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牙——我的初戀
(2009-06-28 13:2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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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牙——我的初戀
廖康
“你這口牙真不錯!”牙醫感歎道:“你一定從小用牙線吧?”
“不,我從來不用牙線。”
“是嗎?那你刷牙一定很仔細。每次刷幾分鍾?”
“是很仔細,至少刷三分鍾。”
“三分鍾!一般人就刷一分鍾,我們要求每次刷兩分鍾,但很少有人真正能做到。你是怎麽堅持的?”這位牙醫很健談,剛才給我洗牙時就問個沒完。不回答顯得不禮貌,回答吧,滿嘴水還真不好說話。
“沒什麽,習慣而已。”
“好習慣!我還從沒見過哪位病人有這好習慣呢。”
“是因為沒有好習慣,才成為你的病人吧?”我調侃道。
“我們隻是叫你們病人而已。有些人跟你一樣,牙齒沒有任何毛病,就是每年來洗兩次。”
“我知道。我是跟你說著玩呢。不過,我這習慣可不是一般形成的。”
“那你得給我講講,也許我還能用它來教育別人呢!”牙醫懇切地要求。
“那是在中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開始的。你知道文革嗎?”
“知道,那時候我剛上大學。你們的文革對我們影響很大。開始我們覺得那是一場偉大的運動,要推倒一切學術權威,會改變整個世界。我還有本毛的小紅書呢!”
“一開始,我們也覺得那是一場空前偉大的運動。可沒多久,我家就和其他所謂的反動學術權威一道被掃地出門……”記憶的塵封掀開了,我竟然和一個十多分鍾以前還相當陌生的人講起自己初戀的故事。
父親成了臭老九,我也灰頭土臉的。以前挺好的朋友,有一半不怎麽理我了。剩下的一半,父母不是臭老九,就是走資派。那年冬天好冷啊!我們住到工棚裏,四麵透風,睡覺時把所有的衣服都蓋到被子上,再壓上椅子,縮成一團,還湊合能過。最大的不便是用水,早晨起來,要到公共水房去洗漱。頭幾天還好,後來真冷了,一夜北風,把水管凍結了。我拿根樹杈瞎敲了一陣,根本沒用。正在發愁,小箐來了,拎著一大壺熱水,費力地舉起來,往水龍頭上澆。原來,水池邊放著的一套牙具和花毛巾是她的。
小箐是個纖細的姑娘,肥厚的棉襖也掩蓋不住她窈窕的身材。大水壺對她那雙白皙瘦弱的手腕顯然是太沉重了。看著她的手在發抖,熱水一下猛地湧出來,一會兒又細細地縮回去,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替她拿住那水壺,讓熱水緩緩地流出,一點一點地澆在龍頭上。她什麽也沒說,見我拿穩了,便放開手。交接時,我們的手碰了一下,好像觸電一樣。她抬頭看了我一眼,恰巧我也在瞥她。她的眼睛好亮啊!瞳仁在黑葡萄似的眼珠裏一閃,說不上是感激,還是喜悅,臉上泛出一抹紅暈。我的手哆嗦了一下,一股熱水冒出來,比先前更不穩當了。
那年,我剛上中學。不知怎的,前一天還在一起有說有笑,打打鬧鬧的孩子,突然,就像約好了似的,男女生之間就不說話了。老師再三要求同學們不要分男女界線,要互相幫助,也沒用。連兄妹、姐弟在公眾場合都不說話,我們好像一下就長大了,就知道男女要授受不親。小箐比我低兩年級,她跟同年級的男生怎麽玩,怎麽野都行,但是在我麵前,她怎麽立刻就靦腆了?
