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電影《勇敢的心》
廖康
麥爾 · 吉普森 Mel Gibson 出品、導演，並主演的影片《勇敢的心》 Braveheart 讓我百看不厭，每次都激動不已。這是 1995 年的老電影了，談論起來不用避諱情節。曆史學家們看這片子能找出很多毛病，但正如片頭所說，曆史無非是統治者用血寫的功績，用墨寫的謊言。況且，我是把這部影片作為傳奇，作為藝術來看的。在我讀研究生的那座英國城市裏有一尊巨大的雕像，矗立在市中心。他就是這電影的主角，蘇格蘭的民族英雄 William Wallace 。雕像的後邊是教堂、圖書館和劇院。當地人戲言： “ 我們這兒魚龍混雜。瞧啊，解救人民、拯救靈魂、造就人才、遷就情欲的象征全都並肩而立。 We’ve mixed up the good and bad here. See, liberation, salvation, education, damnation, all stand side by side.” 說劇院遷就情欲，是指清教徒的理念。當地人並非清教徒，隻是說著玩兒而已。但每次提到 William Wallace ，他們總是很認真，充滿敬意，因為這位民族英雄在 1300 年前後領導蘇格蘭人奮起反抗英國的暴政和壓迫，屢戰屢勝，最終雖敗猶榮。
我喜愛這部影片。它不僅藝術地刻畫了為自由而戰的英雄，讓我理解他為之獻身的理念，更讓我關懷主人公的命運，同情他，敬佩他。雖然電影不完全符合曆史，大多數人看電影，並不是在學習那段曆史，而是在欣賞藝術。這部作品是一個自圓其說的，完整的故事。我們認同的並不一定隻是蘇格蘭人，而是他們代表的所有敢於反抗暴政的人民。我們認同的也不局限於他們在十四世紀初的解放事業，而是他們在尊嚴受到侮辱時，在親友慘遭殺害時不得已所進行的武力反抗。由此而廣及任何人在遭受欺壓至極限時鋌而走險的反抗。由此而廣及任何民族在遭受壓迫至極限時忍無可忍的反抗。在這個意義上，些小曆史出入，什麽服飾不對，語言有別，人物變異，事件誤差等等，都不是大問題。文藝作品中的人物很少與曆史人物相同，文藝作品中的事件也很少與曆史事件一樣。中外皆然。
我喜愛這部影片。當 William 幼年喪父時，小朋友 Murron 送給他一朵藍色的薊花，他們的表情恰如其分。小男孩流出一滴淚，小女孩顯得茫然，隻知該做什麽，不知該說什麽。薊花特寫，主題音樂奏起，令人心顫。薊花是蘇格蘭的國花，傳說丹麥人偷襲時被薊花的刺紮得大叫，驚醒了蘇格蘭士兵，才沒有讓丹麥軍隊得逞。這帶刺的花象征著蘇格蘭，象征著捍衛美麗。那主題音樂後來發展為愛情的主旋。
我喜愛這部影片。當英格蘭官兵來行使英王愛德華一世剛恢複的對蘇格蘭人的初夜權，新郎反抗而遭到武力鎮壓時，新娘悲戚地貼近新郎，默默地與他耳語，平靜地任士兵將自己擄走。她那一臉無奈，一臉堅忍，深深地打動了我。一個男子，不能保護自己心愛的女人，眼看著讓人搶走，這是對他最大的侮辱，無異於剝奪他雄性。在這種統治下，難道你還能和統治者進行什麽合法鬥爭嗎？僅此一件事，就突出地反映了英國對蘇格蘭無以複加的欺辱，給了蘇格蘭人民武裝反抗最有力的理由。
我喜愛這部影片。 William 學藝歸來，已是英俊男子， Murron 更出落得秀美。他們的扮相展現了淳樸的俊美，他們的相愛雖迅速卻自然。在野地裏，在立有十字架的孤墳旁舉行婚禮，雖有悲劇的暗示，更有神聖的意味。為了避過初夜權，他們不得不偷偷結婚，以天為被，以地作床，在林間 “ 圓房 ” 。他們呼出的氣息結成詩意的霧靄，他們青春的體熱驅趕曠野的料峭。他們的 “ 野合 ” 是反抗邪惡的法律，是維護自己的尊嚴，因而比明媒正娶更榮光。這也是 William Wallace 試圖避免與統治者直接對抗，試圖和平過日子的下策。它表現蘇格蘭人並非好鬥的歹徒，並非蠻橫的刁民，而是善於忍耐，努力守法的良民。
我喜愛這部影片。當良民受到無法容忍的欺辱時，他們沒有采取合法的手段去與虎謀皮，他們沒有遵循永不殺生的道德律令而升華為聖人，他們更沒有甘當 “ 好死不如賴活著 ” 的順民。他們拿起簡單的武器，拚死反抗，實現了原始正義。他們殺死的士兵未必都參與了欺辱蘇格蘭人的暴行；在 William Wallace 突襲第一個士兵前，那慢動作鏡頭清楚地表現了他憐惜的表情和那青年士兵無辜的模樣，但這是戰爭，別無選擇，他毅然揮動鏈錘砸下。玉石俱焚、善惡同歸，這就是戰爭的悲劇。
