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吻封喉
廖康
“您這禿鷹怎麽還戴項鏈?”我一進門就注意到這家小酒店牆上的禿鷹標本,一升黑啤下肚後,跟店主兼酒保熟識了,好奇心鑽出來,忍不住問道。
“您也注意到了,” 店主得意地笑笑:“這可不是一般的項鏈,它差點兒要了禿鷹的命啊!您仔細瞅瞅,”說著,他把那標本摘下來,遞給我。
這頭禿鷹,展開雙翅有一米多寬,黑亮的眼球如同鋼珠,仍舊閃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光。短粗的喙好象一柄藏刀,刀刃卻是黑色的。兩隻利爪,一高一低,斜著身子,作撲食狀,雖死猶凶。那項鏈原來是吊在脖子上的一串白骨,看不出是什麽東西。
“這是一隻黃鼠狼,” 店主解釋道:“那混蛋,您知道嗎?咬到什麽都不撒嘴。您看我這手,”他伸出左手,隻見虎口處有一排傷痕。“這就是黃鼠狼咬的。那天我倒了血黴了!掏兔子,掏出一隻黃鼠狼,怎麽掐它,拽它,也不鬆口,真他媽疼死我了。隻好托著它,走了半個多小時,到了一池塘,把它泡在水裏,才把它泡掉了。唉喲!疼得我一頭冷汗,差點兒栽進池塘裏淹死。”
“禿鷹那麽厲害,也會讓黃鼠狼咬著?”我見店主扯遠了,把他拉了回來。
“看來禿鷹是沒撲住黃鼠狼,讓人家反過身來咬住脖子了。幸虧沒咬到氣管,不然禿鷹就完蛋了。這黃鼠狼顯然是讓禿鷹撕扒著吃了,可死也沒撒嘴。它殘餘的骨頭架子就這麽吊在鷹脖子上,夠絕的吧?您看,這是黃鼠狼的牙,這是它的頭骨。”
“真沒想到,”我感歎道:“這小東西,這麽狠!”
“我們這兒有三大狠:黃鼠狼的牙,山貓的爪,小寡婦的枷。” 店主苦笑一下,“招惹上就拿不掉啊,咳!都讓我趕上了。”
“這話怎麽講?”我的好奇心又給勾起來了:“再來一升黑啤,您得給我好好講講,”我央求他。
“枷就是夾咱爺們那玩藝兒。咳,我真是自作自受啊!” 店主一邊兒倒酒,一邊兒說:“十年前,那會兒我多自在。獨身一人,想幹什麽幹什麽。女朋友車輪般轉著換,誰也沒想成家,隻是想試試。多輕鬆啊!”
我仔細看了這位形銷骨立的店主一眼,可能露出了一絲懷疑。
“您別看我現在這慘樣,”他拿出一張照片,果然英俊粗獷,頗有電影明星馬昆( Steve McQueen )的風采。“十年前,我也是條好漢吧?那年,這小山村搬來個俊丫頭,整三個月了,沒有哪個小夥子能把她帶出去玩。還就數我本事,她終於答應跟我上山遛遛。”
這山就在小酒店背後,突兀在一馬平川之上,與方圓百裏的地勢絕然不同。一排巨大的、褐色的岩石獠牙般從綠油油的草地上齜出來,直插藍天,是哥斯達黎加的一大奇觀,人稱絕頂峰 。 我爬了三個小時,才登上山頂。一邊望見了太平洋,另一邊望見了大西洋,不說絕無僅有,也是個極少見的地界。
“記得有條梁子叫山貓嶺吧?”
“當然,我剛從那兒走下來。”
“我就是在那兒著的道兒啊!”店主眯起雙眼,濃眉皺下來,用低沉的男中音回憶道:“我帶著她遛山,遛了半晌,她能啊,自個兒走,連手都沒讓我拉一下。我東一句、西一句地跟她聊著,也沒聊得太深,隻探得她結過一次婚,丈夫過世了,她沒說是怎麽死的。看著她那俏臉蛋上帶著一絲憂愁,我這心就軟了。恨不得一把把她摟到懷裏來。可沒機會啊,她總離我一尺來遠。走到山貓嶺,我有招兒了。”店主幹笑了一下,眼睛一亮,閃出一縷狡黠的光。
“當心啊,我對她說,這兒可有山貓。”
“山貓有什麽可怕的?” 店主模仿女人的聲音,音調提高了幾度。
“嘿,你別看山貓個兒不大,它可厲害了。我一本正經地給她講。看見咱們村子裏的狗了吧,都套著帶刺兒的鐵項圈。知道為什麽嗎?防山貓啊。那混蛋,最會咬脖子了。爪子還特尖,多厚的皮也擋不住它。牛犢子比它大幾十倍吧,每年都會被山貓咬死幾頭。它撲上來,一口咬住喉嚨就不撒嘴了,四個爪子死扣住牛脖子,吊在牛頭底下,不死不下來。”
“你怎麽知道的,好象親眼見過似的?”
“她問我,透著不大相信的語氣。可我瞅見她縮了縮脖子,知道我的招兒起作用了。”店主得意地接著講:“豈止看見過,我還用槍打死過一隻吊在牛脖子上的山貓呢!那混蛋,居然不怕人,斜眼瞪著我,死咬著牛犢子的喉嚨就是不撒嘴。牛嗚咽著,怎麽甩也甩不掉,跺著蹄子幹沒轍,慘呢!我端起槍來左旋右轉,好不容易逮著個機會,轟的一聲,那山貓,連腦袋帶脖子都給打爛了,可它的身子和四個爪子還死扣在牛身上。那倒黴的牛,結果還是死了。”
“哇!”我不由得打了個冷顫,暗自慶幸今天沒碰上這家夥,但還是禁不住問了句:“現在這兒還有山貓嗎?”
“現在遊客多了,山貓少見了,還是有,但它們從來不主動攻擊人。當然,那天,嘿嘿,我可沒有這樣對她說。她顯然害怕了,縮著脖子,靠近我,一邊兒走,一邊兒四下張望。好一陣子,我沒說話,隻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店主壓低嗓音,我仿佛跟他走在那寂靜的山路上。“突然,撲棱棱,”他一下提高了嗓門:“幾隻鳥從樹叢裏飛起,她‘啊’地一聲,朝我靠過來,我順勢把她摟進懷裏。她的心跳得呀,好象快蹦出來了,胸脯一起一伏,擠壓著我的胸膛。我低下頭,一口就親到她的嘴唇上,哈,哈,哈……”
我笑道:“你這老小子,招子夠靈,是第幾次用啊?”
“唉!那可是最後一次。這一口,反讓她把我給叼上了。這十年,生了七個崽。這小店,讓我忙裏忙外的,累得我呀,不知不覺,我就幹巴成這德性了。幸虧她會管孩子,要不,還不得累死我!可她呀,連我也一塊兒管了。這不,把我訓的,連撒尿都得坐著撒,不準我掀馬桶蓋子。” 店主歎道,又拿起那張賽馬昆的照片端詳起來。
“他爹,還不把垃圾桶給我拿出去,就會在那兒扯閑篇兒!”
“來了!來了!” 店主忙不迭地轉身進了通往裏屋的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