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差、悲劇鑄成:談談《羅密歐與朱麗葉》
(2009-10-15 10:3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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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之差、悲劇鑄成:談談《羅密歐與朱麗葉》
廖康
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因莎士比亞那支生花妙筆而家喻戶曉。但在這悲劇中有個日期變更的細節,似乎沒有人討論過。星期一,羅密歐因決鬥刺死朱麗葉的表哥提伯爾特,被放逐到曼多亞。朱麗葉的父母隨即逼迫她於星期四嫁給帕裏斯伯爵。在第三、第四幕中,人們反複提到這兩個日子,而且大家都認為這一安排太緊迫。朱麗葉萬般無奈,於星期二去找勞倫斯神父求助。神父為她定下服麻醉藥,假死而實為沉睡42小時的計策。朱麗葉回轉家來,假意懺悔了,服從父命。她父親一高興,大聲吩咐道:“去請伯爵來,對他說,我要把婚禮改在明天早上舉行。”1 把本來就很緊迫的婚禮又提前到星期三舉行,連朱麗葉的母親都覺得太倉促了,反對道:“不,還是到星期四再說吧,急什麽呢?”朱麗葉卻順從地說:“奶媽,請你陪我到我的房間裏去,幫我檢點檢點衣飾,看有哪幾件可以在明天穿戴。”當晚,朱麗葉在那段著名的獨白後飲藥。她父母和仆人們為婚禮忙活了一夜。
對此,至少可以提出兩個問題。一,日期變更對勞倫斯神父的計策顯然是有害無利,為什麽朱麗葉毫不反對?二,莎士比亞為什麽要安排日期變更這樣一個細節?或者不如問,這樣一個細節有什麽作用?
第一個問題不難回答,從朱麗葉居住的城市維洛那到曼多亞顯然不遠,兩天時間應足夠通知羅密歐,並容他趕回維洛那,到朱麗葉家族陵墓裏等她醒來,兩人一同出逃。朱麗葉當然希望盡早見到羅密歐,而且從她服藥前的獨白中,我們知道她對藥效有擔心,對勞倫斯神父設此計策的動機有懷疑,對可能一個人在陵墓中醒來有恐懼。不難想象,這些念頭一直在折磨著朱麗葉。若按照神父的計劃,等一天,到星期三晚上,也就是原定舉行婚禮的前夜再飲藥,還不得折磨死她!所以朱麗葉當時的心理很可能是:婚禮提前一天也好,我今晚就飲藥,少受一天折磨,還能早一天見到心上人。她畢竟隻是個14歲的小姑娘,哪會考慮得那麽周全,哪能預料到會有什麽意外?
回答第二個問題,需要了解一點西方文學關於悲劇的基本理論。我們知道古希臘的悲劇多以宿命為主題,悲劇英雄無論多麽孔武有力,無論多麽高尚偉大,在命運麵前都是渺小而無能為力的。然而,亞裏斯多德在他的《詩學》中卻隻字不提宿命。他強調是主人翁的過失給他帶來悲劇,並說明“他之所以陷於厄運,不是由於他為非作歹,而是由於他犯了錯誤。” 2 這錯誤是指看事不明,是判斷性的錯誤,而不是道德上有缺點。所以朱光潛把它譯為“過失”。3 亞裏斯多德還再三強調悲劇要引起“憐憫和恐懼之情”,並定義“憐憫是由一個人遭受不應遭受的厄運而引起的,恐懼是由這個這樣遭受厄運的人與我們相似而引起的……”根據此定義,把“憐憫”譯作“同情”也許更恰當些。
朱光潛推想:“在亞曆山大時代,命運觀念已完全失去了對人們思想的控製力量。亞裏斯多德絕不是願意讓命運觀念複活的人。命運這個概念本身就有害於宇宙的道德秩序,使人喪失自由和責任。正因為如此,他才引入‘過失’這一概念來解釋悲劇人物的不幸遭遇。”無疑,亞裏斯多德的確是較少詩人氣質的唯理主義者,但他對西方的悲劇創作和批評具有不可估量的巨大影響。擺脫迷信的人們充分意識到,自然災害、意外事故所帶來的災難並不具有感人的悲劇魅力,因為我們對此無能為力。雖然人們在口語中常用“悲劇”來描述地震、海嘯、疾病、車禍等事件,但這些並非文學上狹義的“悲劇”。真正能夠搬上舞台或銀幕,感動觀眾的悲劇,往往含有主人翁自身的過失,而這過失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本來可以避免的厄運。這才會讓觀眾扼腕歎息:“要是他……就不至於……樣了!”這就喚起了觀眾的同情,看到那悲慘的結局,也可能還會引起觀眾的恐懼:“如果我作出那種錯誤的判斷,豈不是也會落入同樣厄運!”
