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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芻

(2009-07-01 13:09:18) 下一個

反芻

 

廖康

 

記得在大二初讀張賢亮的小說《綠化樹》時,我對同桌說:這饑餓雖然描寫得生動,還不到家。那時,我們每天練習英語對話,沒的說了,就講各自的經曆。我那次給她講了我在幹校時曾餓到什麽程度。

 

那年,我還不到十四,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隨父母去了幹校,每天幹體力活兒,大夥兒一塊兒吃食堂。每人固定一份口糧,頓頓熬空心菜、豆腐渣,連點油星都見不到。一星期才打一次牙祭,也就是半兩肉吧,不到一個月,就把十來年積攢的油水耗光了。父母總要省兩口給我,但我也不好意思吃啊。那些日子,真是吃了上頓盼下頓。每天的話題,除了吃,還是吃。忘情回憶過去吃過的好東西,想不起來就任意編造,人人都成了特級廚師。後來讀到陸文夫的小說《美食家》說什麽做菜的關鍵是放鹽。我們那會兒都一致認為是放油,隻要有油,什麽都好吃,炸牛糞也保證是香的!

 

不久,不知讓誰想起來了,我們這些孩子不該和大人們一樣整天下地幹活,還得上學啊。於是,我們被送到離幹校十八裏遠的中學,那也是當地僅有的一所中學,和貧下中農的孩子們一塊兒住校。半天學習,半天勞動,星期天才回家。體力活兒雖然減半,但夥食更差了,也沒人再省給我兩口了。我們這群餓狼,整天瞪著小眼兒,四下踅摸吃的。方圓五裏內,不管是人種的,還是野生的,隻要能吃,都被我們一掃而光。每次聽到《沙家浜》裏郭建光說:這蘆根不是也可以吃嗎?我們就憤怒地批評:什麽叫也可以吃呀?那是最好吃的東西了!我們連草根、榆樹皮都吃了。那些日子,借夜色的掩護,我們不知偷過隊裏多少東西。幸虧江南種水稻,要是種紅薯、土豆,還想有收成?有一次來了個賣糖餅的,好象是五分錢一張,我們一擁而上,連買帶搶,把人家的挑子都拱翻了。那老漢說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土匪崽子,再也不來了。

 

我們這幫小子裏,有一個善使彈弓的。他和別人不一樣,從來不瞄準,看見哪兒有鳥,一彈弓撩過去,十次有一二次能打下來。玩過彈弓的都知道,這就是神彈手了。他一向不大合群,可在幹校的日子裏,我們都愛跟他玩,有鳥肉吃唄。一到周末,我們就隨他去長江邊大堤下稀稀拉拉的小樹林行獵。我們幫他準備彈藥,揀那彈球大小、圓滑的石子。看見鳥了,隻要他在身旁,肯定叫他來打。他要是離得遠,我們才自個兒打。打下一隻,就地生把火,烤得半生不熟,連鹽都沒有就分著吃了,那可真正是茹毛飲血。有時幸運,一隻剛烤完,又有一隻打下來了。有時倒黴,鳥小人多,還不夠塞牙縫的呢。

 

一次午飯後,我們去行獵。剛到小樹林,就聞到一股奇異的肉香。順著香味蹈去,隻見一位船老大和四個拉纖的正在江邊幾塊巨石下燒飯。一堆火上是個黢黑的圓鼎,那種煮飯的器皿我隻在江西見過。另一堆火上架著半扇豬,翻來滾去地烤著,大滴大滴的油刺啦刺啦地滴入火堆,不時竄起一股火苗,把油香摻著米香直送入我們鼻孔。我們的腿頓時軟了,不約而同地坐了下來,盯著那兩堆火,什麽鳥叫,也無動於衷了。自從來到幹校,我們還沒有如此接近過這麽大塊的肉。可是我們也隻能在這麽近幹看著。要是狗,沒準有誰還會扔根骨頭過來。可我們是人。那五個大人始終沒理我們,連看都沒朝我們這邊看一眼,隻顧自己吃。先是盤腿坐著吃,然後蹲著吃,最後站起來吃。不到一小時,硬是把一鍋飯、半扇豬吃了個幹幹淨淨。我們眼睛看直了,肚子一個勁兒地叫,到了兒連根骨頭都沒落著。後來,我們不知咬牙切齒地發了多少回狠:媽的,可惜我們手裏是彈弓!要是槍,肯定把他們宰了,大吃一頓!”

