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蓮心經:那一斧的風情-六
(2009-07-04 08:46:00)
下一個
【6】 那一刻
我能做到收縮自如,並不能做到收放自如,否則不會在剛到南都城不久,張蓉就說有了。
對於從未出過巫山的我和張蓉而言,到了南都無異於到了天堂——雖然從不知天堂究竟是什麽樣。兩人的彷徨早被城市的稀奇所稀釋了,租了房子,買部單車,成天讓她坐在尾架上穿梭於大街小巷,碰到花花綠綠的服裝店,得進去試穿幾次衣服,碰到三十層高的樓房,得仰著脖子看看上麵,想那些人住那麽高會不會雙腳發抖。
不出一月,她從家裏帶下來的五千塊錢,傷亡過半。
我們將藏在破皮鞋裏的錢拿出來數的時候,她忽然說:“過了好久,我那個還沒來。”
我抖著鈔票說:“還剩兩千三——什麽沒來?”
“月經”
“什麽是月經?”
“不和你說,我聽說那個不來,會有小孩子的。”
“好事啊,反正我們閑著,我喜歡小孩子呢。”
“可我們還沒有找到工作呀,再說剩下的錢不多了,這樣下去撐不了兩個月的,怎麽能要小孩子呢?”
“蓉,放心,我是男人,賺錢是我的事兒,街頭不是有診所嗎,明天去看看是不是真有了。”
那診所的名字叫惠民門診部,裏麵掛有“為人民服務”的匾額,還有一排“妙手回春”之類的錦旗,門口的燈箱廣告上寫明退休老軍醫包治百病,羅列了諸如疝氣、淋病、愛滋一類的疑難雜症,最醒目的還數“無痛人流”四個字。
診所的生意不錯,有人摁住孩子打針,有人捂住肚子喊疼,這些全由兩個護士在招呼,老軍醫坐在桌子前或是把脈,或是聽診,捱過了兩個人才輪到張蓉坐過去。最後那人走出幾步還回頭問:“欒教授,我真是那病麽?”老軍醫用鋼筆敲打著桌麵,慢條斯理地說:“你也別著急,你現在還隻是癢,沒有潰爛,我可以打包票,三個療程必然治斷根。”那人才滿是感激地道謝了去拿藥。
老軍醫的眼鏡滑到鼻尖兒上去了,低頭從縫裏望出來,問張蓉哪裏不舒服。張蓉紅臉不說,我還未開口幫腔,老軍醫就搖頭笑道:“是不是有了?年輕人嘛,一高興啥都忘了,正常,正常。”待張蓉點了頭,他將手一搭,把了會兒脈,就說:“唉呀,真有了,你們這麽年輕,沒有打算要吧?”張蓉臉紅更甚,起身便走。我要去追時,卻被老軍醫拉住:“小夥子,你們是怎麽打算的?”
我說:“這是好事,當然要生下來。”
老軍醫嘿嘿笑道:“你們是有計劃有準備的嗎?”
“什麽準備?”
“就是準備要小孩前,得戒煙戒酒一個月,叫做養精蓄銳,現在都隻準生一胎,當然得保證質量,無論智力和體力,都是要經過準備的才會好一些。”
“我抽煙呢,不喝酒。”不是我不喝酒,是喝酒要花錢。
“你看你看,這麽重大的事情怎麽能馬虎呢,你們有沒有結婚證?有沒有準生證?沒有這些證件,在城市裏是生不了小孩的。”
這倒難住了我,甚至我走的時候連身份證也沒有拿上,好在隔壁是個辦假證件的,享受八折優惠可以辦一張假的身份證。
老軍醫無愧於他光亮的額頭,全猜中了:“沒有吧?別想著辦假的,這個東西在醫院裏最是檢查得嚴格,何況,我看你們也還年輕,將來有的是機會,現在還是好好打拚事業吧,有了小孩,日子就是另一回事兒,如果你女朋友沒有奶水,單單吃奶粉就是一筆大開支——別想著國產奶粉便宜,那裏麵很多貓膩,我不告訴你,過個十年八年肯定會出漏子。”
我唯一有信心的,就是相信張蓉將來的奶水很充足,這個原因當然不能告訴老軍醫。
“嘿——你別說她不肯,這些事都是男人做主,哎,現在是生得起養不起啊------這樣吧,你也看到了外麵的招牌,在我這裏做無痛人流,可以保證你女朋友不受罪,價格上還可以打個八折——好,你考慮考慮吧。”
我回家時,剛推開門,張蓉就撲過來抱緊了我,嚷著:“咬牙,咬牙,我們真有孩子了呢。”她的眼裏有淚花,我吻了一下她的額頭,猶記著老軍醫的話,不知如何開口。
她仰了頭,笑著說:“我昨晚想過了,無論如何,有了就把他生下來,討米也要養活他——何況,咬牙,我對你有信心,你會很能幹的,也會是一個好爸爸,你猜我剛才給寶寶取了個什麽名字?”