在莎士比亞的這部悲劇中,給羅密歐送信的約翰神父因瘟疫嫌疑被隔離而未能去成曼多亞。羅密歐獲仆人誤報,以為朱麗葉服毒自殺了,便潛回維洛那,在朱麗葉的身邊服毒殉情。朱麗葉如期醒來,見羅密歐真死了,遂自殺。這樣,一對少男少女演出了一場催人淚下,永世傳頌的悲劇。看戲的人,很可能會感歎:“哎!朱麗葉要是沒有同意提前一天舉行婚禮,就有時間通知羅密歐了!至少勞倫斯神父會有時間趕到朱麗葉家族的陵墓,阻止這場悲劇。哎,太可惜了!”
這種過失,這種促成悲劇的判斷性錯誤可大可小,但幾乎在每部莎士比亞的悲劇中都起著引發同情和恐懼的作用。李爾王的悲劇是從誤以為小女考狄麗婭不孝敬而開始的。奧瑟羅受伊阿古數番蒙騙,終於上當,認定妻子苔絲狄蒙娜與他的副將凱西奧有奸情而鑄成悲劇。哈姆萊特也犯過一次判斷錯誤,當他叔叔克勞狄斯在戲中戲後,良心受到衝擊,企圖祈禱時,哈姆萊特本來有機會可以輕而易舉地刺死他,卻想到在他懺悔時殺死他,會把他的靈魂送上天堂,而沒有動手。其實,克勞狄斯還占著謀殺得來的王位和王後,根本祈禱不出來,如他自己所說:“我的語言高高飛起,我的思想滯留地下;沒有思想的語言永遠不會上升天界。”4 哈姆萊特白白喪失良機,才有後來與仇敵同歸於盡的悲劇。這些過失每每令觀眾為古人擔憂遺憾,“長使英雄淚滿巾!”回想起來,還難免不寒而栗,擔心自己犯同類錯誤,遭同樣厄運。
話又說回來了,這厄運也不僅僅是因為主人翁的過失而產生的。命運並非全然不起作用。如果我們把自然界、社會上、家庭裏、敵手中那些對抗性的力量簡稱為“命運”,它就無所不在。這種“命運”的強大我認為還是悲劇產生的主要原因。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情怎麽可能抵擋他們兩家數代的冤仇?考狄麗婭對父親的孝敬與她兩個姐姐的奸詐相比是多麽弱小!奧瑟羅本不善妒,但伊阿古的險惡與狡猾讓人覺得中計似乎是早晚的事,且不說當時社會對白人女子嫁給黑人本來就難以相容。哈姆萊特隻身一人與一個王朝對抗,更難以取勝。主人翁與這類“命運”奮爭,雖敗猶榮;使觀眾的敬仰和向往等崇高情感油然而生。但僅僅是命運強大還不足以鑄成悲劇,還需要主人翁的過失,才會讓觀眾為他們高尚的品質和美好的人生慘遭毀滅而倍加感歎、惋惜。當然,這種過失要安排得妥當、自然,才可能打動觀眾。在下三流的作品中,那些常見的殺而未死,反被仇敵擊斃的廉價炮製的過失,隻會徒增笑柄,效果適得其反。
注:
1《羅密歐與朱麗葉》,朱生豪譯,《莎士比亞全集》之八,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
2《詩學》並非局限於論述詩歌。此處詩泛指文學,書中所論多以史詩和戲劇為例。亞裏斯多德著,羅念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
3《悲劇心理學》,朱光潛著,張隆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
4《哈姆萊特》,朱生豪譯,《莎士比亞全集》之九,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