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析普契尼的歌劇《杜蘭朵》
(2009-07-05 09:35:10)
下一個
賞析普契尼的歌劇《杜蘭朵》
廖康
《杜蘭朵》(Turandot) 也譯作《圖蘭多特》。以前唱這部歌劇,t根本不發音,即使按照現在的發音,t這個清輔音後麵沒有元音,也唱不出什麽聲音,所以我譯作《杜蘭朵》。這是以中國為背景的經典西洋歌劇,很多人認為是普契尼最偉大的作品。劇情很簡單,故事和《蝴蝶夫人》一樣,頗有不合情理之處。劇中人名、地名也有胡編的,朝代也不是很明確。背景雖然在中國,歌劇的主題是愛戰勝恨、精神實質還是西方的。歌劇之所以迷人,主要還得歸功於作曲家。音樂雖然采用了中國的曲調,但曲式結構和交響配器卻是西洋的。普契尼的這部歌劇與他別的作品明顯不同,處處可見瓦格納的影子,堪稱是普契尼對瓦格納所提倡的,歌劇應以音樂為重,要有“不間斷的樂曲”和“無窮的旋律”這一信條的實踐。這部歌劇也是以音樂和劇情的融合,樂隊和人聲的融合,宣敘和詠歎的融合為特點。普契尼甚至在生活與藝術的融合中也和瓦格納有相似之處,但他遠不如瓦格納那麽幸運。
欣賞歌劇是要投入很大功夫的。那倒不僅是因為音樂複雜,盡管其龐大的曲式可能令許多人聞之生畏,但作曲家總是盡力使音樂簡潔地代表各種主題,幫助表達歌詞的情緒。搬上舞台的成品都是經過深思熟慮、反複修改,已經能夠在最大程度上有助於表現劇情。專科研究音樂的行家和學生當然能夠從中獲得更多的信息和美感,也會更快地記住各個主旋和樂思。業餘的音樂愛好者,如我自己,隻要多聽,就會熟悉那些旋律和曲式,也能夠深入了解作品。對於初始接觸歌劇者,更大的困難可能還是歌詞,很少有誰的外語能夠好到直接聽懂歌劇的程度。但邊聽,邊閱讀譯文,不論是英譯,還是中譯,都會分心,有時還會因重唱和反複而跟錯。其實,對於歌詞,大致了解就可以了,注意力還應放在音樂上。下麵,我簡單介紹一下此歌劇,將歌詞大意翻譯出來並對音樂和唱段加以淺顯的分析和評論。希望您再欣賞《杜蘭朵》時,拙文能夠起到拐杖的作用。
《杜蘭朵》的故事出自《一千零一夜》,經威尼斯作家戈茲(Carlo Gozzi) 一七六二年編譯後,廣為西方人所知。“杜蘭”(Turan)在波斯語裏既有“土耳其”又有“暴風雨”的意思,而“朵”(dot)的意思是“女郎”。一九一九年十一月,西蒙尼(Renato Simoni)和阿達米(Guiseppe Adami )開始合作,把這個故事改編成為歌劇劇本。歌劇中的公主雖在北京,卻不是漢人。她的確有暴風驟雨般強烈的性格,絕非《藝術家的生涯》裏咪咪或《蝴蝶夫人》裏巧巧桑一類弱女子,而需要戲劇女高音來演唱。普契尼對這個劇本很感興趣,並相信為之譜曲一定會像《蝴蝶夫人》一樣成功。不僅因為這個故事具有異國情調,而且杜蘭朵和巧巧桑的性格恰恰相反,不是熱情溫柔,而是冰冷剛硬。杜蘭朵不是為愛情犧牲,無怨無悔的小國女子。而是手操生殺大權,讓天下男子可望而不可及的大國公主。
第一幕
