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騎摩托:桃花依舊笑春風
廖康
美國公路發達,開車可以到達幾乎任何地方。然而,有誰去過身邊的村莊、小鎮?附近的山林、水灣?不是開車不能去,而是嫌道路太窄,名聲不大。於是,我們舍近求遠,寧願開幾個小時的車,到一所謂遊覽勝地和其他不遠百裏而來的眾多遊客擠到一處觀看大同小異的景點,咀嚼千篇一律的飯食,也不肯惠顧附近的山水和人家,對周邊的美景簡直一無所知,猶如燈下黑。為此,我們大多數人的運載工具也許要負一半責任。騎摩托就不同了:摩托車就像馬,似乎有自己的意識,它要帶你去人煙稀少的地方,它會載你到遺世獨立的境界,它總是給你意想不到的驚喜。
我讀書的山城腳下有條河,沒聽說沿河有什麽風景名勝。一個初春的周末,我跨上摩托,信馬由韁,本想去遠處轉轉。但兩次跨過這條彎曲的小河後,便對它產生了好奇心。河水清澈見底,鵝卵石和大塊的岩石布滿河床,兩岸綠樹逐漸濃密,河水流動得時緩時急;這裏是平靜而略帶漩渦的水流,那裏翻起簇簇雪白的浪花。沿河有一條窄窄的小路,稀疏地坐落著一些破舊的房屋,看不出是住家還是作坊。如果開轎車,單是這小路和破屋就足以令人卻步。摩托車卻受其吸引,掉頭下了公路,帶著我溯流而上。
不一會兒,小路就變成沙礫土路,仿佛有意讓我減速,以便欣賞岸邊越來越美麗的風景。小河時寬時窄,但總地來說是越來越細,水愈顯明澈。漸漸地,它稱不上河了,而更像一條大溪;離土路時遠時近,但總在視線之內。溪岸青草萋萋,很多大石塊上覆蓋著綠苔,似乎久無人跡。溪水清淺,偶見有人提裙而涉。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草木的清香,我掀開頭盔上的臉罩,大口大口地吞噬這新鮮空氣。婉轉的鳥鳴和汩汩的溪流聲也跟著湧入頭盔;我索性把它摘下,充分享受這田野的氣味和動聽的天籟。
房屋越來越稀疏,路越來越窄,基本上就是一車之寬,有的路段被灌木和雜草夾束得如此之窄,要是雨後轎車開來,簡直就是在通過洗車道。隔不遠,路邊就有一個小彎,供錯車或掉頭。有的路段兩旁的枝葉搭過來,拉起手,形成綠色的拱洞,其高度,我估計,也就是剛夠當地人過卡車。開了這麽久,也不見農田,這兒的人大概以放牧為生。
路旁凡有人家處,都有兩條小徑;一條通往左邊的小屋,一條通往右邊的大溪。我見到一處風景格外幽靜,便右拐,來到溪畔。這兒有株大樹,看樣子年紀至少上百了;樹幹斑斑、枝杈榮榮、華蓋森森。我在樹下青石上盤腿而坐,看溪水瀠洄,聽流鶯鳴唱;似乎明白了出家修行的老道為什麽能夠清心寡欲,留戀山林。我也試圖打坐入定,但畢竟凡心未了,定未入成,卻眯了一覺,醒來又蠢蠢欲動。從青石上一躍而下,掬起一捧溪水洗洗臉,留下孫猴的印記,又上路了。
說什麽九溪十八澗,峰回路轉,那比得上我這一路百轉千洄,曲徑通幽。最堪勝出之處乃是其十足的原生狀態。即使偶有人家,房屋也一律褐色,與樹幹相差無幾,仿佛長在林中。沿著大溪美景無數,要是在中國,那些大石頭上還不得寫滿了騷人墨客的紅漆爛字?當他們自以為給天地增添了人文景觀時,殊不知恰恰搗毀了自然之美;猶如一個小姑娘好端端的臉蛋,偏偏抹上了濃妝重彩,原本清澈的眸子卻讓黑蘭的眼墨喧賓奪主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才覺得腹中呼喚。我雖然帶有幹糧,還是希望能夠吃到熱飯。心中方有所思,眼前就出現一個小小的加油站,隻有一個簡易的油泵,加油站褐色的小木屋因沒有樹木遮擋而曬得有些發白。站長灰白的胡子雜亂無章,裹著一張布滿皺紋的老臉,讓我想到羅中立的油畫《父親》。他耳朵上也夾著一支圓珠筆,但是沒有頭巾,濃密的灰發飛揚跋扈,有點像愛因斯坦。我問他有什麽熱的東西可吃,他說有haggis,但是需要一個來小時才能做好。
