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幽默
廖康
最近,暢銷書作家吳玲瑤來我校做了演講“幽默處處有”。在引發眾人歡笑之餘,也引發我思考:幽默到底是什麽?如何產生?與笑話和滑稽等有什麽不同?我們都知道,幽默是個譯音詞。會法語發音者還知道幽默念上去多麽像法文humeur。這個詞大約是上世紀三十年代才譯入中文,西文的原意是“體液”。在近代西醫發展起來以前,歐洲人以為人有四種體液:血、痰、黃膽汁、黑膽汁。血多了會活潑;痰多了會遲緩;黃膽汁多了會暴躁;黑膽汁多了會憂鬱。如果四種體液積量適中,人的稟性就平和,脾氣就好,出言就詼諧,用英文說就是inone’s humor;反之,則是out of one’s humor,即暴躁,發脾氣。所以,一個人脾氣好,用英文說就是good-humored。魯迅和林語堂對音譯幽默曾有爭論;一方認為“幽默”會誤導讀者,讓人想到屈原《楚詞·九章·懷沙》裏的“孔靜幽默”,以為是描繪寂靜無聲的狀況,所以還是譯作“詼諧”為好。另一方則認為“詼諧”不足以表達這一與人稟性有關的概念,還是應該譯音,再通過講解和使用來普及它。為此,林語堂身體力行,寫了不少文章,做了很多講演,推廣幽默。可惜那些年國難當頭,不甚適時。但在文化交流上,林語堂還是功不可沒,硬是讓幽默這個詞流行了。
然而,魯迅的看法也有道理;幽默在相當大的程度上還是被國人誤解了,一般人的用法和開玩笑,耍貧嘴,以及滑稽表演沒什麽區別。但許多人覺得幽默還是有所不同,卻道不明差別。還有些人給幽默圖抹高尚的光環,說它是知識的結晶,智慧的象征,雲雲。其實,幽默還是與人的脾氣更有關係;幽默並不是笑話的積累,而是自然的反應;往往表現在回答中,而不在主動的講述裏。
我們都知道貝多芬和歌德對王宮貴族的不同態度:貝多芬在他們的馬隊麵前昂首闊步,視若無睹;歌德卻讓開道路,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很多教育家津津樂道,盛讚貝多芬的傲骨,貶低歌德的謙卑。但如果他們讀過歌德的作品,應該了解他崇高的精神境界,那絕非世俗之徒能夠企及。一次,歌德在魏瑪公園散步時,在一條狹窄的小徑上迎麵碰到一個經常在報紙上罵他的專欄評論家。這家夥氣勢洶洶地說:“對一個傻瓜,我絕不讓路!”歌德答道:“我卻讓的。”說完,不動聲色地站到一邊。這就是幽默。歌德氣質高雅,王宮貴族和那評論家在他寬廣的心胸裏根本沒有位置,根本不配他動氣。他和貝多芬的不同反應,隻不過表現出兩個人秉性不同而已。一個火爆,一個幽默。
歌德這種幽默反應決不僅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才能做出的。普通人,脾氣好,遇事不怒,同樣可能做出。有個老農進城,上公共汽車後,不小心,放了個響屁。身邊一位嬌小姐捂著鼻子罵道:“真臭,沒教養!”跟著還“呸”地一聲,朝窗外吐了一口。老農慢條斯理地說:“謔,還有核兒哪!”(在屁中吃出核來)把一車人笑翻。假如他和小姐對罵,那就不是幽默了。