用音樂來表現這樣一位女性是個挑戰,令普契尼激奮。他讓歌劇從一開始就響起震撼人心的不祥之音,沒有序曲,而是用簡短的一小節威懾人心的音符,加上一聲聲令人顫抖的“當”和音量遞減的14次重複,不僅令劇中的北京市民肅靜無聲,也讓觀眾,哪怕是以吵鬧聞名的意大利觀眾也安靜下來,屏氣聆聽傳令官的號令:美豔絕倫的公主杜蘭朵讓前來求婚的王子猜三個謎,猜中可以娶公主,猜不中則殺頭。已經有不少王子為此喪生。什麽叫先聲奪人?這就是歌劇裏最精彩的先聲奪人。這段音符,為了行文方便,我且稱它為殺威曲。不久,它便融入劊子手磨刀的主旋中,後來還用在猜謎前,其作用都是威懾。
無論是原始的《杜蘭朵》故事,還是戈茲的編譯,都沒有宮女柳兒(Liu)這麽個人物。這個抒情女高音的角色是普契尼要求補加的。無疑,其作用是平衡杜蘭朵的冷酷,也是與公主唱對手戲。柳兒的旋律端的是全劇最悱惻淒美的。它首次出現在嗜血的觀眾急切盼望行刑和凶惡的官兵維持秩序之後不久:韃靼國王鐵木爾(Timur)在國破家亡後流浪到北京,在人群中被撞倒,柳兒驚叫唱道:“誰幫助我,攙扶我的老主公?發發善心吧!”在此之前之後的音樂是關切的旋律,不僅襯托了柳兒對鐵木爾的關切,在其他人表示關切時,比如,在隨後父子相見之時,這旋律也會出現。卡拉夫(Calaf)去攙扶這位陌生老人,善良使他在北京城裏萬千人中找到了失散已久的父王。老王已不再是當年一呼百應的國君,而是個可憐的失明老人,隻有柳兒一人在陪伴照料他。卡拉夫問柳兒:“你為什麽仍然忠心耿耿地服侍我父親?”柳兒初含嬌羞,遂以高音唱出她美好的回答,或不如說回憶:“因為,當年在宮裏,你曾經對我溫柔一笑。”這就是愛的主旋,嘈雜紛亂的樂曲和人聲的交響把這旋律襯托得更加纏綿動人,猶如從汙泥濁水中探出一支潔白的荷花。後麵還有柳兒的旋律,在整部歌劇中,多虧數次出現了關切和柳兒的旋律,才為殺威曲和杜蘭朵的旋律及猜謎的旋律所產生的莊嚴肅穆增添了流鶯般的婉轉和落花般的無奈。
柳兒那句回答的高音尚未落定,劊子手霍霍磨刀的旋律就響起來,“磨刀石飛轉,轉呀!磨呀!火星飛濺。杜蘭朵的王朝,人總殺不完……”市民們加入合唱,感歎道:“不解之謎有三個,個個都是死路一條!”音樂緊迫逼人,最後很巧妙地落在殺威曲的那幾個音符上,加強其震撼力量。隨後,伴著輕柔的慢板,市民們唱道:“月亮為什麽姍姍來遲?快出來吧!看哪,斷頭殘肢!”與歌劇開始之時他們盼望行刑相對照,他們的歌聲表現了人性的另一麵:憐憫、善良。這種情懷的旋律漸漸發展成敬祝的旋律,此時的配器已經顯示出力量。在第二幕和第三幕,當皇帝出場時,我們還會聽到這旋律更雄壯、更輝煌的鳴響。
隨著這頗有力度的合唱尾聲逐漸淡弱,小男孩們清純的童聲,伴以清脆的短笛,第一次唱出《茉莉花》的主旋。據說這是普契尼從一個八音盒裏聽來的中國樂曲,在這部歌劇裏,這支旋律反複出現,在大多數情況下,它都預示杜蘭朵要出場,表達人們希望公主心軟開恩或贏得公主的願望。此處,它表現的是淡淡的哀傷和殷切的期盼:“四月了,雪未化,花未開。上千的聲音在呼喚,公主啊,快出來。讓雪化,讓花開!”歌聲猶如八音盒般單純明亮。