我慢慢地澆龍頭,讓熱水細細地流淌。那個大水壺還真不輕,但我不肯用兩隻手,偏要顯示自己的力氣。我知道她在旁邊看著,也許有點謝意,有點敬慕吧?我真希望那壺裏有倒不完的水……咕嘟,噗,咕嘟,嘩——可惜,壺裏的熱水還沒用完,凍結的龍頭就澆開了,冷水汩汩地流出來。
我接了一杯冷水,開始刷牙。她也是。我們默默地刷著,隻聽見哧喳的聲音。起初聲音交錯,一會兒,也不知是我等待她,還是她追上我,總之我們刷牙的聲音一致了:哧哧喳喳、哧喳哧喳、哧哧哧喳喳喳……配合得如此默契,簡直是心有靈犀!突然,我們幾乎是同時忍不住“噗”地一聲笑起來,噴了一池子白沫。即便如此,我們還是沒說話,心照不宣地笑完了,漱口、洗臉、走人。
從那天起,我就盼著洗漱時能見到小箐。我們都起得早,幾乎總是最先去水房。天越來越冷了,每天都得用熱水澆龍頭。我主動把這事攬下來,每天晚上放壺水在爐子上,早上拎著它去水房。往往是澆到一半時,她就帶著牙具和那小花毛巾來了。澆開後,我讓她先接水,然後我們一起刷牙。以前,我總是三下五除二,半分鍾便解決戰鬥。現在我刷得這個仔細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刷個沒完,就為能夠和她在那兒並排多站一會兒。好象那裏有個磁場,我們兩人就是磁極,一站在那兒,就發出電磁波,我的心就隨之快樂地震蕩。我總是等她刷完了開始漱口時,才跟著結束。有時她來得晚些,我就刷得更仔細了,一邊兒刷,一邊兒等她。她來了,我假裝剛剛開始,裏裏外外又刷一遍。但又不該落到她後麵,硬是憑著直覺和她刷牙的聲音,我就知道她快刷完了,趁她就要結束之前,我趕緊吐出牙膏沫,漱口。也有幾次,是她先到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有意等我,隻覺得她刷得不緊不慢,而且她也總是在我就要結束前,才開始漱口,仿佛隻是比我早開始一點點。
在屬於我們倆的這個時刻,免不了有別人來用水。如果那第三者也是來洗漱,我就草草結束,騰開地方。雖然心中不滿,但卻怨莫能言。如果是來打水,我就閃開,等那人走後再回到磁場之中。我注意到,如果來人走到水池小箐那邊,她也是同樣做法。於是,我覺得心裏甜絲絲的。非但不再抱怨第三者,還因他們一次次替我證實那朦朧的感覺而滿懷謝意。
唯獨一個人例外,我們北區家屬委員會的何主任。她個子不高,嗓門極大。無論見著誰,“大哥、大嫂、大兄弟、大妹子、小王、小李、小丫頭、小小子……”她叫得別提多親熱了,好象人人都跟她一家子。但在這表麵的呱唧閑聊中,她的眼睛滴溜溜亂轉察言觀色,耳朵支楞著時刻捕捉別人無意中說漏的話。用當時的話來說,就是階級鬥爭的弦繃得特別緊。好幾個家庭婦女著了她的道,她可成為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了,還上台講用呢。有個小保姆在逗小孩玩時,經常舉著孩子的小手喊:“打倒劉少奇!保衛毛主席!”可是有一次她喊成:“打倒毛主席!保衛劉少奇!”偏巧讓何主任聽見了,結果把這小保姆批鬥了一通,轟回老家去了。
一天早晨,何主任來打水。我讓開,隻聽她咋咋呼呼地招呼著:“嗬!早啊!刷牙哪!用得牙膏真不少啊!瞧瞧!這白沫子都快攏不住了!透著你們知識分子家闊氣啊!比俺們使洗衣粉還出沫子!”那語氣,半開玩笑,半諷刺人;聽上去,句句帶著驚歎號。我勉強地衝她笑笑,點點頭。
她走後,似乎好一陣都發不出電波了。好不容易,我才感到平靜下來,有點進入磁場的感覺。萬沒想到,何主任拎著空桶又來了,我連忙讓開。她滾動著那雙賊眼來回來去看了看我們,說道:“謔!你們倆還在這兒刷牙哪!真夠講衛生的啊!我說怎麽那麽多白沫子?敢情是這麽磨蹭出來的!要擱著我,刷三回也用不了這麽大工夫啊!”
我感到臉上熱辣辣的,看見小箐的臉,我就知道自己的臉有多紅。小箐立即草草漱口,擦了把臉就走了。何主任瞄著她的背影,又找補了一句:“人不大,心思可不小嘛!”那麽大嗓門,小箐肯定聽見了,但我們都假裝沒聽明白她在說什麽,一言不發。
從那以後,小箐似乎就故意躲開我,再也沒有跟我並排站在一起刷牙。後來,我就等著,看到她來了,我才去洗漱。但我一進水房,她立即就草草結束,馬上離開。我想,還是等她,才更有可能多跟她呆一會。有一天,我刷牙時,眼角的餘光好象瞥見她了,但她一閃就走開了。我刷呀、刷呀,不知刷了多久,又洗了半天,她還是沒來。以後總是這樣,我一直不明白,她是怎麽知道我什麽時候在水房裏洗漱?“故事講完了。”
“簡直不可思議!你竟然沒有對她表明心跡,也不知道她是否愛你?”
“沒有,我們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你不知道,那年頭,不挨鬥就感謝毛主席了。哪還敢找事呀?我不能百分之百地確定她是否對我有感情,但我相信那感應,它比語言來得更真實。”
“那後來呢?你們長大以後呢?文革結束後呢?”
“不久以後,我一家去了幹校。小箐家沒去。再後來,嗨!說來話長。我對不起你了。”我低頭看了看表。
“有什麽對不起我的?哦,你是說時間,沒事兒,讓那些病人等著去。你的故事真有意思!應該寫下來。讀者肯定會象我一樣感興趣的。”
“不,我說對不起,是因為,我因此落下一口好牙齒,用不著經常看牙醫。”
曾載於2007年6月《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