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年十月,我應內布拉斯加大學經濟管理係和計算機係的邀請從北京來這裏做一年的訪問學者。下午在經濟管理係做了一個人工神經元網絡應用的學術報告,所以才穿得這麽正式。剛到這裏幾星期,住的也不遠,所以還沒有買車。沒想到這西裝必須和車子,公文包配套起來才能顯示出風度。現在挎著包,夾著圖,鬆著領帶,頭上冒氣,腳下泥濘也就和難民差不多了。
我有點後悔一個鍾頭前推掉的那個晚飯。做完報告回到辦公室,經濟管理係的大秘書打來電話說係主任想請我吃晚飯,問我是否方便?我沒有思想準備,又惦記著晚上的電影,在那邊支吾了半天,最後大秘書說,你要不方便那就以後再說吧。後來計算機係的舒肯教授來和我討論,知道這事後,笑著說:“He is a very rich man. You missed a free dinner!”
現在我又累又餓又渴又熱,隻想先找個地方坐下來喝口湯。好在街角一家小咖啡館正飄著香氣迎客。我進去點了一碗蛤蜊濃湯和一份三明治,端著托盤轉身,看到十幾個人分散在五六張桌子上,沒有一張是空的。門外倒有兩張空桌,上麵薄薄鋪著消融的雪粒。我回頭看侍應生,他用下巴指向隻有一個老太的桌子。我兩手端著盤子,胳肢窩還夾著圖紙艱難地走過去,道聲欠就坐下來。老太太哼一聲,繃著臉別過頭。我放下書包和圖紙,舒一口氣,開始吃這濃湯。蛤蜊的鮮甜配合土豆的粉潤和奶酪濃膩入口十分享受,我不小心弄出點聲音。老太太將手中叉子一拍,手指向外麵,怒道:“You, go out to eat!”
我詫異道:“What did you say? ”
老太太氣呼呼地端起盤子挪到隻有兩人的隔壁桌去。原來有點熱鬧的咖啡館都靜了下來。我頭腦裏轟轟地響,食不甘味地將濃湯喝完,將三明治包起來放在書包裏。係緊了領帶,整理一下西裝和頭發,將書包的帶子挽短了拎在手上,另一邊手拿起圖紙卷,起身走過隔壁桌停一下。侍應生張著嘴停在吧台後。原來坐在那桌的兩夫婦都屏住呼吸,男的回頭望著我。老太太眼睛仇視地瞪著我,瘦削充滿風霜豎紋的麵上一臉堅毅,握著刀叉的手青筋凸起,花白的頭發在微微地顫抖。我盯著她眼睛看會兒,輕輕歎了口氣,一言不發地走了。
第二天我和舒肯教授討論時提起這事。舒肯教授說:林肯這地方保守可能有白人種族主義者。不過,前一段政府安置一些越南來的難民,引起了越戰榮軍家屬的抗議。他不知道是哪種情況。
這件事畢竟深深地觸痛了我。我事後問自己:什麽是最解氣的應對?
也許我要在她說出那句話時,模仿電影《Taxi Driver》的經典台詞斜著眼睛對她說:“You talkin’
還是等我吃過飯後,很瀟灑地走到她麵前,掏出我科學院副教授的名片和在這裏新交的心理學教授的名片,優雅地對她說:“You need
我不知道她是哪一種情況。但是我想起她仇視的眼神和悲憤的皺紋,我覺得最好的,恐怕還是不作聲走掉。出氣是仇恨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和仇恨沒完沒了。不過我再也沒去那家咖啡店了。
評論衝突的原因基本有“文化差異”和“種族歧視”兩大派看法。“戰爭仇恨”,有,但不多。有讀者問:“是不是老美都不和生人共桌,你犯了規?”
我說:“那也就個像快餐店一樣的三明治小店,外麵空桌都是雪水,唯有她才一人一桌。老太發作後氣呼呼地轉到兩夫婦的鄰桌,也不像是熟人,連招呼都沒打,比我還不如。這共桌雖然令人不快,但在那樣的店和情況,發作起來理由並不充分呀!”
她說:“明白了,數她橫兒,人家都不敢惹,你外來的不知道正撞上了。”
關於應對。有人說:“作者應該尊重所在地的習俗,道歉是應該的。總要自己先作對了,才能去懷疑別人。”
這對我有點委屈了,服務生在櫃台裏用肢體語言指示我跟老太共桌。外麵沒人服務,我道聲歉坐下,開吃,不小心才一小聲,老太就吼起來了。
如果老太隻是不滿哼一聲,我可能學著道歉,她說了那話後,不管什麽原因,我不吱聲已經是最大限度的忍耐了,讓我先道歉,到現在還修養不到家。寧可讓人覺得沒教養。
有人說:“道歉是個策略,然後再對她無禮的行為反擊。這叫占領道德製高點,爭取同情分。”
這博弈策略當時在我的CPU裏也轉了幾圈了,道了歉後,要馬上把責問程序調出來,對老太太啪啪啪,才能解氣。可我當時又累又渴,沒那精神。再說,講兩句出氣話也許還可以,長了,用中文和國內大媽鬥口我都躲不贏,更別指望用英文與美國老太過招了。
要是隻說一句道歉話,等著老太太覺悟。她要是哼一聲背過臉去,我可虧大發了。這挨罵還上趕著道歉,落了個理所當然,這口氣順不過來,怕是馬上要找心理醫生了,那時得到全世界人的同情也沒用!
在這裏衝突可能由不同原因造成的。可能是文化習俗不同:“我”衣冠不整,喝湯不小心發聲與西方的餐桌禮儀矛盾;也可能是種族歧視:盡管“我”社會地位比她高,窮老太有白人優越感;也可能是民族仇恨:越戰或韓戰遺屬,仇恨亞裔。
衝突的應對首先是現場直接反應:氣憤想討個說法,看到老太瘦削充滿風霜豎紋的臉和花白的頭發,放棄了。接下去,氣難平,虛擬最出氣的應對:有霸氣不屑的反問,或居高臨下的展示。最後以不陷入別人錯誤的困局的反思作結,這恰好回歸了現場直覺的反應。
如果足夠多的讀者,沒有人嚐出其中的某種味道,那就是我有些作料下的不夠。同樣真實的故事,敘述的調整應該能呈現出不同的風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