跟在行刑隊和官員們後麵,即將被處死的是位年輕的波斯王子,他看上去還是個孩子,引起人們進一步同情,大家共同請求特赦,卡拉夫的高音飄在眾人之上,他指責杜蘭朵殘酷並詛咒她。請求的歌聲遂變成《茉莉花》主旋的大合奏,表明了此旋律正麵的象征意義。然而,杜蘭朵一出現,卡拉夫便為其美麗所傾倒,他一見鍾情的歌聲充滿了強烈的渴望。杜蘭朵雖已出場,卻一言不發,隻是做了個下令處死的手勢就走了。但她的威儀無時不在;她的美貌與其說讓人看到了,不如說讓人聽到了,感到了;她的性格則如同那些謎語一樣神秘。鐵木爾勸說兒子不要追求這樣的女人,但卡拉夫決心已定,非要征服這個冷酷的美人不可。這似乎不僅僅是在求愛,而是在決鬥,他要戰勝,要結束那血腥的猜謎。在他唱出自己的決心時,樂隊再次奏出《茉莉花》的主旋,烘托正麵的力量。三位朝臣平、龐、彭出來勸阻卡拉夫;他們用合唱和輪唱發出善意的警告和嘲諷,他們節奏明快的旋律與歌劇總體的嚴肅與哀戚形成鮮明的對照,中和了那恐怖和神秘的氣氛。他們這種接近醜角的作用在第二幕將得到進一步發揮。
卡拉夫不聽勸告,鐵木爾責問他:“難道你要讓我一個人在世上流浪嗎?”接著,柳兒娓娓唱出她對卡拉夫的哀求:“主人啊,聽我說,柳兒傷心欲碎!再也忍受不了折磨。我曾叨念著你的名字,不畏路途險惡。可明天,若降禍,我們再流浪,就再也熬不過。他喪失愛子,我喪失微笑,柳兒受不了折磨!”這一段是柳兒的主旋,旋律纏綿悱惻,令人肝腸欲斷。卡拉夫雖然已墮入情網,但並沒有情令智昏,他清醒地唱答:“柳兒啊,好孩子,別哭泣!如果明天我離你們而去,為了當年那一笑,請不要把父王拋棄!”他們的對唱是全劇最抒情、最動人的一段。這種對唱在歌劇中通常是留給情人的,在此,對柳兒來說,這也的確是戀情的流露,但對卡拉夫來說,則是決別的懇請。隻聽音樂,這段對唱就是通常的互訴衷情,但歌詞明確地表示卡拉夫對柳兒的感情近似父親。這對普契尼個人很重要,他自己的一段經曆與此有關,對了解歌劇也有幫助,我會在後麵講明。鐵木爾再次勸阻,與柳兒構成二重唱。平、龐、彭以三重唱的形式再次加入,這次他們嚴肅地勸卡拉夫不要為那美麗的容貌做無謂的犧牲,並讓人把他拉走。卡拉夫回答這五個人,與他們構成六重唱,最後融入市民的大合唱,流暢得如同行雲流水。但什麽也攔不住卡拉夫,他高唱三聲杜蘭朵的名字,三次敲響大鑼,宣告自己要猜謎求婚。《茉莉花》的主旋轟鳴,壓倒了眾人的歌聲和朝臣的譏笑,似乎預示著勝利,但終曲莊嚴而沉重的和弦反複奏響,這分明還不是歡慶之聲,而是預示任重道遠。
整個第一幕的音樂,剛柔相濟,此起彼伏;各段銜接,既流暢得天衣無縫,又不乏強弱對比,我感覺是全劇最精彩的音樂,幾近完美。在實現瓦格納的信條方麵,我認為普契尼甚至有所超越,他不僅成功地用旋律來代表各種主題,將宣敘調和詠歎調有機地融為一體,而且還保持了詠歎調獨具的優美和抒情性及整體性,這在柳兒和卡拉夫的對唱中表現得尤其明顯。他們的對唱在音樂上是和諧的,但卡拉夫和眾人的對唱與合唱卻是對立的,競奏性的。卡拉夫決意追求杜蘭朵的音樂是雄壯的,仿佛是要奔赴前線,決一死戰。因而,這部歌劇,無論歌詞還是音樂,總的來說,都讓人強烈地感到男女主人公的愛情是對立的關係,是生死搏鬥的關係,是征服與被征服的關係,而男主角與女配角的關係卻是魚水和諧。
