行車的時期。班上有兩個人的車子是最常被人借的,不是因為車子好,而是摔倒了最沒有心理負擔。一輛是“墮落文人”的鐵甲車。這鐵甲車已經傷痕累累,用鐵條電焊加固過,再摔幾下也看不出區別來。這是我們班一個同學,因為好寫文章,經常到學校附近的“人民影院”寫影評,約為寫手,經常得些免費的影票。他於是常作文人的沉思和呻吟。稱他為“墮落文人”,其實還沒查到他真有什麽墮落的表現,隻是覺得僅稱“文人”太抬舉他了,加上“墮落”大家心裏平衡些。
葉同學的車子不好也不差,因為他家就是開修車鋪的,摔壞了不用擔心。他有時油的像社會上的混混,叫二流子最貼切,但這樣過於打擊人,於是取了電影裏的角色,叫“二賴子”,比較隱晦些。二賴子雖然油,經常表現賴巴巴的,卻正經的隻讓被人占便宜,他從來不占別人的便宜。那時學生身上最多也就揣上一二角錢,人們急於用錢時多數找他借。班上還是有其他有錢人,但因為他最不正經,也就最容易開口。他也常帶二塊三塊的在身上,好讓人借。當然,他要是隻有這樣樂於助人的事跡,那就成了雷鋒了。
有一次他剛將廢紙簍放在半開的教室門上,外麵驚呼:“馬主任來了!”個個同學都狐狸般乖巧地不走前門,從後門溜進教室。教導主任真的來了,馬主任推開教室前門,廢紙簍便砸在她頭上。馬主任滿頭紙花,憤怒地問:“誰幹的!”大家都不吱聲隻是憋著笑。“要是不講,全班都留下寫檢討!”看到殃及全班,二賴子慢吞吞地站起來說:“馬主任,我錯了,這裏是我的檢討。”我很詫異,怎麽能寫這麽快,探頭看了下他抽屜,原來一式幾份還有好幾張,隻要填個日期就行了。
那件事發生在我們幫助農民搶收稻子的下鄉勞動,幹了三天活,結果台風也沒來。晚上我們就和農民及當地駐軍聯歡了。這聯歡是即興來的,誰也沒時間準備。駐軍唱了幾首軍歌,農民是一個老頭和幾個小孩上去打了幾套拳。我們是:墮落文人上去朗誦首詩,幾個女生一個小組唱,再就是二賴子的快板。很少見二賴子參加這樣正式的主流活動,這次居然主動報名了。快板書的內容是新近報紙上登的,大致是歌頌解放軍支農的事,很應景。動作設計當然是自創的,旁晚還見他在背後練了兩個鍾頭。上台以後也很流暢,動作誇張投入,惹得農民小孩咯咯直笑,隻是覺得要是不那麽搖頭晃腦的會更好些。
晚會後駐軍政委找了班主任,反映快板節目不大嚴肅,希望以後注意些。班主任和班幹部聽後變了臉色,馬上開班會,留住駐軍政委旁聽,說明我們也是有這覺悟的。斑會團團坐,大家輪流發言,經過提醒大家也覺得有點油腔滑調,用來歌頌解放軍是不大嚴肅。各人也都說了幾句,不外乎欠考慮呀,今後要注意等等,再深刻一點也就是:葉同學平時不拘小節,吊兒郎當,有損我們一中形象,務必認真改正之類。二賴子起先還辯解幾句,後來就不做聲了。心裏是否服氣不知,態度還屬不錯。眼看快要結束了,駐軍政委也沒表態,班幹部和老師隱隱覺得在這大是大非問題麵前,這麽四平八穩溫吞吞的批評像是小資情調。那是64年秋天,文化革命還沒開始,大家的革命覺悟遠沒有後來那麽犀利,從一句話都能看到反黨反社會主義。但是《牛虻》大家都看過,革命青年就要有那種剜心割肉的決絕和鮮血淋漓的快意。
班長和幹部們交換一下眼神,開始發言:“葉XX家開修車鋪,是小業主,按照毛主席的階級分析,這階層對革命有抵觸情緒。葉XX平時小恩小惠拉班結派,流裏流氣,是不是有家庭的根源?”
我看見二賴子身子抖一下,臉色黑了下來。
團支書文科很好,言辭有力,一劍穿心:“我看這一次葉XX的表現不是偶然的,是攻擊人民軍隊的事件。。。”團支書嚴肅認真作了分析批判。
二賴子的臉色又變了,一會兒通紅一會兒煞白,身子慢慢有些起伏,最後能夠聽到他的喘氣聲。團支書還在引經據典,旁征博引的論證時。突然聽見一聲大吼,一串罵聲便從二賴子口中噴出,起先還字字鏗鏘,後來便是無頭無尾毫無邊際的謾罵,如同滔滔洪水,漫漫狂沙。普通話罵完接著來方言,汙言穢語好像村夫潑婦,不堪入耳,不含邏輯,毫無章法,隻是狂放地發泄。這回輪到班幹部和老師臉上發白了。大家都覺得這同學素質也太差了,在外人麵前更是臉上無光。幹部交頭接耳地商量幾句,剛要組織人強行製止。就聽到一個撕心裂肺的嚎叫,二賴子由痛罵轉為慟哭。他是用全身心地慟哭,一浪一浪地從腹底充滿肺部在喉嚨中併發出來的嚎叫。手舞足蹈,混身抽蓄。幾個同學忙衝上前按住他,他就在地上扭轉翻滾,撲騰得像一條剛剛上岸絕望的大魚。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這下大家都感到批得過了點,二賴子確實是被冤枉了。
這件事不了了之,誰都感到臉上無光,再沒人提了。接下去,升級進入高三準備高考,大家就漸漸忘了。隻是不再見到二賴子嬉皮笑臉什麽都不在乎的形象,還有那種身立在車上一腳踏地瀟灑與人商量的模樣。
發榜後,班長和團支書都上了北京的大學,二賴子落榜調整到郵電學校。一月後,班長和團支書都收到 “母死速歸”的電報。團支書馬上給家裏回電“不勝悲哀,從儉安葬”。班長比較心細,看到抬頭還有一行沒有譯出,找了電碼本,查譯出來居然是團支書的地址名字。兩人一起分享了同一份電報。經過一番詢問、商量、解釋、忙亂之後,他們咬牙切齒地要找出這發報喪電報的人。查到老家,倒也不難找到,二賴子已經在同學那裏解恨地吹噓這個傑作。大家同情之餘,也覺得二賴子過了點,畢竟這有點“犯法”。當年的班長和支書雖然冤枉了二賴子,隻是順潮流追求進步的表現。二賴子很快受到懲罰處分。性格後來聽說大變了,完全不像以前那樣幽默搞笑,熱心瀟灑,那件別人都認為隻是個情有可原短暫冤枉的小事改變了他的一生。
到現在我還想不清:他們這場恩怨中,到底是誰過份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