我喜愛這部影片。在 Stirling 的一場大戰，動用了那麽多軍人和戰馬，演得那麽逼真，卻沒有傷害一匹。其戰術也表現得一清二楚。最難得的是演出了蘇格蘭反抗者士氣的變化，演出了幾位主要人物作戰的狂野，生動地體現了 “ 兩軍相逢勇者勝 ” 。這電影是在應用計算機剪貼大場麵的技術以前拍攝的，用的都是真人、真道具。其視覺效果與後來的電影相比真是奢侈的享受，也足見導演指揮千軍萬馬的嫻熟藝術。這場大戰被譽為銀幕上最精彩的戰爭場麵，當之無愧。戰場上的廝殺相當凶殘，與《赤壁大戰》的廝殺區別很大。前者寫實，好像是真打；後者寫意，知道是演戲。由於《勇敢的心》獲得極大成功，得到奧斯卡十項提名，獲得五項，包括最佳故事片和最佳導演及最佳攝影，觀眾對史詩性的影片恢複了興趣。這才有了隨後而來的《亞力山大》、《角鬥士》、《特洛伊》、《天國》等電影。
我喜愛這部影片。英王企圖通過初夜權在人口上戰勝蘇格蘭，可他的兒媳 Isabelle 公主卻懷上了蘇格蘭反抗者領導人 William Wallace 的孩子。 Isabelle 對 William 的愛首先發自敬仰：她敬仰這魯莽的漢子為了心愛的女人而拿起武器造反；她敬仰這外貌粗獷的戰士具有良好的教育，熟稔拉丁文和法文；她敬仰這無畏的勇士敢於並善於同強敵作戰。一旦她的敬仰換來 William 溫柔的目光，她便墮入情網。她兩次向 William 提供情報，通告英王的陰謀，贏得了 William 的愛。兩人相互愛慕表演得渾然流暢，戰地一朵黃花出現得水到渠成。在英王彌留之際，懷孕的公主告訴愛德華一世，英國皇室的血脈到此為止了。當然，這是詩人的正義 poetic justice ；但我相信，這是大多數觀眾的期冀。
我喜愛這部影片。每個角色都表演得十分到位，而主角的演出尤其令人難忘。特別是他在 Falkirk 一戰中被蘇格蘭貴族出賣，被刺下馬來，當他揭開對方頭盔，發現這敵方將領竟然是自己的朋友，是他期待唯一可能成為蘇格蘭國王的 Robert 時，那一臉茫然，那不知所措的神情，那未解原由的詫異，是電影史上最精湛，最有表現力的經典鏡頭之一。一個巨大的問號帶著困苦，帶著失望，帶著悲哀從主角臉上湧現出來。這表情顯然深深打動了 Robert ，令他慚愧，令他內疚，令他懺悔。他的表情僅次於主角的表演，不僅令人信服地說明為什麽他立即解救了主角，也表明了他最終站到主角一邊的原因，成為蘇格蘭反抗英王暴政的領袖，贏得獨立，實現了 William Wallace 的宿願。
我喜愛這部影片。它不像《特洛伊》和其它許多古裝片那樣炫耀主角的劍術和個人的武藝，而是宣揚為自由奮戰，讚美為自由犧牲。 William Wallace 造反是因為他與妻子自由相愛，自由生活的權力被剝奪了。眾人投奔他，不是為了土地或頭銜，而是要反抗英國的暴政，爭取自由。這就是他們這些平民百姓在抗英戰爭中與貴族的最主要差別。我相信，沒有幾個人會指責 William Wallace 不采用合法的程序打官司，不到英王那裏去告禦狀。我相信，沒有幾個人會指責他搞暴動，進行武裝反抗，與強大的英軍作戰。因為，當人民連自由都沒有，就不可能，也不應當用通常的道德和法律來衡量並製約他們的行為。當主角被出賣，遭捕獲，在臨死前將受酷刑時，為了安慰 Isabelle 公主，他飲用了麻藥，但公主一走，他就吐出麻藥。他不是要呈英雄，而是怕麻痹了自己的頭腦，在敵人麵前服軟。他經受了吊刑和裂刑的苦痛；劊子手逼他求饒，免受淩遲；原本仇恨他的英國市民也為他求情了，但他聚集了全部氣力，拚命吼出最後一個詞 —— 自由。看到此，有幾個人能忍住淚水？ William Wallace 喊出了所有受奴役、受壓迫、受欺辱的人民的意願和心聲，穿越時空，激勵後人。
我喜愛這部影片。盡管曆史學家會告訴我，英王愛德華一世從來沒有在蘇格蘭實行過初夜權， Isabelle 公主是在 William Wallace 死後，才從法國嫁到英國來的，不可能與 William 相愛，但我仍然喜愛這部影片。秦王贏政的女兒何曾與高漸離相愛？斯巴達克又何曾與貴婦範萊麗雅結婚？如果衛道士們和清教徒們要指責文藝作品遷就情欲，就讓他們指責吧。我在這部影片中看到的是文學藝術的真實，是人民心儀的真實。這影片本身沒有自相矛盾之處，它描述的故事集中體現了蘇格蘭所受的壓迫，藝術地反映了受壓迫者的反抗，其整體精神符合 14 世紀初英國的實情。更重要的是，這個傳奇故事，這部史詩般的影片生動地表現了人類最崇高的理想和最基本的欲望是密不可分的；自由如同吃飯、性愛一樣，是人與生俱來的權利和需要。你活，也要讓別人活。否則，你不給我一個說法，我就給你一個說法。當然不是每個人都能夠這樣做，但那些敢於這樣做的好漢，就像 William Wallace 一樣，必將為人民永世傳頌。
2008 年 12 月 6 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