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性的精神、美國的精神:關於電影《秋日傳奇》的對話
廖康
以下對話將談及《秋日傳奇》Legends of the Fall的內容,好在這是一九九四年的老電影,很多人都看過。沒看過電影,又不願意預知情節的讀者,最好別讀。
甲:這部電影拍得真美!以美國蒙大拿州湛藍的長空,廣闊的牧場和巍巍的雪山為主要背景,難怪得了最佳攝影獎。從那以後到現在,十四年了,我就沒見過景色更美的片子。你知道嗎?大多數鏡頭都是在加拿大拍的。三兄弟愛上同一個女人,互助又相爭,構成故事主線。老爹是位傳奇式的英雄,他對軍隊和政府不滿,扔下指揮刀就走人了,但人們一直尊敬地稱他上校。他和老媽心心相印,卻不住在一起。一家人經曆了一次大戰和美國的禁酒時期,老三戰死,老大戰後當了議員,老二從小就跟印第安人學習狩獵、最後死於獵熊。這些故事傳奇的成分不少,但為什麽說秋日呢?
乙:我想有兩個原因:影片以畫外音開始,那時正是秋季,故事的講述者——印第安老獵人“一刺”One Stab——估計他是個一刺一殺的好獵手——他用低沉的語調緩緩地回憶這些傳奇故事。故事的主人公,二兒子崔斯坦Tristan ,就是Brad Pitt飾演的那個野性十足的小夥子,他是在秋末冬初時出生的。也許還有一層意思,美國英語的秋季Fall還有墮落的意思。崔斯坦在三弟戰死時,失去了信仰,詛咒過上帝。
甲:嗯,記得。“墮落”在基督教文化中常指Fall from Grace,也就是遠離上帝吧?可我覺得影片是反其意而用之,他詛咒上帝,顯然隻是對殘酷的戰爭表示不滿,象我們埋怨老天爺,是一時的憤怒,不是尼采那種“上帝死了”的理性結論。他老爹扔刀退伍,不讚成兒子們參戰,在禁酒時期支持二兒子與政府對著幹,二兒子的所作所為,大兒子在影片結尾時那一槍,這一切在正統觀念看來都是墮落的行為,而在影片中卻是正麵的,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
乙:對,但這暗喻的意思應該讓觀眾自己體會,在片名中還是不譯出來為好。
甲:嗯,還有蘇珊娜的到來,就仿佛從天上掉下來一個林妹妹,那也是一種Fall,對不對?
乙:你的聯想真快,真豐富!當然,我們中國觀眾也可以做這種詮釋。電影故事都是因她而起的,但蘇珊娜的性格可是跟林黛玉正相反。
甲:那當然。她雖然從大城市來,雖然也沒有親人了,但她骨子裏可是個充滿野性的姑娘。一來到蒙大拿,她立即就融入那長空原野,立即就把那牧場當成了自己真正的家,立即就受到崔斯坦的吸引。她雖然是作為三弟的未婚妻來到這個家,但她和二哥崔斯坦之間的感情是最自然的,電影把他們之間的生化反應生動地表現出來了。那怪不得他們,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是無法抗拒的。
乙:他們的相互吸引自然而然,但還不是一見傾心。他們還是相當克製的,做到了發乎於情,止乎於理。
甲:是啊,蘇珊娜畢竟是崔斯坦未來的弟妹。對大哥和二哥來說,人煙稀少的牧場上來了個美人,他們自然會受到吸引,但他們都疼愛自己的小弟,都很克製。說起來,倒是蘇珊娜的感情更出格些。你們男人會不會覺得她有點得隴望蜀?
