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肅的喜劇:評電影《威尼斯商人》
(2009-08-13 10:4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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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肅的喜劇:評電影《威尼斯商人》
廖康
毋庸諱言,《威尼斯商人》(The Merchant of Venice) 是一出嘲笑、捉弄猶太人的喜劇。莎士比亞的戲劇並非十全十美,他的人文主義也沒有超越時空。莎士比亞的時代和生涯以及他所受的教育限定了他,使他不可能成為培根那樣的思想家;不可能寫出雨果那種既同情窮苦大眾,又反對暴力屠殺的人道主義作品;也不可能象拜倫那樣用筆和劍為受奴役的民族而戰;更不可能象托爾斯泰那樣去解放農奴,宣講教義。莎士比亞的許多作品在道義上多少有些問題,以現在的觀點來看,在政治上也不那麽正確。在倡導種族平等的美國,在猶太人占主導地位的好萊塢,自有聲電影問世以來,一直沒有人敢把《威尼斯商人》改編成電影。去年,執導過《1984》(1984年出品) 和《郵遞員》(Il Postino, 1995年出品) 的著名導演萊德福特 (Michael Radford) 終於做了這件棘手的苦差,他刪去了不少無關緊要的枝節,把這出喜劇改編導演成一部既嚴肅,又引人發笑的影片。
莎翁雖然被尊為最偉大的戲劇家,但這並不意味著他的全部作品在藝術上都神聖而無可非議。毫無疑問,他是偉大的藝術家,可他也是個業主,環球劇團有他的股份。要照顧劇團的生意,他必須取悅廣大觀眾。媚俗之處,即便在莎翁最成熟的悲劇裏也不難找到。在伊麗莎白時代,林立的劇院是人們最主要的娛樂場所,比當今影院的通俗有過之而無不及。花一個便士就能買張站票,使數百販夫走卒能夠擠在前邊站著與後邊高坐的老爺及王宮貴族們一同欣賞戲劇。因交通不便,觀眾相對固定,加之競爭激烈,如果一出戲能連演三場,就算成功了。因此,雅俗共賞不僅是戲劇成功的標誌,也是其條件。這是莎劇中魚龍混雜的一個客觀原因。然而,瑕不掩瑜,莎翁畢竟是一位偉大的文學家,他忠於文學藝術,忠於自己敏銳的觀察和深邃的洞察。在當時社會能夠允許的範圍內,他還是為夏洛克這個受嘲弄的角色寫出了非常精彩的辯辭,讓觀眾體會到這個放高利貸的猶太人企圖報複的理由。這就給了改編者充足的理由。後人上演莎翁的戲劇,或多或少都有些取舍,鮮有原樣照搬的,更不用說電影改編了。這部電影與我所看過的舞台劇相比,在藝術上更為精湛,在政治上更為恰當。
電影集中展現兩條故事線索,主線是:巴薩尼奧為了向鮑西婭求婚而跟好友安東尼奧借錢;安東尼奧的商船在海上,資金周轉不開,便以自己的信譽和地位為了朋友向他極為蔑視的猶太人夏洛克借錢;夏洛克與安東尼奧簽約,無息貸給他款,但若在規定日期還不上錢,就要割他一磅肉;安東尼奧商船遇難,夏洛克要取他性命;巴薩尼奧智選鉛盒、求婚成功;聰明的新娘鮑西婭女伴男裝,上法庭智鬥夏洛克。副線是:夏洛克的女兒傑西卡與羅蘭佐相戀,私奔至鮑西婭家,並皈依基督教。原劇中有一些遊移於情節之外的對話,當年我學莎劇時,同學和教授都一致認為那些段落可有可無,如:巴薩尼奧和安東尼奧的朋友們對商船出海風險的議論,對性情憂鬱的評論,一仆人和他盲父的插科打諢以及其它耍貧嘴等。我喜見這些無關緊要的、甚至可以說是媚俗拖遝的對話在電影裏都省略了。
電影在片頭插入了幾段說明,大意是:“十六世紀末,猶太人即使在歐洲最寬容、最開放的貿易中心威尼斯也仍要住在“隔都”(ghetto) 之內,白天外出必須帶紅帽子,以表明身份。猶太人不得擁有不動產,於是,他們便從事放高利貸這種基督徒不得從事的活動。一般威尼斯人對此視而不見,但狂熱的基督徒對此深惡痛絕。”在一教士當街布道,叱責放高利貸的朗朗聲中,我們看到一個白人妓女袒露雙乳在人群中走過,威尼斯人熟視無睹;而一個猶太人卻被扔下橋頭,栽入水中。又看到安東尼奧在人群中唾啐夏洛克。這一鏡頭要遠比原劇中由夏洛克說出來有力得多,使觀眾深深感到猶太人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也為影片定下了基調,不知道這故事的觀眾大概想象不到這會是一出喜劇。
在批評家眼裏,喜劇之所以低於悲劇和正劇,主要是由於喜劇容易流於輕浮、俗氣。喜劇若既能嚴肅又不失喜興,既引人深思,又讓人發笑,才是上乘的喜劇。去年底出品的這部電影,集中兩種悲哀,襯托一種喜興。悲哀者由於喜興的原因而更加悲哀,喜興者因對悲哀的無知而縱情喜興。萊德福特獨到的導演,加上帕奇諾 (Al Pacino,飾夏洛克) 和艾恩斯 (Jeremy Irons,飾安東尼奧) 精湛的表演,為廣大不去劇院,對莎士比亞敬而遠之的觀眾,上映了一出令人深思的、引人爭議的、嚴肅的喜劇。