第二幕
朝臣平、龐、彭忙碌地同時為婚禮和葬禮做準備。平是男中音,又是三人的首領,他以譏諷地音調告訴聽眾他們在做什麽,龐和彭唱和著。他們抱怨:“自從杜蘭朵出世,古老的禮儀便亂了套,總是以殺人取樂;鼠年殺了六個,狗年殺了八個,今年虎年,殺了十三個,如果連卡拉夫也算上……”他們的冷嘲熱諷是用輕快的歌聲配上悲涼的歌詞構成的,如同生活中人們怪腔怪調地說風涼話。自不待言,這裏是最高藝術形式的風涼話。我最初聽《杜蘭朵》時,並不喜歡平、龐、彭的唱段。聽得多了,才聽出味道,才會欣賞其幽默。他們的合唱落在兩節蜂飛蝶舞般輕盈的樂句上,構成三朝臣的旋律,其歌詞卻是“我們淪落成什麽了?無非死刑大臣而已!”其自嘲由此可見。緊接著,平帶領龐和彭唱起相當傷感的《不如歸去》,歌詞有點不倫不類,什麽“我在湖南有座房子……我在西安有森林……我在秋城有個花園……”九十年前的歌詞作者畢竟對中國了解太少,但平、龐、彭所唱“家鄉多美麗,不如歸去”的感慨卻是真誠的,唱腔與唱詞和諧相配。他們的演唱並未到此為止,他們再次輕快地譏諷這瘋狂的世界、瘋狂的情人,一個個傻嗬嗬地前來送死!劊子手磨刀的旋律也暫短地融入了他們的歌聲,最終過渡到向人類告別,向道統告別,向神州告別的無可奈何。當然,這告別隻是精神上的。現實中,該幹什麽,他們還得幹什麽,至少在臥室裏他們還能駕馭妻妾。三朝臣的這四段唱如同一支小型的快慢快快的四章交響樂,亦莊亦諧,亦感傷亦犬儒。在音樂上,進一步中和了第一幕的恐怖,又與即將來臨的、令人窒息的猜謎形成對照。
一段怪異、不大和諧的過門把音樂引到朝臣和大學士出場的進行曲和敬祝的旋律。在“吾皇萬歲!萬萬歲”的歌聲中,皇帝出現了,他是位善良的老人。敬祝的旋律逐漸淡出,接上皇帝憂心忡忡的旋律。他三次勸阻卡拉夫不要尋死,再次增添他的內疚。但三次,卡拉夫都以同樣堅定的語氣回答皇帝:“天子,請允許我直麵命運吧!”這段對唱為猜謎的一問一答定下了格式。敬祝的旋律再次奏起,但這次非常輕柔,如釋重負般,同時也表示覲見皇帝的儀式結束。殺威曲再次響起,傳令官宣布猜謎規則及後果。隨著男孩童聲《茉莉花》的旋律,杜蘭朵出場,但《茉莉花》隻是引子,是對杜蘭朵的企盼,並不是她的旋律。杜蘭朵的旋律哀怨、威嚴。她唱道:“數千年前宮牆內,傳出絕望的呼喊,這喊聲在我心中回蕩!我們那安寧的王國,在戰亂中淪喪。我那聖潔的祖母樓玲,死在你這種男人手上。如今,她的純潔活在我心裏,誰也休想占有這榮光。仇恨活在我心裏,要讓求婚人都死光!謎語有三個,猜錯把命喪。” 卡拉夫勇敢地回答:“謎底有三個,生路自寬敞。”
欣賞歌劇,總歸是要反複聽的,所以劇情中的懸念對聽眾並不重要。因此,我將猜謎的唱段翻譯如下:
隨著一聲尖厲的號角,杜蘭朵威嚴地唱道:“外鄉人,聽真切;幻影翻飛於暗夜,芸芸眾生盡相求,天明幻影自湮滅;入夜心中影再生,破曉時分又拋卻。”
卡拉夫答道:“是的,幻影生我心,帶給我歡暢,杜蘭朵,它是希望!”大學士們打開謎底卷軸,同聲高唱:“希望!希望!希望!”