乙:至少我覺得不能這麽說。她在性情上更接近崔斯坦,她受吸引並不是見異思遷,而是因同情動。況且她在未婚夫去世前並沒有明確表示自己的感情。
甲:可她在內心深處的確愛上了崔斯坦。後來,她去探監的時候還說過,她曾經暗自希望三弟死去,希望二嫂死去,以便和崔斯坦相好。
乙:那也隻是思想罪,在潛意識中和意識中,我們誰都犯過這種罪。那畢竟有別於行動上的罪,隻是sin,不是crime。老話說:“百行孝當先,在心不在跡,在跡貧家無孝子;萬惡淫為首,在跡不在心,在心世上盡淫人。”而且蘇珊娜還為自己這罪孽的念頭深感內疚,並因此自殺。應該說她非常善良。
甲:這倒也是。自以為是,不會內疚,不會懺悔的人是不會自殺的。惡人也不會自殺,除非他良心發現了。
乙:忍受不了生活的痛苦和壓力,也會自殺。但那不是蘇珊娜自殺的原因。你說得對,她以為三弟和嫂子的死與自己的希望有關,因內疚而自殺。這也是她善良的表現。篤信基督教的人,認為上帝無所不知。這外在的約束力要遠比良心的束縛強大,內疚的強度也大。其實,要說三弟的死跟什麽想法有關,還是和他自己的傳統觀念,和社會習俗有關。他上了哈佛大學,父親對他的影響還不夠大,或者說因受正統教育而減小了。他非要入伍,去保衛連見都沒見過的英國,成了一次大戰的炮灰。
甲:是啊,一次大戰是無義戰。上校早就從美國政府對印第安人的惡劣行徑中醒悟了,不再相信政府和報紙的宣傳。可惜,他的兒子們還不懂。老大循規蹈矩,老三受了正統教育,他們不懂,我明白。可老二從小受印第安人“一刺”的影響那麽大,野性那麽足,怎麽還跟著他們去為政府賣命呢?
乙:我想有兩個原因:一、他喜歡冒險,而戰爭是最大的冒險。二、他從小就狩獵,習於作戰;他一起去,可以保護文質彬彬的小弟,這也是他向蘇珊娜的許諾和臨別時父親對他的囑托。
甲:對,他從來不談政治,不象大哥那樣,沒說過要為英國而戰,抵抗德國侵略什麽的。三弟死後,他簡直是用印第安人打獵的方式來作戰。一個人去偷襲,殺了敵人還要割頭皮,怪嚇人的。
乙:三弟死後,打仗對崔斯坦來說才有了意義:即為親人報仇。這是很實際,很典型的一種情況。在反戰電影《西線無戰事》中,有句著名的台詞:“他們為父親的土地作戰,我們為母親的土地作戰。到底誰有錯啊?”很多人參戰的初衷並不是很明確,也沒有強烈的動機。後來,因戰友的死,才瘋狂地投入殘殺之中。政客們肯定非常了解這一點,他們知道,戰爭一旦煽動起來,仇恨就會愈演愈烈,讓互不相識的人拚命廝殺,戰士們早晚會自動地奮勇作戰,直到兩敗俱傷為止。
甲:所以,崔斯坦戰後並沒有馬上回家。這我理解,他的野性一旦被呼喚出來,就需要出遊、狩獵,在遊蕩中才能逐漸平靜下來。可是他回來以後,跟蘇珊娜好了,多幸福啊!還要再次出走。我覺得那比較勉強,是敗筆。
乙:人的行為不都是由理性支配的,尤其是崔斯坦,他充滿野性,電影就是要塑造這樣一個特殊的典型。他的野性再度爆發也有一些誘因:那小牛犢子撞入鐵絲網,無法脫身,讓他想起三弟的死。那頭棕熊來臨,他有機會卻沒有開槍射殺,按照印第安老人的說法,那是因為他與棕熊認同了。他的野性在一點點冒出來。他在酒吧痛打那不肯為印第安人服務的酒保。他騎馬飛奔,幾乎從埋葬三弟的山崖上衝下去。他從熟睡中驚醒,幾乎將匕首刺入蘇珊娜的胸膛。雖然他沒有明說,但我覺得,他自己充分意識到體內的野性在勃發,他無法抑製,如果不出遊,甚至可能會傷害親人,所以他必須出走。
甲:這當然隻是你的感受,也可以算作一家之言。但我還是覺得他拋棄蘇珊娜,一走數年,連封信也不寫,送禮物回家也沒個字。最後好不容易寫了封信,就那麽幾個字,讓蘇珊娜嫁人。這也太難以理解了。這一切,似乎隻是為了開脫蘇珊娜,沒有實現她自己的誓言,永遠等待崔斯坦。
乙:嗯,還是為了表現崔斯坦的野性吧。其實,他走後,就算寫過兩封信,就算沒說讓蘇珊娜嫁人,我們也不會指責她嫁給大哥吧?誰能那麽長久無望地等下去?崔斯坦回來後,蘇珊娜一句“永遠,也太長久了”就足以為自己開釋。
甲:那倒不假。他們再度相見時,多少年過去了。崔斯坦回來後和小伊莎貝爾結婚生子。大哥當了國會議員,蘇珊娜成了他的富貴太太,不再是當年的野丫頭,與崔斯坦走的是兩條路了。本來可以相安無事的,可是趕上禁酒時期,大哥代表政府,二弟私自從加拿大販酒,與政府對著幹。電影幾次提到福爾斯代法案,說大哥投了讚成票,哪是怎麽回事?
