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性綱目

人非草木,孰能無好,有則加勉,無則改之。
正文

本性綱目:第七章 靈山-3

(2009-09-18 09:19:35) 下一個

“天明。”她在睡夢裏會喊這個名字,在感到孤獨的時候會喊這個名字,在感到無助的時候,也會喊這個名字。在他上輪船的那一刻,拉住他的手為什麽要放開呢,就此放掉了自己的幸福。如果天明還在多好啊,他一定會和外出打工的兄弟一起回家,也許會給自己買一套新衣服,也許會給他娘買一盒大城市裏才有的補品,現在可能正在天井裏劈柴,可能剛從旁邊的石硤子溝折了一枝梅花回來討自己的喜歡,身上、頭發上、眉毛上都堆滿了雪花,臉上還掛著那傻傻的笑容。但是他不會回來了,永遠都不會回來了,就這樣殘忍地撇下我和他娘。

 

王茉躺在床上自怨自艾,聽到了天明娘從外麵回來的腳步,還是不想就此打斷對天明的思念。天明娘說:“我剛才碰到老師家的老大。”

王茉在床上嗡了一聲:“我知道。”

天明娘又說:“我看他眼神都不是個好人,你還是少接觸他的好,我耳朵都被人說起繭疤了。”

王茉聽她的口氣,分明又在懷疑自己,半坐起身子:“媽,別人不相信我,你也這樣來說我,這日子怎麽過?”

天明娘道:“不是我說你啊,那楊鄉長也好過這姓張的,反正天明是去了,楊鄉長好歹能夠照顧我們娘倆兒。”

王茉知道,下午楊鄉長來的時候,天明娘借故出去拔菜,給他創造機會。天明娘雖然疼著自己,這些心眼卻最是不好,便說:“虧你也說得出,天明才去了一年都不到,我還沒有忘記,難道你就忍心他在天上看著我和別人在一起,你心裏不難受,他還難受呢。”

天明娘老淚縱橫,道:“王茉,你說這話是冤枉我來著,我有哪一天不想起天明來,他爸去得那麽早,我還不是一個人把他拉扯大,作娘的一點不比作媳婦的想念得少。隻是你既然和楊鄉長那樣了,難道還算是對得起天明嗎?”

王茉用手捶著枕頭,帶著一點哭腔:“你還拿那事來說我,還要我給你解釋多少遍,是他想無禮,我可並沒有讓他占到便宜,你回來時不也沒有看到什麽嗎?你不幫我,反倒幫起他來。我這輩子偏偏不嫁了,就幫天明來伺候你,難道還不可以嗎?”她真恨不得當時就殺了姓楊的,自己死了還可以見到天明,如果不是想到天明娘一個人孤苦,還真想死去算了,反正後麵的老鷹山上跳下過那麽多女人。

天明娘見王茉哭了,自己也覺得委屈,就說:“我去做飯了,今晚燉一個肘子,你的身體越來越差,娘倆兒好好吃一頓吧。”

兩天後,雪停了,天邊還露出太陽來,照得人暖洋洋的,真是一個醒著可以做夢,未飲可以先醉的好天氣。

王茉對天明娘說要去看後山的幾個窮學生,也給他們送點過年的錢,反正天明去後的賠償還有那麽多,娘倆兒在山上也花不了多少。天明娘知道媳婦最是心慈,沒有說什麽,就準了她上山去。

王茉踏著積雪,享受著懶洋洋的陽光,步子也懶洋洋地朝後山走去。也許,懶洋洋是一切漂亮女人驕傲的姿態,有著貴妃出浴的慵懶,有著睡夢裏醒來的惺忪。她穿了一件淺綠色的大衣,精心地盤了一個發髻,妝也比平時補得鮮明些。這種喚起女人驕傲的愛美之心已經隨著天明的死而淡化,她曾經很愛美,很驕傲,夢一樣長的睫毛,玲瓏突兀的身材,笑不露齒的風度,都讓人看上去有種清麗脫俗的優雅。她理想中的自己,仿佛一朵懸崖上的百合花,既可以跌入萬丈深淵,也可以隨風翱翔九天,愛情就要來得曲曲折折一些,轟轟烈烈一些,那樣才會心甘,才會服氣。念書時,追求的人很多,多數是一些同學,還有高年級的,甚至還有剛調到學校的體育老師,她從心眼裏看不起他們,眼睛的餘光也不願施舍一些出去。於是,她豐滿的胸部成了一個外人無從考證的文物,沒有得手的同學開始發揮想象力,繼而覺得那是一個空貨,一定有個功能特殊的乳罩幫她撐起了門麵,空貨比假貨還要讓人難受,假貨至少還可以讓男人自我麻醉,認為那是女人的身體與時俱進,與科學同步。後來甚至有個老師想改行作科研,想伸出手來考證一下她的可愛之處,是否如同學們的謠言一樣,這老師也是對“實事求是。”精神的一種至高領悟和貫徹。從高二開始,她經過其他班級的門口時,就隱隱約約地聽到有男同學在議論她的胸部,有人用“鋼絲乳罩。”來代替她的名字,也有聰明好學的同學提出另一種觀點,高三五班那個叫“公共汽車。”的女同學的胸部不是也很大嗎,說不定“鋼絲乳罩。”也是真貨,是辛勤勞動的結果,理應值得嘉獎,然後就會聽到那些隻敢穿校服的女生發出驕傲的笑聲。這種流言讓她有些憤怒,真想說那些人的腦子還沒有自己的胸大,但是優雅讓她保持了沉默,對男人多了一層理解,有的男人就好比一隻狗,你對它好,它就會搖尾乞憐,對它不好,可能就從後麵跟上來反咬一口。