杜蘭朵惡狠狠地唱道:“讓你絕望的希望!”然後,她用同樣的旋律唱出第二個謎語:“易燃似火又非火,不燒爐灶燒心窩;怠倦之時它衰退,心死它涼若冰坨;一朝野心煽將起,炎炎赤日胸中落。”
皇帝和眾人都鼓勵卡拉夫,柳兒也忍不住喊出一聲,卡拉夫答道:“是的,公主,你秋波一瞥,它就在我體內燃燒,它是血!”大學士們打開謎底卷軸,同聲高唱:“血!血!血!”眾人皆鼓勵卡拉夫。
公主氣得命令衛士鞭打市民。一段弦樂小過門,她的氣喘勻了,接著又唱:“似冰非冰令汝燒,似火非火凍爾曹;白若百合潔如雪,若即若離勾魂繞;放你自由你為奴,收你為奴你歡笑!”
卡拉夫無語,公主嘲笑道:“外鄉人,快猜呀!你的臉色好蒼白。輸了吧?快猜呀,什麽冰讓你燒起來?”卡拉夫遲疑片刻,弦樂似乎在哽咽,終於,他答道:“我贏了,你歸我。我的火要融化你,杜蘭朵!”大學士們打開謎底卷軸,同聲高唱:“杜蘭朵!杜蘭朵!杜蘭朵!”眾人齊聲以《茉莉花》的旋律高唱賀詞,又以敬祝的旋律高唱:“吾皇萬歲!萬萬歲!”但此時的祝賀還是輕聲的,因為這還不是最後的勝利。
這段是杜蘭朵的重頭戲,由此我們知道為什麽需要戲劇女高音來演唱,而不是抒情女高音。杜蘭朵必需威風凜凜、氣勢逼人。謎難猜,在她喝令下,更難猜謎。這位冷豔公主暴風驟雨般的性格要在這裏充分展現,她的歌聲不是優美動人的,而是震懾人心的。但杜蘭朵終於被擊敗,她撲倒在皇帝腳下,哀求不要把她嫁給外鄉人,卻無奈皇諾難違。即使在此刻,杜蘭朵仍然保持著尊嚴,她唱出一連串“不”字,誓言天下無人可以占有她。卡拉夫要贏人贏心,他以《茉莉花》的旋律高唱:“驕傲的公主,我要讓你燃燒起愛的火焰!”此時,情形倒轉,卡拉夫以杜蘭朵出謎的旋律唱道:“你出三個謎,我破解三回。我出謎一個,請猜我是誰。若在破曉前,得知我名字,我甘願受死,也無怨無悔!”在此,普契尼非常巧妙地把《今夜不準睡眠》的旋律在卡拉夫出謎時介紹進來。樂隊奏起敬祝的旋律,眾人祝願:“吾皇萬歲!萬萬歲!”並以此作為第二幕的終曲,熱烈的音樂似乎表明勝利在望。
第三幕
眾人在場下唱公主的敕令:“今夜北京不準睡眠,違者斬!除非在破曉前,有人能夠獲知,那外國王子的名字。”卡拉夫遂唱起本歌劇最著名的詠歎調《今夜不準睡眠》:“今夜不準睡眠!公主你也坐在窗前,望著星星,思緒連綿。愛和希望令星光顫抖,我的秘密藏在心間,誰也不能把它發現。待到晨曦灑向大地,我將把名字吐露你唇邊。我將用親吻打破沉寂,你將與我永結良緣。漫漫黑夜快過去,點點星光早消散!我將勝利!我要凱旋!”這最後兩節,自然是勝利的旋律。這首詠歎調雖然頗具整體性和獨立性,也經常在音樂會上單獨演唱,但在劇中,它還是音樂整體中有機的一部分,既有鋪墊,又與後麵三朝臣的音樂順暢相連。平、龐、彭給卡拉夫帶來許多美女和珠寶,他們合唱、輪唱,讓他趕快離開北京,否則大家都是死路一條。卡拉夫斷然拒絕。市民加入勸說。卡拉夫答道:“就是天塌地陷、洪水滔滔,我也要把杜蘭朵娶到!”