乙:福爾斯代法案The Volstead Act就是禁酒令,是由共和黨國會議員Andrew Volstead提出的,但遭到威爾遜總統的否決。可就在同一天,1919年10月28日,威爾遜的否決又被國會推翻。於是,美國禁酒禁了十三年,從1920到1933年。前兩年正趕上哈丁總統Warren G. Harding執政。這位仁兄說寫英語的水平在美國總統中也許僅比小布什高一點,正如美國詩人E. E. Cummings 在哈丁去世時所說:“世上唯一能夠在一個簡單的陳述句中犯七個語法錯誤的人死了。” 那是美國曆史上最腐敗、最無能的政府。禁酒令是美國曆史上最愚蠢的法案之一,它使得少數有錢有勢和膽大妄為的人通過販賣私酒發了財,其中不乏政府官員。
甲:電影反映了這種腐敗;黑幫與政府官員和警察聯手,倒買倒賣私酒,分割勢力範圍,發了大財,還要限製崔斯坦這些小打小鬧的酒販子。一開始,他們對國會議員的弟弟還留點麵子,後來也不客氣了。怎麽對別人就更不用說了。而政府官員聚會的時候,總是大擺酒宴。真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乙:那黑幫勾結警察,威嚇崔斯坦。結果誤殺了他妻子,又激起了他的野性,差點兒把警察打死。但這次,他的理性指導著野性,耐著性子蹲了一個月牢,然後仔細地觀察,冷靜地策劃,和嶽父雙管齊下,一舉殺了壞警察和黑幫頭子。電影在表現這謀殺時,用蒙太奇的手法表現政府的腐敗和虛偽,蘇珊娜的自責和自殺,黑幫的倒賣和囤積,崔斯坦的不忍和黑幫的凶狠,等等,讓這些鏡頭形成對照,令人感到這殺戮是正義的複仇,而不是歹徒的火拚。
甲:是呀,這很重要。雖然手法和電影《教父》中執行謀殺有相似之處,但表現的內容完全不同。這是少數個人向強大的團體開刀,有反叛豪傑的氣概。
乙:叛逆的高潮卻是關鍵時刻大哥的作為。他剛剛跟二弟痛苦地報怨,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循規蹈矩、照章辦事、責任心強、事業成功,卻得不到愛。無論是父親,還是弟弟,就連自己的妻子都更愛崔斯坦。為什麽?而崔斯坦一向胡作非為,兩次棄家出走。這也太不公道了。但是當警官要向父親開槍時,這位國會議員毅然決然地打死了警官。記得我第一次看這部影片,演到此時,影院裏的觀眾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那是1995年,我還不太了解美國的精神,還有點兒納悶:血濃於水,這可以理解,但大家的感情也不至於這麽投入啊。這畢竟是反叛政府啊。
甲:觀眾大概都是年輕人吧?
乙:的確是年輕人,我是在大學的電影廳看的。但聽說在正式影院裏也常有觀眾喝彩鼓掌。這種同仇敵愾的情緒在家看DVD是體會不到的。崔斯坦的野性就是美國崇尚的反叛精神。美國畢竟還是個年輕的國家,反抗殖民主義統治不過是兩百多年前的事。都說美國人民對政府有深度的不信任,我在看這部電影時清楚地感受到了。當時我一邊看,一邊想,這片子不是公然鼓勵人們懷疑政府,與政府對著幹嗎?要是我們拍出如此叛逆自己國家的影片,可休想發行。但正如上校教導兒子們時所說的:政府不過是一幫人,他們掌了權,製定政策、控製輿論、指揮軍隊,未必總是為人民和社稷服務。我們老百姓,幹好自己身邊的事就行了,但不能傻嗬嗬地當順民。如果有誰欺負到頭上來,不管他是黑幫,還是政府,都是敵人,就得跟他幹。大哥在關鍵時刻的轉變,終於贏得了父親的愛,贏得了二弟的讚許,贏得了觀眾的欣賞。大家心裏很清楚,人製定的法律,構成的政府,畢竟還是人為的,不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人不應被馴化得老老實實,恪守規則。那荒野的呼喚,那原始的衝動,那野性的精神,猶如我們的天賦人權,那才是實現自由的最大動力。
2008年4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