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擊劍:防守反攻的藝術

(2009-06-29 21:19:20) 下一個

擊劍:防守反攻的藝術


廖康


國防部(Departmentof Defense)之於大國往往是委婉語,因為它實際上明明是籌備、計劃、發動戰爭的部門,遠不如以前叫戰爭部(Departmentof War)或軍部、兵部(Departmentof theArmy)來得爽快。有人認為擊劍的英文名稱(fencing)也是委婉語;的確,fencing就是防守、格擋的意思。然而,以我練佩劍的體會來看,這一名稱恰恰道出了此項運動的精髓,真正是名符其實。


道理很簡單,擊劍進攻時,所需的動作比防守要大得多;無論挺刺,還是劈砍,都要往前邁步,至少也要大幅度前傾。腿,手臂和上身都有大於一尺的動作。而防守一方隻需略微移動臂膀,或左、或右、或上、或下,半尺左右,就足以擋開對方的劍鋒。而且此時對方已經很接近了,反攻無需大動作,隻要一伸臂,一抖腕,便可奏效。


話雖這麽說,實際操作起來並不是這麽簡單。進攻者主動,在時間上占先,而且還可以佯攻,把你的劍調開,再從另一方向出擊。動作迅捷者,往往一舉成功。防守的對策是,在格擋的同時,後退半步,抵消對方在時間上的優勢。格擋的動作要盡量小,這樣,那怕格擋方向錯了,也來得及回防。所以,在練基本功時,防守者總是且戰且退。但更重要的是,格擋之後要立即反擊。身體重心向後移動了,當然很難迅速前傾。可是伸臂反攻並不難,隻要動作於對方回位之前就行。同樣,對方要把重心收回來,也應該比你伸臂反攻費勁。擊劍後發製人的道理就在於此,關鍵是反應,是判斷,對體能並沒有特殊要求。


我們俱樂部的“踏墓死”(Thomas)就會一味地進攻,跺著腳凶狠地突刺、劈砍。他勁道很大,我們劍鋒相撞,往往碰出火花,產生刺鼻的氣味。一旦被他擊中,留下的就不僅是一個紅色斑點,而是淤青一片。若打在手指上,就要疼上一個星期。兩年前,我還真有點兒怵他,尤其不習慣他那不大正規的全側身上下直劈,因為他稍一轉腕,就能變線為左劈或右砍。但多次交手後,熟悉了他的路數,能夠有效地防守反擊了。無論他進攻得多麽猛烈,劈砍的角度多麽刁鑽,適時地後退半步,不就躲閃得幹幹淨淨了?隨即反攻,他簡直不知所措,步法亂了,格檔過大,隔著麵罩我看到他緊張得嘴都歪了。此時,輕而易舉便可以讓他就範。擊劍,還是要讓不持劍的那半邊身體朝著對手。雖然暴露的部分較多,但你隻須主要防守這半邊就夠了。完全側立,目標雖窄,可左右兩邊都成了攻擊目標,防不勝防。“踏墓死”那不正規的姿勢讓他吃了大虧,他無法判斷我反擊的劍鋒會從哪邊過來。


亂敵”(Randy)半年前才開始學習擊劍,我也指導過他。現在,他頗象個擊劍手了。到底是年輕,學得快,又有進攻意識(killer'sinstinct)。但他太愛顯青,顯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急於打敗我們這些老將,總是企圖畢其功於一擊,猛衝猛撞。我說了他兩次,別把擊劍搞成刺槍(joust),他口服心不服。我知道他是一心想贏了我,讓事實證明他對,這對他成長可沒好處。於是,我跟他對打時,表麵上漫不經心,而暗中非常認真。我注意到他在突刺前,膝蓋會緊張得抖動;便準備好後退大半步,讓他突刺的劍尖差一寸夠不著我,隨即反腕抽打他小臂,屢試不爽。有幾次打中他的手腕,把劍也擊落了。他才逐漸明白,光憑勇猛進攻,未必就能取勝,還要動腦子。但我也知道,他早晚會超過我,而且不會很晚。