士兵押著鐵木爾和柳兒上台,卡拉夫否認與他們相識,卻沒用。隨著《茉莉花》的樂曲,杜蘭朵出場;朝臣平告訴公主這位外國王子的秘密就在這兩人身上。杜蘭朵對卡拉夫唱道:“外鄉人,你臉色蒼白!”她用的是那關切的旋律,卡拉夫機智地接著唱:“你自己的恐懼,使你錯將晨曦,當作我的蒼白。他們與我從無往來!”關切的旋律用在這裏,我認為還不僅是表現卡拉夫對父親和柳兒的擔心,也可以表現杜蘭朵開始轉變,或者她在譏諷,導演可以自行闡釋。為了保護老王,柳兒說隻有她一個人知道秘密。公主命令逼供;柳兒寧願受折磨也不肯說出秘密。杜蘭朵不解,問她勇氣從何而來,柳兒回答:“是愛。” 杜蘭朵疑惑地重複:“愛?” 似乎第一次體會到這個字的意義。柳兒發展在第一幕出現過的愛的主題旋律,唱道:“愛在我心中隱蔽,使折磨變得甜蜜;這是我向我主人,表達我的深情厚意。我為他嚴守秘密,就是把你送給了他,也把他送給了你。我雖然失去一切,失去那無望的希冀!但我忍受折磨,就是在向他獻禮!”小提琴的高音在樂隊伴奏和歌聲之上飛翔,令人感到更加崇高、更加美麗。他們繼續折磨柳兒,並把劊子手叫來,管樂器再次奏響殺威曲。柳兒受不了,她用在第一幕哀求卡拉夫的同樣旋律向杜蘭朵唱道:“公主啊,聽我說!你裹著冰,揣著火;火會把你來融化,你會愛他勝過我。不待天明日東升,我自將倦目愁眉鎖。隻要他贏得你鍾愛,我何懼黃泉多寂寞!我自將倦目愁眉鎖,從此不再見情哥!”這次,她唱得更加纏綿悱惻,弦樂器的撥奏如泣如訴,令人悲痛欲絕。唱罷,柳兒拔刀自殺。卡拉夫以第一幕對唱的同樣旋律唱了兩句,仿佛哽咽住一般停下來。鐵木爾的男低音接上來,自然更加沉重。他先以為柳兒還在熟睡,要喚她醒來。當平告知柳兒已死,鐵木爾悲憤地唱道:“罪過呀,罪過!被激憤的神明定然要降禍!”金木齊鳴,眾人震驚。他們攙著老人,抬著柳兒下場,低沉的弦樂和斷續的鼓聲將悲哀緩緩拉開……
聽到這裏,就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為之動容。普契尼的樂譜上淚痕點點,他再也寫不下去了。卡拉夫怎麽辦?這樣冷酷的公主還值得愛嗎?杜蘭朵逼得柳兒自殺,難道他還要擁吻這樣的女人嗎?劇情和歌詞早有了,各種主題的旋律也齊備了,但普契尼就是無法繼續。這部歌劇他已寫了兩年多,倒不是他在音樂上難以處理這不合理的劇情,他也深知愛是無理可講的,世上就是有那麽動人的女郎和瘋狂的情感。況且,他也有理由恰當地處理音樂。卡拉夫與杜蘭朵的關係一直是對抗性的,他猜謎求婚就像決戰一樣,不僅是為了愛,也是要結束那血腥的殺戮。而且,贏得公主也是柳兒的遺願;讓杜蘭朵冰消雪融,燃起愛的火焰才算勝利。真正使普契尼住筆的原因其實是現實中的一場悲劇:普契尼家有個年輕漂亮的女仆(Doria Manfredi),普契尼對她關愛有加,惹得河東獅吼,醋缸打碎。人言可畏,純潔的女仆受不了那些閑言碎語,竟服毒自殺了。人家要打官司,普契尼求得庭外賠償。畢竟人死不能複生,而且普契尼還得照料妻子。柳兒是普契尼藝術的女兒,與女仆有相似之處。一想到那女仆,普契尼便悲從中來,無法下筆。終於,他因喉癌做手術,引發心髒病,撒手人寰,未能完成歌劇的總譜。親人們請普契尼的學生阿爾方諾(Franco Alfano)根據遺稿從柳兒自殺後寫起,他花了半年時間,終於完成了全劇的樂譜。
