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寇和野鴨“橄欖油”
廖康
“先別忙著回去上班,”午飯後巴寇悠閑地說道,“我帶你去見個朋友。”
胖墩墩的巴寇一頭華發仿佛撒滿了鹽和胡椒粉,他是我從紐約來到加州蒙特瑞公司總部工作後結交的第一個朋友。巴寇為人友善,喜歡開玩笑,甚至連生人也不放過。剛才,他看見臨桌幾位衣著楚楚、戴著牌子來此地開會的人士正襟危坐,氣氛嚴肅,便走上前去,看清其中一位牌子上的名字後,故作驚喜地問道:“傑克!你在這兒幹什麽呢?”那位紳士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又怕是自己眼拙,或是記性差,連忙站起身來與他握手,機械地嘟囔著客套話。巴寇哈哈大笑,隨後那一桌的氣氛便活了。他那優哉遊哉的生活態度,生動體現了西岸的風氣,恰恰和紐約客西裝筆挺、健步如飛的正經和忙碌形成鮮明對照。不到一個月,我就讓他同化了。
“好啊!我當然願意多認識幾個人了。”
巴寇狡黠地笑笑:“走吧!”
驅車離開餐館,他朝與公司相反的方向開去。不一會兒,來到“搗蛋鬼丹尼斯”(Dennis the Menace)公園旁邊的湖畔。停下車,我們走上小橋,他說:“你等著瞧吧。”他雙手作喇叭狀,朝著湖心大叫一聲:“橄——欖——油!”
“嘎!嘎!”遠處傳來幾聲鴨叫,一隻暗褐色的野鴨便貼著湖麵笨拙地撲騰著連飛帶遊地奔來。巴寇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把雞食扔到岸邊。那野鴨一搖一擺地走上來,彎曲的長脖子頂著小腦袋一上一下,好像在不斷地叩頭,一回兒,就把地上的雞食吃得一幹二淨。顯然它還沒吃夠,肆無忌憚地走到巴寇身邊,揚著扁嘴,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巴寇,似乎奇怪地問道:“你還等什麽?有什麽好吃的,都拿出來吧!”
巴寇伸出手,讓野鴨直接從他手裏吃了幾口雞食。巴寇撫摸了一下它油亮的彎脖子,對我說:“認識一下吧,這是橄欖油。”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這野鴨居然毫無畏懼,讓我也撫摸了一下它的脖子,滑溜溜的。“為什麽叫他橄欖油?”
“你看它這樣子,多像動畫片《暴突眼》(Popeye)裏的橄欖油(Olive Oyl)!”
“嘿,我可不是在美國長大的,不熟悉你們的兒童文藝。”
“嗯,我注意到了。你這個文學博士,一說到棒球和兒童的玩意兒,你就沒詞了。《暴突眼》是係列動畫片,像《唐老鴨》一樣。暴突眼是個水手,打架打不過人家,就掏出一罐菠菜,吃下去,便力大無窮。橄欖油是暴突眼的妻子,瘦瘦的,跟這野鴨子一模一樣,你看看就知道了。”
“噢!我見過這動畫片,但從來沒有認認真真看過一集。對吃菠菜有印象,這動畫片是不是菠菜罐頭商讚助的?”
“沒準兒!我就因為這動畫片吃了不少菠菜。”
“你是怎麽認識這隻野鴨子的?”