誰都不願意和“窺死”(Chris)用佩劍交手,他哪裏是擊劍?簡直是把劍當作鏈錘掄圓了砸過來!還喜歡學電影《特洛伊》中阿基硫斯那一手,縱身跳起斜刺下來。這類大動作當然較慢,他的劍還沒到呢,我早已擊中他了。按說此時就該停下來,重新開始。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還是拚死力砸下來,非要給你也來一下子不可。但擊劍畢竟是體育運動,不是你死我活的決鬥。大家都心照不宣,點到為止。比如我抽打“亂敵”的手臂手腕,要是用力,他早就受傷了。“窺死”的大力擊打,看著可怕,其實很容易對付,都不必後退,持穩劍,迎上去就是了。此時的劍,如同一麵盾牌,上下左右防護,隻要動作到位,對方力量再大也沒用,隻會反彈得更遠,給還手提供更好的機會。一翻腕,就可以擊中他。“窺死”實在是自找苦吃,因為宇宙間,物理的原則無所不在。作用力越大,反作用力也越大。除非是聖人,我們這些凡夫俗子都難以控製自己的這種正常反應,跟他打起來,自然要加力。他的小臂便受了傷。休養了幾個星期再來,他還是不接受教訓。最近又讓我給他雪上加霜了,正應了“性格就是命運”那句話。


黑黝黝的伊朗人勞倫斯,我叫他LawrenceofArabia,嘿,跟他交手,那才叫擊劍呢!他步法好,輕盈的象隻波斯貓。相比之下,我簡直是頭笨重的北極熊。主動出擊,我幾乎碰不著他。好幾次,我的劍尖就在他身前半寸處晃動,功虧一簣;讓他撥開我劍刃,反手一擊,著著實實地擊中我的頭盔。我隻是仗著打冰球和乒乓球的底子,平衡好,手腕靈活,才能與之匹敵。在他進攻時,靠反應快,兵器亢啷一撞,便迅速反擊,方可得手。唯有一次,他大敗虧輸。那天他帶來一位俄國姑娘,兩人卿卿我我聊了半天,他又手把手地指導那姑娘好一陣子。理論完了,他來跟我實戰示範。我注意到那姑娘崇敬愛慕的眼光,也看得出來,他有點急於求成。向霍梅尼保證,我是真心想給他些麵子,有好幾次他急中出錯,露出大空當,我都故意放棄了突刺的機會。對此,他也心知肚明,心存感激。但防守反擊是練出來的本能,而且對他的佯攻,我也熟悉了,知道他左晃右劈的伎倆,擋開他的劍刃,自然而然地就會還擊。法國有句諺語:“情場得意,賭場失意。”看來此話有心不在焉或心猿意馬的心理根據。


擊劍也許比其它運動更需要心智,而不需要塊頭,更需要靈敏,而不需要暴力,更需要防衛,而不需要進攻。兩人對峙,如同電影《英雄》所示,對打已在意念中進行。在躍躍欲試中,往往要看誰能沉住氣。與熟悉的對手交戰,肢體語言無意透露的信號可讓金風未動蟬先知,而有意發出的信息又能令芳華略顫蝶自迷。進攻在時間上雖占先,防守在空間上有優勢。霍金在《時間簡史》中簡述時空之不可分離,在擊劍中可以深刻體會。防守也可以說是利用空間贏得時間,利用三維戰勝一維。勝負取決於交手的瞬間,根本沒有武打片中的數十回合。擊中後便重新開始,不象拳擊那樣要打到爬不起來,狼狽不堪。使用兵器產生的距離,避開了過多的身體接觸,自然形成禮貌的傳統;不象拳擊那樣粗魯,更沒有咬掉耳朵的可能。同時,又與拳擊一樣,可以培養尚武、勇敢的戰鬥精神和強烈、直接的競技意識。現代社會,很少有其它運動可以讓你既鍛煉心智和體能,又保持優雅的騎士風度。


正如唐吉訶德所感歎:火槍發明了,騎士沒有了!現代武器比刀劍複雜得多,所謂“人是戰爭勝負的決定因素”早已植入武器之中。而且總是先發製人,把進攻作為防守的最有效手段。凱撒在論述運動戰時有言:“勝仗是用腳走出來的,手隻是把它揀起來而已。”現代戰爭的勝利更不是手持刀劍的武士贏來的,而是諸如那些在矽穀整天盯著熒光屏編程序,或埋頭苦思冥想,手無縛雞之力的上班族設計出來的。他們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在小小的芯片裏,決勝於千裏之外了。派遣到敵國的士兵,隻是去收檢戰果。而敵國縱有拔山舉鼎的力士,連對陣的將官都沒見到,就煙消灰散了。塞萬提斯如若再世,定然長歌當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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