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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yayabay.net/blog/space.php?uid=5213&do=blog&id=7220那年暑假,我當了初級中文夏季速成班的助教,從拚音開始,教美國大學生漢語。課本是主講老師、一位年過半百、多年前移民美國的台灣“外省”女性編寫的,按照題目,分成問好、姓名、天氣等章節。有一天教學生怎麽向老師請假,課本的對話中有如下描述:“我感冒發燒,流鼻涕,還咳嗽。”當然,諸如“感冒”、“鼻涕”、“咳嗽”這類的生詞都另外標出,注音、釋義。
課上到一半,發現底下的學生擠眉弄眼、大做鬼臉。問他們什麽緣故,他們說症狀描寫太詳細,太瑣碎,簡直“令人作嘔”——他們指的大概是“鼻涕”。又問他們平時怎麽向朋友說明自己病了,他們說,就說“病了”不就行了嗎?隻有他們的祖母才會這樣連篇累牘地羅嗦。
我原來以為這種差異隻是因為年齡的不同。後來接觸的美國人多了,才知道對於個人疾病的論述方式和性別、階層(包括教育水平)、以及對話者雙方的親密程度都有關係。比方,我的同事身體如果不適,碰到泛泛之交會文鄒鄒地說“略感不適”(“a little under the weather”),對於較為熟悉的才詳細說明具體病名:感冒、過敏等等。一般女性比男性更願意說明不適的具體症狀,年紀較大的又比年輕人更願意提供細節。小毛小病固然如此,一旦出了癌症之類的重大問題,相互之間更是小心翼翼、諱莫如深。
我想,以上這些除了表示對於個人隱私的尊重、人與人之間親疏距離的細致分類以外,也說明美國人對於生理現象、乃至生老病死的避諱。某位美國師姐曾告訴我們說,“我去醫院動了個手術”(“I had an operation”),一問旁人,才知道原來上周她生了孩子。我的意大利同事也驚異地評價說,美國老人垂危臨終之際,家長一般都不帶孩子去醫院,大概是出於保護兒童、不要讓他們過早接觸死亡的目的,與歐洲人的習慣不同。
我的外祖母當年喜歡不厭其煩地向別人描述她的健康狀況。我從小也知道生老病死的無可避免,因為當初還時興產婦在家“坐月子”和親人亡故後必須在家停靈幾天的習俗。古人似乎也沒有那麽多忌諱。“恙”是一種傳說中的古代毒蟲,據說人被咬就會生病。所以古人見麵都要問“無恙乎?”如同我們今天說“最近怎麽樣?” 一樣普通。《戰國策·齊策四》中說到齊王派遣使者問候趙威後,威後問使者:“歲亦無恙耶?民亦無恙耶?王亦無恙耶?”—“齊國收成怎麽樣?老百姓怎麽樣?齊王怎麽樣?”還惹得使者大不高興,認為她貴賤倒置,藐視齊國君主。
現代文學中,疾病也常被用來作為隱喻來象征國家、人民的精神狀態,比方說魯迅的小說《藥》。他還說過,在他的朋友中最流行兩個幻想。一是有人希望世界上的人都死光了,隻剩下他、一個漂亮的姑娘、和一個賣大餅的。另一個幻想則是:吐半口血,有兩個年輕丫鬟攙扶著,去看秋天傍晚庭前半落的海棠花。前一個是“食色性也”的樸素草根意識,後一個則是典型的有錢有閑階級才會有的閑情逸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