“說來話長,咱們回去吧,我路上給你講。”
一年前,巴寇在湖邊第一次見到橄欖油時,這野鴨子都快死了。它大概是被汽車撞了一下,幸好沒有軋著,可是也傷得不輕,趴在路旁淒慘地哀號。巴寇把它抱起來,給動物保護委員會打了電話。不到半小時,救護車就來了,把橄欖油送到動物醫院。一個月後,橄欖油居然又活蹦亂跳的了!這期間,巴寇每天都去看它。出院時,委員會破例,讓巴寇自己帶橄欖油走,送野鴨回湖。從那天起,巴寇便開始給橄欖油買雞飼料,一袋50磅,三個月一袋,從來沒斷過。這一季度50磅雞飼料倒也不全是橄欖油吃的,其它野鴨子也跟著沾了光。等我再看了《暴突眼》以後,覺得這野鴨子比動畫片裏的橄欖油可胖多了。也許巴寇剛見到它時,它瘦得像橄欖油那樣吧。
從那以後,我時不時就跟巴寇一塊兒來喂橄欖油。不管它在什麽地方,隻要巴寇喊一嗓子“橄——欖——油”,它保證撲騰著奔來。越來越多的野鴨子跟著它來蹭食吃,我也開始買雞飼料了,後車箱裏總是備著一包,喂鴨子成了我們共同的興趣。它們跟我也熟了,但隻有橄欖油才讓我們撫摸,它有時候還會跳到巴寇懷裏跟他戲耍。
一個星期一的早上,我剛到辦公室,巴寇便鄭重其事地來找我說件大事。在加州,工作上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即便一牆之隔,通常也是發E解決。急了,加個歎號或小紅旗。真急了,打電話。等不及了,才來麵談。巴寇來告訴我,橄欖油交了個男朋友,倆人整天形影不離。
“你怎麽能肯定?”
“昨天,吃完早飯我去喂它,一隻大白鴨子跟著它屁股後頭,寸步不離。”巴寇的語氣仿佛有點嫉妒:“我連教堂都沒去,跟蹤觀察他們倆,觀察了差不多一整天。他們肯定是配偶了。”
“你看見它們交配了?”我略帶壞笑地問他。
“那倒沒有,”巴寇的醋意更明顯了:“不過它們很親熱,互相讓著吃食,還纏脖子。我從來沒見橄欖油跟別的鴨子這樣纏過。”
“好啦,好啦!”我安慰他:“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還讓她當老姑娘不成?橄欖油不是還有暴突眼作伴呢嗎?”
“是啊,是啊!”巴寇囁嚅著走開了。
午休時,我們一塊去看橄欖油和她的男朋友。那是隻雪白的鴨子,看著大,走近了比起來,其實比橄欖油小些。倆人還真好,相互交頸、捋毛、讓食,卿卿我我的,難怪巴寇要犯酸。橄欖油就像他女兒一樣,我要是有女兒,見到一個小夥子跟她這麽親密,心裏肯定也不好受。
“人家倒沒有種族界限啊!”看著巴寇那若有所失的樣子,我跟他打岔。
“鴨子可能色盲吧。我知道狗是色盲。人要是色盲就好了,少多少麻煩!”
“沒用!人太聰明了。找麻煩還怕沒理由?”我冷嘲熱諷道。
“嗯……”巴寇又沉思起來。
“咱們給這白鴨子起個名吧,”我提議道:“就叫他暴突眼怎麽樣?你看他那大黑眼睛不是挺突出的嗎?”
“不,他不像,”巴寇下意識中也許不甘心就這麽認女婿了:“我想叫他蹺蹺板。他走起路來點頭翹屁股的,像個蹺蹺板。”
認不認女婿,也由不得巴寇。他們倆好了,到哪兒都成雙結對的。
又是個星期一早上,巴寇喜氣洋洋地來告訴我,他看見他們倆交配了,橄欖油在上麵:“敢情他是男的!蹺蹺板才是女的。這兩年來,我們都弄錯了!”
“什麽我們?是你那麽叫人家!”我多少有點事後諸葛亮,“我一直有點懷疑。橄欖油那麽漂亮,不像母鴨子嘛!”