 

唯一持續不斷的食品補充還是來自廚房。不知怎的,這最顯然的事情卻被我長期忽視了。後來看到一小子,飯後好久了,嘴巴還在動。問他吃什麽呢,他也不說。我便在暗中盯梢,發現他和另外倆小子幫大師傅打掃衛生。他們怎麽這麽積極?肯定有鬼。我潛伏著繼續監視。幹完活兒,大師傅給他們每人一塊巴掌大的鍋巴。於是,我也積極起來。每天晚上也能混塊鍋巴吃。

 

鍋巴硬,特經嚼。一塊鍋巴嚼完咽下,就好象又吃了一頓飯。雖然還是餓,卻覺得比起其他人來,已經賺了便宜,有一種心理滿足。可是嚼鍋巴得背著人,好象在幹什麽壞事。頭兩次還有點偷吃禁果的快感,每天這麽幹,就有點慚愧。但我們誰也沒有愧到要告訴大家的地步,隻是不好意思聽老師表揚我們幫廚,那可真如芒刺在背。

 

有一天,兩頓晚飯都吃完了,突然胃裏一陣痙攣,剛咽下的東西連同酸唧唧的胃液一起湧了上來。本應一口吐掉,可到了嘴邊,舍不得,又咽下去了。一會兒,又是一陣痙攣……又咽下去了。反複幾次,就這一晚上,居然成了習慣。每頓飯後,都會痙攣,都會舍不得,都會咽回去。頭兩天還覺得惡心,很快竟然享受起來。這不是憑空加了頓飯嘛!雖然沒有增加食物,好歹又經曆了一回吃飯的流程,不必再空口談論過去的美食,不必再靠回憶過幹癮了。我注意到那三個哥們兒也都因此安靜下來。我們心照不宣地反芻,默默地享受第三頓晚餐。

 

漸漸地,我們和大師傅混熟了,無話不說。他喜歡聽我們講北京的事兒,也給我們講了不少廚子的趣聞。至今我還記得他對廚子不偷,五穀不收的解釋。五穀不收,不是結果,而是條件。除非五穀不收,廚子才不偷。廚子偷吃的,你怎麽盯著也抓不著。他還給我們做了示範,拿來一大條醬蘿卜稱了稱,讓我們看清楚是一斤四兩,麵對著我們把蘿卜切成了細條,再一稱,就剩一斤二兩了。我們納悶,猜測是不是水分遺失減輕了重量,卻把他笑壞了。抖開擦刀布,原來都在那兒藏著呢!他說:這要是肉,東家不就虧大了。現在真是沒有啊,要不,怎麽連我都這麽瘦!

春節快到了。江南的冬天比北方更難受,因為屋裏沒有火,全靠被子捂住體溫。熱量消耗的多,也就更容易餓了。可大小便總得出被窩,出門吧?於是大家都盡量憋著,便桶也挪進我們十幾個人同住的大棚屋了,臊就臊點吧。一晚,反芻後漸漸有了睡意,忽聽對麵上鋪一陣亂響。隻見那小子急急忙忙地翻滾下床,再一看,他順著大腿直流黃湯。等奔到門口便桶那裏,尿也撒得差不多了。給我們笑的呀,我和另一哥們兒第一次沒憋住痙攣湧上來的寶貝,吐了一地。

 

