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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私

(2009-06-28 13:34:38) 下一個
隱私

廖 康


“我不相信,”華萊士教授幾乎是氣急敗壞地用英語對我說:“你們中國話會沒有privacy這個字!我解釋了半節課,學生們還是不懂。說字典上寫的是安靜、獨自一人。他們用的是什麽字典?我就不相信,字典裏沒有一個詞,表示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情!”

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從英國拿了學位,回到北京一所高校的英語係裏教書。華萊士是我們學校新請來的外教。他這個問題還真不好解釋。這不是語言問題,而是和文化差異有關。有本大詞典倒是把privacy翻譯成“隱私”了,可生活裏沒人用這個詞。即使用,也不是英文那意思。社會主義大家庭裏,有什麽好隱瞞的?一切都是公開的。西方文化裏的禁忌,什麽年齡啊,收入啊,那是我們中國人初次見麵的頭幾個必問的問題……我滔滔不絕地給華萊士解釋起來。

“為什麽一定要問歲數?我可不想讓人家覺得我是個老頭子。我這樣子不是年富力強嗎?”他狡黠地擠了下眼睛,看來不那麽著急了。

“不知道你多大歲數,我怎麽稱呼你呀?是兄還是弟?是伯伯還是叔叔?還有大姐小妹,嫂子弟妹不是?我們中國,那是禮儀之邦啊!輩分倫常可不能弄錯了。不問年齡能行嗎?”

“那問人家收入幹什麽?”

“要說收入啊,不就是那點死工資嗎?誰還不知道誰呀?二級工四十塊零一大毛,大學畢業五十六。到哪兒都差不離兒,比陰晴雨雪的變化還少。問你掙多少錢,就跟拿天氣打哈哈一樣。倒不是真在乎你的收入。哪象你們美國人,這工資就跟那話似的,總得遮蓋著。收入少,羞愧得見不得人。收入多,也不好意思自大呀?別看你們美國人愛吹牛,輪到這事,都怕挨劁。”我跟華萊士已經很熟了,時不時就逗逗悶子。“還是我們社會主義好,人人平等!沒有隱私。什麽叫隱私?那是偷了東西,偷了漢子,幹了那種見不得人的事。社會主義社會,除了黨的領導、國家機密、什麽都是透明的。”

“什麽都是透明的?那不可能吧!你們中國人從來不談性。夫妻倆的事總該是悄悄的吧?”

“那也比你們公開。那天大夥兒笑話小王,你問我笑什麽,我說一言難盡。今兒個,我就給你講講。你也就明白為什麽我們沒有privacy這個詞兒了。”

小王要結婚了。裏裏外外要張羅的事兒不少。光請客這一件,就把他忙暈了。整整十桌,除了本家,七十幾位客人,他以為該請的都請到了。到了兒,還是少請了一位,工會的黃主任。這黃主任你可能沒見過,她長得出奇的醜。還記得最近上演的香港電影《畫皮》吧?那裏邊的女鬼,黃主任甭化妝,直接就能演。尤其是她那顆暴齒,齜出唇外,足有半公分,化妝都化不了那麽象!她還特能說,嗓門又特大,特別喜歡跟大夥兒宣布文件,宣講政策什麽的。但說不了幾句,那黃色的暴齒就把白生生的唾液導流出唇外。每當欲滴未滴,別人為她捏把汗時,黃主任就會自然而然地“呲溜”一聲把那哈啦子吸回去,然後沒事兒人一樣接著宣講。但小王還真不是因為人家醜就沒請她,不知怎的,楞把人家給忘了。我用你給我們介紹的弗羅伊德給他分析了一下,認定是他的下意識在作怪。因為一星期前,黃主任在開證明信時,把他的性別給勾錯了。

“你們開什麽玩笑?倆女的結什麽婚?”婚姻辦事處的幹事低頭看著證明信,一本正經地問道。

“什麽倆女的?”小王莫名其妙地反問:“我是男的,她是女的。怎麽會有倆女的?”

“你是男的?”幹事抬起頭來看了看小王,滿腹狐疑地詰問:“那這證明信上怎麽說你是女的?”

“啊?那不可能!”

“你自己看看吧!”

可不是嗎?黃主任楞把他的性別勾成女的了!

“哎喲,大叔唉,”小王一急,給人家輩份升了一級:“您看這不是明擺著的嗎?我是男的啊!我們工會那糊塗主任給勾錯了。您瞧我這胡子,哎喲!我剛給它刮了。您瞧這寸勁兒,怎麽都趕上了!您、您瞧我這喉結。”可他一揚脖兒,那喉結也摸不著了。小王一急,跟人家幹事說:“要不這麽著得了,咱們去廁所,我讓您驗驗身。”

“你幹什麽你?”幹事一抹臉,站起身來嚴厲地訓斥道:“要是你們工會主任沒勾錯,那我不成耍流氓了?”

“哎喲,那我怎麽辦呀?”小王都快急哭了。

“有什麽不好辦的,回去找你們工會主任改正啊!”