兩三個星期後,巴寇神秘地帶我去看個“奇跡”。又到了那橋上,又是一聲呼喚,橄欖油又來了。蹺蹺板卻沒跟來,而且橄欖油無心吃食。他叼起一粒雞食,嘎嘎地叫著,一步一回頭,帶著我們走。我們跟他來到路邊灌木叢旁,隻見蹺蹺板趴在那兒。“她在孵蛋。”巴寇說,“昨天,橄欖油就是這麽帶我來這兒的,絕了吧!”他在蹺蹺板身邊灑了一圈雞飼料,蹺蹺板吃了兩口,好像沒什麽胃口。為了不讓跟我們走來的一大群鴨子打攪蹺蹺板,我撒食把它們引開。
蹺蹺板天天在那兒孵蛋,橄欖油天天守候在她身邊,我們天天中午去喂食。一個多星期後,我們聞到一股惡臭。不知怎的,那些蛋死了。可是蹺蹺板和橄欖油卻不肯離去。看那架勢,蹺蹺板非在那兒趴死不可。最後,巴寇把蹺蹺板抱開,我把四個臭鴨蛋拿走扔到垃圾桶裏。
蹺蹺板好像丟了魂兒似的,總是在那灌木叢旁漫無目的地轉遊,沒有心思吃東西。橄欖油一直忠心耿耿地跟在她身邊。巴寇叫橄欖油,他隻是“嘎嘎”地答應兩聲,卻不再過來,他要守著蹺蹺板。
幾天後,我們尋著橄欖油的嘎嘎聲找去時,隻見他守候著路旁的幾根白羽毛。一位坐在附近長椅上曬太陽的老人告訴我們,他看見一隻鴨子被吉普車撞死了。“他個狗娘養的,”我第一次聽見巴寇這樣惡狠狠地罵人,“在公園旁邊還不開慢些!”
從那以後,橄欖油也像丟了魂兒似的。叫他,有時會過來,但沒有那歡快勁兒了。有時,隻是答應兩聲,得我們去找他。找到他,也沒心沒肺的,再不會跟巴寇親熱了,連吃食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扔在地上的雞飼料多數讓其它鴨子吃了。
幾天後,因為趕個急活兒,我一邊兒吃帶來的午飯,一邊兒幹。電話鈴響了,巴寇讓我趕快到湖邊來,還要我帶把鍬,那語氣,根本不容我商量。到了那兒,隻見他滿臉淚水,手中捧著用自己上衣包著的卷兒。他嗚咽著說:“橄欖油被軋死了。”
與“搗蛋鬼丹尼斯”公園隔條馬路就是蒙特瑞市陵園。巴寇要把橄欖油葬在那裏。按說,我們不該在公墓隨便挖掘,但巴寇悲從中來,顧不上那許多了。他在靠湖的一角挖了個兩尺見方的坑,把橄欖油包在他那件上衣裏埋了。一大群鴨子仿佛列隊似的站在一旁看著。我知道它們是在等待巴寇喂食,但它們那樣子,真像是在參加橄欖油的葬禮。
湖邊有幾把長椅,是捐的,上麵刻有“懷念某某人”的字樣。巴寇訂做了兩個金屬牌。上麵刻著“懷念野鴨橄欖油,1998-2001”。他把一個牌子釘在一把長椅的椅背上。萬萬沒想到,半年後,那些木頭長椅居然被拆了,換了金屬架的集壓木椅子,冷冰冰、硬邦邦的,很少有人願意坐,那紀念牌當然也沒了。另一個牌子粘在他的文件櫃上,牌子上麵貼著一張橄欖油的大照片。已經四年了,他仍然經常談到橄欖油,而且一說起來,就像是昨天剛發生的事。
後記:
寫完此文,下午擊劍後到湖邊去憑吊我的主角。站在橋上,我突然心血來潮,大喊了一聲“橄——欖——油!”野鴨子,不是一隻,而是好幾隻,居然聞聲而來!雖然不像橄欖油當年那樣撲騰著連飛帶遊地奔來,但它們還是來了,慢慢遊來的。可惜我沒有雞飼料了,但我還有半包爆米花,沒有讓它們完全失望。回家的路上,我先去買了一包雞飼料。明天,我會去鄭重其事地告訴巴寇,四年了,居然還有些野鴨記得橄欖油這三個音節。是誰說的來著?隻要你還沒有被忘記,你就沒有死。橄欖油還活在巴寇心中,橄欖油也將活在他的同伴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