帕奇諾寶刀不老,他把主角夏洛克所受的侮辱、心中的憤怒、無情的諷刺、失女的痛苦、報複的決心、自我的辯護、一時的得意、認輸的無奈、和失敗的可憐演得不瘟不火、恰到好處。令人既蔑視夏洛克,又憐憫他,覺得電影是在表現一次反抗的失敗,這反抗雖非可歌可泣,卻也情有可原。夏洛克至少不再是一個讓人鄙視的、卑猥可笑的、放高利貸的小人。導演和演員充分利用電影手段,通過近鏡頭和特寫鏡頭把夏洛克複雜的內心世界展露出來;用高保真擴音係統把夏洛克極力壓抑的、輕微的呻吟如實地播放出來。這在話劇舞台上,為了讓後排觀眾也能看到、聽到,是無法做到的。對於自己殘忍的動機,夏洛克有一段著名的反駁:“難道猶太人沒有眼睛嗎?難道猶太人沒有五官四肢、沒有知覺、沒有感情、沒有血氣嗎?……你們要是用刀劍刺我們,我們不是也會出血的嗎?你們要是搔我們的癢,我們不是也會笑起來的嗎?你們要是用毒藥謀害我們,我們不是也會死的嗎?那麽要是你們欺侮了我們,我們難道不會複仇嗎?要是在別的地方我們都跟你們一樣,那麽在這一點上也是彼此相同的。要是一個猶太人欺侮了一個基督徒,那基督徒會怎樣表現他的謙遜?報仇。要是一個基督徒欺侮了一個猶太人,那麽照著基督徒的榜樣,那猶太人應該怎樣表現他的寬容?報仇。”* 這段台詞一向是演員的試金石。帕奇諾處理得非常精彩,表情自然可信、語氣高昂、一反常態,但又不過激。不僅夏洛克對手的朋友聽呆了,連旁觀的妓女也聽呆了。影片中,帕奇諾的形體動作比較多,恰如其分地補上了許多言外之意,尤其是一些無法言說的苦衷。他的化妝稍微突出了猶太人模式的特征,但沒有把他塑造成以往舞台上那醜角形象。觀眾可能不讚同夏洛克的做法,但很可能會理解他,甚至會同情他。
電影的色調多為昏暗,更顯得嚴肅。艾恩斯把威尼斯商人安東尼奧那引人爭論的憂鬱表演得淋漓盡致,以至他那句著名的開場白“真的,我不知道我為什麽這樣悶悶不樂”都顯得多餘了。自始至終,他都沉浸在那鬱鬱寡歡裏,少有的幾次曬笑也 顯得那麽無奈。艾恩斯真把這憂鬱演絕了,而且是運用最少的表演和形體動作表現出最大的憂鬱。他表演得如此之好,我幾乎要說勝過帕奇諾了。但考慮到帕奇諾演的夏洛克有多種情感要表現,艾恩斯還得屈居第二。沒有專門學過莎劇的觀眾大概不會知道有關安東尼奧為什麽憂鬱的各種解釋和爭論。對此,原劇本身頗具歧義,給觀眾留下了相當大的想象空間。導演萊德福特在影片中做出了比較明顯的暗示,有心的觀眾應該能夠看明白,為什麽結局皆大歡喜,安東尼奧還是愁眉不展。為什麽他的問題仍未解決。
那麽,這出喜劇又喜在何處?電影還是有一些明亮的場景,主要是向鮑西婭求婚的幾場戲。黑皮膚的摩洛哥親王的自大和白皮膚的阿拉貢親王的自以為是,都得到了誇張適度、惟妙惟肖的表現。他們隨即的失敗,無可奈何又合轍壓韻地朗誦那些譏諷他們的詩句,與種族矛盾的嚴肅形成強烈的反差,製造出大環境中對比性的喜劇效果和小環境中自嘲式的幽默,令觀眾忍俊不禁。當然,最可笑的還是結尾時鮑西婭和使女對新郎們的捉弄。兩個戒指送來要去,機智的才女和伶牙俐齒的丫鬟把兩個傻愣愣、有眼無珠的男人戲耍個夠,讓初次看客笑破肚皮,老票友會心莞爾。雖然這一段也是在鮑西婭家,但與求婚那段不同,場景昏暗。似乎在提醒觀眾,此時仍然是“幾人歡笑幾人愁”。兩個特寫鏡頭表明,愁苦的不僅是夏洛克,還有安東尼奧。
這場嚴肅的喜劇最後集中表現在傑西卡的臉上。在以往的話劇中,她出走後的表情往往是單一的快樂。但她得到愛情、自由和財產是以背棄父親、民族和宗教為代價的。在初始的狂歡過去後,她就沒有遺憾嗎?在這部電影中,傑西卡的表情相當複雜,滿意中若有所失,歡喜中透著憂愁,似乎憂愁的份量還重些。結尾時,她身後的景象是兩個舟子在晨曦中用弓箭射魚。熟悉原劇的觀眾可能會想到電影未用的一段機巧的台詞。巴薩尼奧向安東尼奧借錢時說:“我在學校裏練習射箭的時候,每次把一枝箭射得不知去向,便用另一枝同樣射程的箭向著同一方向射去,眼睛看準了它掉在什麽地方,就往往可以把那失去的箭找回來;這樣,冒著雙重的險,就能找到兩枝箭。”他比喻的目的是向安東尼奧再借一筆錢,以便娶得富家女鮑西婭,方能還清過去欠的全部債務。他做到了,鮑西婭知道嗎?
2005年5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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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中莎士比亞的戲文均引自朱生豪的翻譯,《莎士比亞全集》之三,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