沒轍!小王和未婚妻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剛一出那婚姻辦事處的門,就聽屋裏轟笑起來。為此,小王沒少挨罵。新娘還沒娶進門,就先矮了三分。

婚禮那天,小王並沒有注意他忘記請黃主任了。直到一星期後,我送他的英國潤滑套用完了,他才想起黃主任。中國的工會跟美國的不一樣,和執政黨沒二心,就是幫助黨搞好大夥的福利,什麽發電影票呀,分瓜果梨桃啊,還管發放避孕套。計劃生育,那可是國家的百年大計。我們黨,多英明啊!你看這政策製定的,由單位免費發放避孕套。哪象你們美國,還得花錢買不說,那不是給偷情的和婚前性行為提供方便嗎?還是社會主義好。政治局幾位英明領導一商量,把什麽都為咱們老百姓考慮周全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國內的產品都是幹巴巴的。我是過來人,送小王的禮物可真幫他大忙了。用完了那一打,我也沒有那高級貨再給他了。和我們一樣,他也得去工會要。那得跟黃主任打交道啊,小王問我怎麽辦,我說帶包喜糖吧,選大蝦酥,別讓硬糖锛了她那大板牙。

小王恭恭敬敬地把一包大蝦酥遞給黃主任,客套兩句後,小聲說:“有件事兒,請您幫幫忙。”

“喲,敢情是有事啊!要不然你就想不起我了,是吧?”

“瞧您說的,您是工會啊!我們的福利都仗著您呢!”

“福利?還沒到分福利的時候啊?逢年過節才分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黃主任故意跟小王裝傻,嗓門比往常還大些,引得屋裏幾個人注意了。

“哎喲,我的黃主任,您小點聲。我是跟您要,要,要那個套兒啊。”小王盡量壓低了聲說。

“要什麽套?” 黃主任的嗓門更大了。小王的臉頓時紅了,他覺得屋裏那幾位好象都瞥了他一眼,耳朵似乎也支楞起來了。有一位本來都要走出門口了,又轉了回來,好象忘了什麽東西,四下找。而且每一位都小心翼翼的,連翻報紙都輕輕、慢慢的,盡量不弄出聲音來。

小王鼓足了勇氣才悄悄地說出來。

“嗨,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黃主任大笑著說道:“應該的,應該的。我們黨鼓勵晚婚晚育。可不能一結婚就想著生孩子啊!你還得等指標。這避孕套嘛,有大、中、小三個號,你是什麽號啊?”

這時候的小王,用我們笑話不會喝酒的人的話說,是從腦瓜門紅到肚臍眼了。反正大夥都聽見了,他也豁出去了。可他還真不記得那英國貨是不是標有尺碼,就算有,也未必和國貨對得上號啊。“那就給我中號吧!”

“嗨!這可不能就合。上次把性別給你勾錯了,耽誤你結婚, 耽誤了半天,瞧把你急的!跟我這通嚷嚷!我最怕你們這號老蔫,瞅著挺老實,一急了比誰都凶。咱們共產黨最講認真,你還是到裏屋試試。別回頭小了進不去,大了突嚕,又跟我急。” 說著,她“呲溜”一聲,把那立馬就要滴達下來的哈啦子吸了進去。

屋了那幾位憋到這會兒,再也憋不住了,噗吃地樂出聲來。小王就差叫她黃媽了。她把小王耍夠了才問:“好吧,你要幾個?”

“十個。” 小王鼓足了勇氣說。

“十個!那夠我們用一年的。你們年輕人哪,要節約,也要節欲呀……”小王不等她說完,抓過那些小包包就跑了。後麵一陣哄堂大笑。

第二天,小王又來到工會。“對不起,黃主任,我得跟您換。”

“換什麽?”

“換號。我得要大號的。”幸好屋裏其他人不是昨天那撥,接不上碴,還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

“你看不是!我說讓你試試,你不試。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了吧!新娘子沒怨你?”

屋裏那幾位扭過頭來看他們了。小王迅速掏出那些小包包,塞給黃主任,低聲說:“您就別寒磣我了,趕緊給換了吧。”

“好,好,給你換。換大號的。嗨!怎麽就剩七個了?這不合適,不合適的,你一晚上還用了仨!”

這時,屋裏幾位都明白他們說什麽了,吃吃地笑起來。

小王死活不肯再去工會了。他央求媳婦跟她們單位要,媳婦說:“你不好意思,我就好意思了?哪有女的要男人用的東西!”最後打熬不住,還是她去要了。小王覺得這下再不會受羞辱了,盡管在家他已經成了嚴重的“氣管炎”病患者。

萬萬沒想到,一個月後,黃主任居然找上門來了。當著一群同事的麵,她笑嗬嗬地大聲說:“小王啊!好久沒見你了。怎麽也不來領避孕套了?沒有和新娘子鬧別扭吧?沒有生病吧?該不是打算要孩子了吧?你可還沒有指標呢……”小王滿臉通紅,回頭就跑,後麵又傳來一陣大笑。

華萊士教授也笑得前仰後合了。好不容易才喘過氣來,問了我一句:“那小王覺得怎麽樣?”(How did Little Wang feel about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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