放寒假前,大師傅喂了我們一學期清湯寡水,可能覺得愧得慌,給我們出了個主意。學校四周有十來戶人家,有條癩皮狗,不屬於任何人,是吃野食和小孩粑粑長大的。他說:你們把狗打了,不會有事的。我給你們做狗肉麵吃。又講了狗肉如何發熱,冬天吃最好等等。不等他講完,我們就出動了。找了條繩子,係了個活扣,就去找狗。那狗正在一小孩家裏等他出恭,見我們氣勢洶洶地來了,似乎覺出不妙,掉頭就往屋外逃竄。我們這四大金剛把門堵得嚴嚴實實,一哥們膽大,也不怕狗咬,伸過手去,一下就把那活扣套上狗頭,我用力一拽,就把它拉出了屋。開始我還怕它竄過來咬我。那隻是人的擔心,狗隻會往後拽。我比它體重至少重五倍,較勁,它怎麽較得過我?隻是在轉過房角時,它別在那兒,僵持了一下。

 

此時,套住癩皮狗的消息已嚷嚷開了,幹校十來個混小子都跑過來,有拿耙子的,有拿鐵鍬的,象一群魔鬼,呼叫著,狂笑著,一路喊打。一個齙齒小子,本來他雙唇就很少合上,這會兒齜牙咧嘴,噴著吐沫星子,簡直跟瘋了一樣!那倒黴的狗嚇都快嚇死了,瞬間便一命嗚呼。

 

大師傅趕緊放血剝皮。正忙活呢,那小孩大哭起來,說狗是他的,要我們賠。什麽他的,我還不知道?大師傅一針見血地說:準是他媽掐了他屁股,跟我們要狗肉呢!給他條狗腿吧。果然,一條狗腿遞過去,那家就安靜了。大師傅身手利索,不多時,香氣四溢。十來個女生蹈著氣味來到廚房,但不好意思進來。那年頭,我們分男女界限,在公共場合,連兄妹姐弟都很少說話。那會兒又革命,又饑餓,對異性毫無興趣,更別提騎士精神了。她們在外麵嘰嘰咕咕,我們在裏麵大聲挖苦:打狗時你們在哪呢?噢,這會兒快做好了,想吃現成的啊,沒門兒!不勞動者不得食!沒打狗的沒肉吃!眼看該盛麵了,就聽一個以假小子著稱的女生對一男生的妹妹說:我先進,你跟上,敢不敢?那妹妹怯生生地小聲答道:我敢。假小子噔噔噔闖進來了,我們不約而同地轉過身去,義憤填膺瞪著她,一言不發。她回頭一看,那妹妹沒跟上來,羞愧得她滿臉通紅,轉身就走。噔、噔、噔,噗嘰,過門檻時竟絆了一跤。惹得我們哄堂大笑。笑聲中,女生做鳥獸散。

 

我們一人一碗狗肉麵,和大師傅一起,吃得滿嘴流油紅光滿麵。剛剛吃完,正在喝湯,老師來了。他是個以身作則、一腔正氣的青年,眼鏡在燈光下一閃一閃,把我們訓斥了一頓。他說:你們饞肉,打狗,這都沒錯。可你們怎能隻顧自己?竟然沒有分給女生一口。你們吃的是什麽,是狗肉麵嗎?不,你們吃進去的是一個私字當晚,眾人皆無話。我一遍遍反芻,反複咀嚼這香噴噴的字,一遍遍把它咽下肚去……

 

用英語講故事,就象用英語罵人一樣,那畢竟不是我們的母語,沒有那麽深切的感覺。而且我和同桌的目的是練習英語會話,嘻嘻哈哈地,好象在講別人的事情。普希金說過,在回憶的時候,苦難也是美好的。但有一次在老朋友家同學聚會,當年的幾位女生也在,說起這些美好的經曆,氣得她們咬牙切齒地罵我們不是東西,而後拳頭腳尖也上來了,還連掐帶擰的。那可不是打情罵俏,真下狠手啊!我逃避她們追打時,闖入隔壁半開著門的房間,看到老友的母親正在擦拭眼淚,我才意識到,這苦難不是可以隨便講的。如今,我們的媽媽已經過世。不再有誰會為我們曾經如此饑餓而流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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