愛爾蘭戲劇家蕭伯納,年輕時以尖刻的諷刺及辛辣的文評和樂評著稱,他甚至連美女都不放過。有位美貌的芭蕾舞演員曾寫信示好並說:“要是我們結合了,生出的孩子一定像我這麽漂亮,像你那麽智慧。”蕭伯納回信道:“如果我們的孩子不幸繼承了我的嘴臉和你的大腦,怎麽辦?”但有一次,他在邱吉爾麵前栽了跟頭。那是在二戰之前,英國人懼怕戰爭,偏愛綏靖;邱吉爾因對德國態度強硬而討人嫌。蕭伯納寫了個話劇,在首演前寄給邱吉爾兩張票並附便條說:“請帶你的朋友來看演出,要是你有朋友的話。”邱吉爾把票退了回去,並說:“不幸,首演那晚我有事,不能去。能否送兩張第二場的票,要是能有第二場演出的話?”當然,他們這是朋友間的玩笑。但很顯然,蕭伯納的便條是諷刺,邱吉爾的回答是幽默,前者主動出擊,後者隨機應戰。年紀大了,蕭伯納才逐漸溫和。有一次,他被一個年輕人騎車撞倒。年輕人慌忙扶他起來,連連道歉。蕭伯納苦笑著說:“可惜呀!你要是再使點兒勁,就會因撞死蕭伯納而名垂青史了 。”他的諷刺已成熟為幽默。
另一位愛爾蘭作家王爾德更以出言機智、幽默著稱。英國的D'Oyly Carte 歌劇團曾出資送他赴美宣講唯美主義,以便美國觀眾能看懂即將去美國巡回演出的,嘲笑唯美主義者的輕歌劇《佩興絲》(Patience 女子名)。大家都知道王爾德在美國處處留下了珠璣妙語;殊不知,他剛一下船就遇到了對手,一度讓他擔心美國之行可能是他的滑鐵盧。入關時,王爾德趾高氣揚地說了句妙語:“I have nothing to declare except my genius除了我的天才以外,我沒有什麽要申報的。”這話當然是他預先準備的,雖廣為流傳,其實不算本事。海關檢查官隨口答到:“That's the only thing not worth taxing inthis country那是本國唯一不值得上稅的東西。”其機智、其幽默令王爾德歎服。
從這些典型的幽默中可知,幽默往往見於回應,而不在主動講述。我們都知道,再沒有幽默感的人,也可能背下幾個笑話,模仿相聲演員的方式,在聚會時逗大家一樂。講笑話,就像胳肢人一樣,隻不過是用語言來胳肢人而已,並非幽默。即使是專業相聲演員,如果他在台下,在平常生活中,總是跟你認真,一言不合,就要爭吵,你還會認為他幽默嗎?這種台上台下判若兩人的演員,可不是沒有。
幽默就是無論對方多麽專橫跋扈,無論情形多麽險峻艱難,也不發脾氣、不動怒,心平氣和地應對。波斯王大流士率大軍侵犯希臘,據報旌旗蔽日,羽箭遮天。希臘城邦的斯巴達國王利昂尼達聞報,不慌不忙地說:“那好啊!我們就可以在蔭涼裏作戰了。”無獨有偶,二戰時,德國武官在一次外交酒會上,曾經半開玩笑地威嚇瑞士大使:“聽說你們有五十萬民兵。如果我們的元首派百萬大軍入侵,你們怎麽辦?”大使掰著手指,慢悠悠地答道:“我們一人放兩槍。”
日常生活中也不乏這類幽默。大概很多人都聽說過,在公共汽車上有位書生,刹車時前傾,擠了前麵胖大的少婦一下。那少婦見書生瘦小幹枯,便罵道:“德性!”書生推推眼鏡,囁嚅道:“不,是慣性。”如果書生與少婦認真辯解或大吵大鬧,就不是幽默,也不會有人記得了。從台灣來美的已故作家周腓力,二十多年前以短篇小說《一周大事》一舉成名。他在美國也經曆過很多人熟知的奮鬥史:因學文難以謀生而改專業,因經濟蕭條被公司解雇,等等。不得已,他隻好自己開餐館,在那種艱難困苦中,他說過一句必將長期流傳的,幽默的豪言壯語:“美國人不給我飯吃,我給美國人飯吃!”
當然,以上所說的是狹義的幽默,是幽默最本質的含義。語言總是發展的,由這個狹義,無論在漢語裏,還是西方語言裏,幽默早已發展為我們通常所指的玩笑和對語言的機智運用,也有滑稽等通俗的意思。但我們總覺得幽默在骨子裏還有點什麽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我想,那就是本文試圖所尋之本,所求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