其實,阿爾方諾的主要貢獻就是柳兒死後卡拉夫和杜蘭朵的二重唱,其餘部分無非是將已有的旋律按普契尼的樂思連接起來,並完成配器而已。技術上他做得很好,風格也似乎與普契尼毫無二致,但靈魂不再。普契尼僅為這段二重唱寫了些片斷,主要由阿爾方諾續補。但就連我這樣的音樂外行也感覺到他力有不逮,或不如說力有所過,而且缺乏普契尼動人的旋律美。托斯卡尼尼(Arturo Toscanini)對阿爾方諾的續補不滿,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五日首演時,柳兒自殺被抬下場後,托斯卡尼尼便放下指揮棒,轉向觀眾說:“大師在此處擱筆。”後來,他對曲譜做了些改動,我們通常聽到的《杜蘭朵》都是照托斯卡尼尼修改過的總譜演奏的。
在愛與恨的衝突中,隻要這決鬥進行下去,杜蘭朵就注定要失敗。她對男人的仇恨和報複已經傷害了一個無辜的女子,違背了她的初衷,也讓她看到愛的力量。她的心已經為之所動,在卡拉夫的指責下,她開始潰退,她的冰殼在融化,在崩裂。卡拉夫以勝利的旋律高唱:“你的吻是我的天堂,”然後擁吻了杜蘭朵,並使她在熱吻中冰消雪化。公主唱道:“破曉了,杜蘭朵在消亡!”男孩的童聲以《茉莉花》的旋律高唱:“黎明、晨光、生命,多麽神聖!”杜蘭朵卻如同失身般第一次以《茉莉花》的旋律悲哀地唱道:“別讓人看見我的容顏,我的光榮已經一去不返。”《茉莉花》的主旋一向用在杜蘭朵出場前,表現對她的企盼,表現贏得她的願望。這旋律融入她自己的歌聲,意味著願望的實現。卡拉夫答道:“不,你的光榮才開始顯現!”這一段續補得珠聯璧合,但隨後的二重唱,則差強人意。卡拉夫說:“這初吻,這第一滴淚,閃爍著你的榮光。”杜蘭朵回憶她初見卡拉夫的感受,並承認她是被卡拉夫的熱情所征服。杜蘭朵的唱段中也有幾小節音樂很感人,“你的眼中閃著英雄的光芒,從中我看到你勝利的希望……為此我恨你……為此我愛你,”(C’era negli occhi tuoi/la luce degli eroi./C’era negli occhi tuoi/la superba certezza…/Et’ho odiato per quella…/E per quella t’ho amato,)這似乎是普契尼的原作,請方家查對指教。但總體上讓人感覺杜蘭朵的歌聲太硬,未能跟上她的變化,尤其是對唱中杜蘭朵最後兩句“現在是裁判的時刻!啊,卡拉夫,跟我到眾人麵前來吧!”令人猶覺刺耳。此時的確仍需懸念,人們還不知道杜蘭朵要說什麽;但一方麵讓語言保持懸念,另一方麵讓音樂反映本質的變化豈不是更好?
全劇的終曲非常精彩、非常自然,肯定符合普契尼的原意。那熟悉的敬祝曲奏響,皇帝和眾臣登台,市民高唱:“吾皇萬歲!萬萬歲!”此刻朝霞滿天,杜蘭朵引著卡拉夫走到皇帝麵前,宣布此王子的名字是——愛。這時,歌劇達到高潮,杜蘭朵唱出了全劇聲樂中的最高音,歌聲直上雲霄。眾民歡呼,在《今夜不準睡眠》最後幾句的凱旋聲中,大幕徐徐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