我聞言,大喜過望。當年在蘇格蘭留學歡度“彭斯之夜”時,我吃過這玩意兒;那是把羊的心、肝剁碎和洋蔥、燕麥混在一起,加上板油和佐料,包在羊胃裏燉製而成。聽上去這吃食相當土氣,但味道特殊,有嚼頭;有人討厭,有人喜愛,我屬於後者。而且我一向喜歡嚐鮮,無論榴蓮,還是這“亥吉斯”,什麽怪味都能接受。美國的食品檢查非常嚴格,很少見到什麽各色的食品。我萬萬沒想到能在這山鄉裏碰到會做蘇格蘭特產之人!他這小站碰巧還有我喜愛的黑啤酒,於是,我一邊喝酒,一邊跟站長聊天,等著他女兒現做。
她是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穿著件白底藍色碎花的小褂,倒也與她那一臉小雀子相配。開始我並沒有注意她,但忙過一陣之後,她便坐在一旁,一雙麋鹿般褐色的大眼睛盯著我們,一聲不響地聽我們談話。她家祖上還真是從蘇格蘭來的。我在蘇格蘭的經曆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兩年;那時無憂無慮,時不時就去高地遊玩,充分領略了蘇格蘭人的熱情友好。如果說美國人與你見麵熟,回頭忘;英國人不易交友,而一旦與你結交,便可能終生為友;蘇格蘭人與你則是見麵熟,並很可能成為終生朋友。直至今天,我還與當年在澳克蘭島一麵之交的攝影師每年一信呢。這位居美兩代的站長似乎古風猶存,說起蘇格蘭,我們一見如故。
其實他隻去過一次蘇格蘭,呆了三個月。不知怎的,故土有股奇怪的吸引力,讓他差一點決定返遷回去。在那裏遊覽訪舊時,他妻子懷孕了,後來還是回到美國生下了這妮子,Bonnie,他指了指女兒。這時我注意到,她在那麽專注地聽我們談話,濃密上翹的睫毛下那雙眼睛裏有些迷茫的神色,也許是憧憬。我們談到的那些地方和景觀,什麽赫布裏奇群島的岩洞,尼斯湖的怪獸,羅夢湖的仙境,愛丁堡的壯觀,等等,也許讓這個鄉下女子著迷了。我知道,這個山民之州十分閉塞。別說這小山村了,就連我們班念碩士的同學中還有連匹茲堡都沒有去過的人呢!那不過在兩小時車程以外啊。
“什麽味?燉糊了吧?”老爹聳著鼻子問道。 Bonnie跳起身來,趕忙關火。“糊得厲害嗎?還能吃嗎?”老爹又問,口氣中透著責備。我說:“肯定沒事,有點糊才好吃呢。”
還真是這樣,把糊掉的那一小塊切掉,裏麵透出一股焦香,別有風味。我也餓了,大塊朵頤,轉眼便吃了個精光。偶一抬頭,見Bonnie正盯著我,大概沒見過這種貪婪的吃相吧?可她倒臉紅了,好像覺得這樣盯看客人不禮貌,就走開了。老站長說他這是第一次見到喜歡吃亥吉斯的中國人。我說中國跟蘇格蘭有不少相似之處,我們都比較窮,因此什麽都吃,自然也要想辦法把不那麽好吃的東西做好吃了。老站長很高興,自豪地說他做亥吉斯的訣竅是添加一點Glenfiddich牌的威士忌,那是用單獨一種麥芽釀的酒,用別的酒味道就不同。我說你把訣竅告訴我了,不怕我跟你競爭嗎?他狡黠地擠了擠眼,說他還有一道配料沒告訴我呢。那一刻我感到,他也許沒有看上去那麽老。
吃完飯,老站長竟然不要我付賬,說他很久沒有跟誰聊得這麽投機了,我是他的客人,不是顧客。我知道硬要付錢會傷他一片好心,搜了一下身上,隻有佩戴的一個小小的玉石項鏈還拿得出手,便摘下來給他,說送給她女兒,好歹這是來自中國的工藝品。老人也不推辭,接過來,轉手交給女兒。她拿在手裏端詳著,小臉紅撲撲的,若不是老人提醒,幾乎忘了道謝。
兩年後,我的學業結束了。臨走前,我再次去那山鄉,又到那加油站吃午飯。溪流還是那麽清澈明亮,草木還是那麽鬱鬱蔥蔥,但沒有見到Bonnie。她老爹親手給我做亥吉斯,並告訴我,女兒不甘心在那小山鄉蝸居,竟然考上了愛丁堡大學,去蘇格蘭留學了。我們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雖然還是那麽投機,卻少了些熱烈。老站長沒有忘記燉在爐子上的亥吉斯,這次沒有燒糊,自然也沒有那焦香了。
回家的路上,唐朝崔護的七絕《題都城南莊》不禁湧上心來:
去年今日此門中,
人麵桃花相映紅;
人麵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