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無桃源:評電影《采風者》
(2009-08-17 08:0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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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外無桃源:評電影《采風者》
廖康
極偶然,會有這種情形:在毫無思想準備之時,看到一部喜出望外的好電影,仿佛發現了新大陸,興奮不已!《冤獄重生》(The Shawshank Redemption)就是在片子上演的第一天,事先連聽都沒有聽說過,看到的精彩影片。但那是1994年的事了。最近,在DVD上看了電影《采風者》(Songcatcher,1999),頗有同樣感覺。
上世紀初,美國某音樂學院副教授潘萊瑞克博士(Lily Penleric,Janet McTeer飾)在影片開始時,自己彈琴伴奏,以緩慢的節拍一板一眼地給學生們唱一首著名的英國民歌,《時值五月》。然後,她講道:“你們要學的,不僅是歌曲中的社會學價值,更要了解歌曲本身的淳樸感情。”這正是影片的主題。她在久盼提升正教授的希望再次落空後,去妹妹教書的偏遠山村度假,意外發現阿巴拉契亞的山民竟然原封不動地保留著200多年前從英格蘭、蘇格蘭和愛爾蘭帶來的民歌。於是,她開始采風,並運用當時的新技術——愛迪生轉筒錄音機,錄下這些寶貴的文化遺產,打算研究、整理、出書。在采風中,她逐漸了解了山民,其居高臨下的態度轉變了,與他們建立起淳樸的感情,找到了更珍貴的東西。
這個故事基於偶然發現阿巴拉契亞民謠以及在美國挖掘英國民歌的真實曆史,但影片的焦點並非敘述曆史,而是展現潘萊瑞克的轉變,展現那山村的窮困生活,並展現了一個殘酷的事實:無論在多麽美麗的地方,隻要有人,就有人間的各種罪惡:嫉妒、貪婪、排他、仇恨……所謂的世外桃源並不存在。當然,也有純真的情感和比保留傳統藝術更有價值的作為——創造新鮮的藝術。電影涉及很多社會問題:貧困、同性戀、宗教偏執、欺壓女性、工業入侵農林,等等。有些評論家指責影片涉及過多,沒有深入探討任何問題。但我以為這些評論家尚未了解藝術的個中三味。藝術作品並不旨在針對任何社會問題開出濟世良方,能夠有教育作用和指導意義當然好,但藝術的美感作用、認識作用更重要、更有價值。
《采風者》的最大藝術價值在於它對民歌的表現。聽唱片、看演出當然能夠欣賞到更多的民歌,但至少我本人不可能象在看電影時那麽深切地感受這些民歌的魅力。脫離生活,抽選出來的歌曲演唱會,怎麽可能像一部完整的歌劇那樣引人入勝?歌曲不象無標題音樂,要有背景襯托,才能更深入地欣賞。影片提供了真實的生活背景,同樣一首《時值五月》在鄉村小木屋裏由山姑蒂蕾迪絲(Deladis,Emmy Rossum飾) 唱出來,就與潘萊瑞克博士在教室裏唱的效果大相徑庭。而且蒂蕾迪絲是由口授學來,其獨特的節奏和每句結尾處那個升調所形成的民歌風味,在潘萊瑞克的照譜演唱中早已完全喪失,因為五線譜無法記錄那特色。當潘萊瑞克博士幫助一產婦好不容易才生下一女嬰時,接生的老太太薇尼(Viney,Pat Carroll飾)情不自禁地唱起民歌《但願我還是未婚姑娘》:
單身時我穿得多漂亮,
結了婚我一身爛衣裳。
單身時我的鞋唧喳響,
結了婚我的鞋穿了幫。
但願我還是未婚姑娘!
噢,上帝啊!
但願我還是未婚姑娘!
三個孩子餓得直叫媽,
沒東西喂我不如死了吧。
他一回家就連吼帶罵,
撞倒了孩子又揪我頭發。
但願我還是未婚姑娘!
噢,上帝啊!
但願我還是未婚姑娘!
如果光看歌詞,隻會覺得哀怨,很難體會到其中的自嘲和苦中作樂。另一首動人的歌是在一對窮困的中年夫婦因無奈而同意廉價賣掉自己的土地後唱的,我想不出有其它什麽關於漂泊異鄉、困苦謀生的歌曲曾這樣深深地打動我心。而且他們拉琴唱歌,如此自然!如此可信!唱完後相對淒然一笑,那是我在銀幕上看到的對“相濡以沫”最好的表現。在一場真正的悲劇發生後,男主角湯姆(Tom Bledsoe,Aidan Quinn飾)信口唱出一首悲哀的民謠,滌蕩那強烈的感情,並使之升華。影片中這些情景襯托出歌曲的意義,同時也顯示,學院的故紙堆並非藝術的源泉,生活才是藝術的源泉。而藝術既豐富生活的內容,又抵消生活的苦難;後者可能更反映偉大藝術的本質——幽怨、憤怒產生詩;貧困、痛苦產生歌。
《采風者》優美的風景是顯而易見的,人物樸實可信也是顯而易見的。此類影片很容易落入風光片的窠臼,很容易成為文人美化田園生活的圖解。但此片的導演格林沃德(Maggie Greenwald,曾導The Ballad of Little Jo)獨具慧眼,她這部精采的影片讓我們看到,世外並無桃源,還讓我想到普桑(Nicolas Poussin)那幅陳列於盧浮宮的傳世油畫《阿卡迪亞的牧羊人》。阿卡迪亞(Arcadia)是希臘的牧區,是平靜美好的田園的代名詞。畫麵上三個牧羊人在好奇地察看一塊墓碑,上麵寫著:“Et in Arcadia Ego”(在阿卡迪亞也有我的身影),而這裏“我”之所指,一般都認為是——死亡。
2005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