“別叫程世美就行。”
“呸,那是姓陳,我看你還差不多,我孩子才不會是呢。咬牙,我想著我們程家的名人不多,你托程咬金的福,孩子得托程頤程顥的福,不是有個立雪程門的故事麽,我看就叫程門雪。”
“蓉”我們坐到床沿上後,我還是將從老軍醫那裏聽來的顧慮說了出來,她聽完默不作聲,隻是眼淚撲漱漱地落下來。我揪了心,蹲在她麵前,問她的意見如何。
“不。”她斬釘截鐵地說了這麽一個字。
“蓉,你要理智一些,長痛不如短痛——何況欒教授那裏是無痛,哦,我不是說痛不痛的意思,隻是想我們這樣做,是更負責的一種態度,無論是戶口,還是教育,都需要我們做好充足的準備。”
“程咬牙,你心好黑,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麽出身,你的娘老子去得早,後來吃紅薯吃玉米,還不是長成了這麽大個混蛋,教育?我們村的王老幺讀過幾天書,還不是全縣出名的有錢人。”
“蓉,你聽我說。”
“我不聽你說。”
“我們還年輕,下一次,如果下一次有了,不管三七二十一都生下來。”
“你這是作孽,就不怕沒有下一次了?”
“你怎麽說這種話呢,嘿嘿,你不是說我這是金箍棒嗎,我拔根汗毛一吹,也能有子孫的。”
“哼。”
“蓉——”
“你根本不愛我,愛我就不會出這種爛主意。”
“我發誓,今生今世愛且隻愛你一人,否則出門被車撞死。”
“誰要你發誓了,也不怕老天爺耳朵靈。”她轉過頭去時,還是抓住了我擱在她膝蓋上的手。
“對不起。”那一刻我確實感到自己不夠有種,第一個孩子就得流產,便埋在她腿上抽咽起來,待我平了心情,再問她:“好不好?”
“不。”
第二天我還賴在床上的時候,閉著眼睛想張蓉不肯流產,今天得開始出去找工作,卻被她推醒了,隻見她已經穿戴整齊,撲了點粉,梳光了頭發,我問這是要幹嘛,她說今天去西山的朵雲庵抽支簽,要不要孩子聽由天命,以後你別怨我要,我不怨你不要。
早前去過朵雲庵兩次,無外乎上香之後心中默念兩人要長相廝守。張蓉生來嘴甜,與庵裏的尼姑說過幾句話,倒也打聽得庵裏的主持是清音師太,不過素未謀麵。
我要騎自行車載她去朵雲庵,她卻小了心,細笑著說得當心自己的身子,便坐了公車過去。照例上香拜了那尊觀音大士,她便扯住一個小尼姑的皂袍,央她引見清音師太,那小尼姑推卻不過,隻好在前麵帶路,引我們轉過屏風和竹林,才到了清音師太的修身之所。
清音師太年逾五旬,精神健旺,見張蓉一膝蓋跪在麵前,忙上前扶了起來,張蓉便將和我如何結拜、如何私奔的事一一道來,說到如今懷了孩子拿不下主意時,早已淚眼漣漣,求清音師太垂憐,指點迷津。清音師太說話免了許多虛幻之詞,對我們的既往略加感歎後,就說:“墮胎是文明社會最野蠻的行為之一,按我們出家人的觀點來看,當然是普愛眾生,對花草尚要憐惜,何況胎兒,既然你們是聽天命而來,我也就為你們卜上一卦,是好是歹,你們自行決定。”她言畢取出一對牛角卦來,其質黝黑,形如嫩筍,她閉眼合掌,口中念念有詞,然後隨手一拋,方才端視卦象,過得良久,說:“天意,天意,這是一個 ‘大壯’卦,是君子以非禮勿履之意,你們兩個雖然年輕,也還讀過一些書,自然明白,不過還是念在天賜子嗣,惜福吧。”
當我們再進惠民診所的時候,張蓉雖是淚痕未幹,倒也坦然不少,仿佛屈從了天意。老軍醫看到昨天對我的勸說有效果,喜上眉梢,開了一張龍飛鳳舞的藥單,說現在胎兒還小,吃藥就能搞定,搞不定再做刮宮手術,不過得呆在這裏看效果如何。
張蓉畢竟還是個小姑娘,覺得這事兒丟人,吃了藥後躲在白布圍成的屏風裏再也不出來,過得兩小時,我催問幾次,她說上了兩趟廁所,沒動靜。再過得一小時,當我在外麵抽煙時,護士突然驚慌失措地跑出來,在老軍醫耳邊嘀咕了幾句,又對我說女朋友出事了,待我進去看時,見到張蓉已經躺在病床上,麵如死灰,身下的床單卻被染紅了大半,護士說剛才發現她倒在廁所裏大出血,才抱了出來。還未等老軍醫碰到張蓉的身子,我已經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扔到了地上,吼叫護士快些撥醫院的急救電話,罵老軍醫倘若害死了我女朋友,我得殺了他。老軍醫躺在地上搖著手,還狡辯藥物沒事,說從來沒碰到這種情況。我不聽他解釋,去抓緊了張蓉的手,大喊她挺住,卻哪裏能見到她動一下嘴唇。
在市人民醫院住了一周的院,張蓉才康複,兩人回到住處時,本想著找診所賠償醫療費,卻見那裏早拆了招牌,正在重新裝修,逮住工人問這裏之前的診所呢,他說這家診所的老板跑路了,據說是醫死了一個孕婦,嘿,你們不知道,都說那孕婦年紀輕輕漂亮得很呢,多可惜。我與張蓉惟有相視苦笑,再問那工人這裏現在做什麽。他說是開發廊,嘿,你們不知道,賣藥的和賣淫的是本市兩大支柱產業呢,哦,這話不該當著你媳婦講。
我們回到家,掏遍所有的口袋,總計還剩八毛錢,兩人麵麵相覷之下,抱頭痛哭,方知道接下來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