狗,是她對男人最初的印象,直到天明的出現,發覺有的狗還沒有完全從狼進化過來,還沒有完全被人馴服。天明是一個遠房表哥,小學畢業後在家裏種田,後來參軍入伍,和大多數軍人的命運一樣,退伍就意味著失業,父親比較了解他家庭的狀況,讓他到縣城找工作的時候住在了自己家裏。王茉一直認為軍人都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家夥,天明剛好迎合了她的這種假設,皮膚黝黑,黑裏透紅,總有著一絲羞澀、一份男人不應該有的靦腆,雙眼皮下每時每刻都蘊藏著笑意。他沒有窮孩子慣有的自卑或者故作的驕傲,有些天真,有些野蠻,有些魯莽。天明住過來的時候,剛好是暑假,王茉念師範還剩下最後一年,王茉有空就陪這個表哥出去找工作,她後來也樂於陪他出去,從教他怎樣應付麵試的過程中揀些樂趣,如果大聲地罵他笨,他隻會嘿嘿地笑,如果罵到了他娘,他就會沉下臉生氣,自己又會象姊姊對弟弟一樣去哄他,總之,從他那裏,找到了作姊姊的權威,找到了作姊姊的霸道,隻是碰到下雨時,他會粗暴地拽起自己的手,拉到屋簷下去避雨,那一刻,王茉才感到自己隻是他麵前的一個小女孩。暑假差不多過完了,天明才在菜市場謀了一個保安的工作。王茉在回到學校的時候,就有女伴小聲問她,是不是有了男朋友,王茉問她從哪裏來的消息,女伴說是暑假有人看到她天天和一個小夥子呆在一起,還看到過一起從賓館出來的情景,王茉知道又惹了口舌,隻好懶洋洋地告訴她,信則有,不信則無。

王茉不會相信自己能夠愛上天明的,但天明還不時地到學校來接她,到她家裏去閑坐,王茉和他也熟的透了起來,經常聽他講一些鄉下的故事,講一些部隊的艱苦,好像腳舒服的時候容易忘記了穿鞋,她也忘記了感情這樣發展下去的危險性。後來女同學開始笑話她終於選了一個護花使者,男同學眼裏流露出絕望的表情,父母也有意無意地疏遠天明,才警覺到她們之間的關係在別人眼裏變了味道,有一次問天明有沒有交過女朋友,天明說暗戀過連長的老婆,聽到這個答案心裏竟然很酸楚,王茉才問自己是不是有點喜歡他了,內心裏還強調,隻是一點點。直到有一天,天明很粗暴地向她索吻,自己居然在憤怒中帶有一絲激動地屈從了,就這樣開始似是而非地談起戀愛來。父母為此少不了爭吵,爭吵的結果就是要堅決製止她們的往來。王茉這時候的愛就象90度的水,恰恰被父母的這一把火燒得沸騰了,先前的猶豫也被賭氣忘掉了。師範一畢業,王茉在縣城找了一個小學任教,同時也和天明草草地結婚。結婚後的半年,王茉也把驕傲來維持愛情,把節儉來維持家庭,念書時對愛情轟轟烈烈的向往也被油煙熏得變了顏色,年底有從廣東打工回來的戰友找到天明,告訴他去外麵強多了,何況他在部隊學的電工也不錯。天明認為,能夠拉近自己和嶽父母之間距離的唯一途徑,就是改變經濟上的窘迫,就對王茉說了出去闖闖的念頭,王茉開始不願,說兩個人守住一個熱炕頭就行了,天明也好生舍不得,小兩口在床頭商量了好幾宿,終於還是決定讓天明出去,男兒誌在四方。令王茉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出去兩個月就傳來了天明被車撞死的噩耗,送天明骨灰回來的戰友對她說,他白天在廠裏麵上班,晚上加班後,還去馬路上擺燒烤攤,他想多掙點錢,早點回來陪嫂子。從那以後,王茉不知道暗地裏淌了多少次眼淚,好像縣城的每一處都能夠看到他大步流星走路的影子,在父母和朋友的勸說下,決定離開縣城找一份工作,剛好河壩的村小差一個語老師,來到這裏後,發現這裏的山水最是養人,也盤算著就伺候天明娘在此終老算了。

來村裏蹲點的楊鄉長,對她又打起主意來,自己雖不可能讓他占到任何的便宜,這個地頭蛇卻總是來不斷的騷擾,村裏也是無風就起浪,謠言四起,如果他明年繼續來這裏,自己惹不起總能躲得起吧,回到縣城也好過這裏。這倒是讓她對男人又多了一種理解,有的男人好比一隻豬,首先長得就象一頭豬,讓女人看到就想自衛。豬甚至比這種男人還強,豬吃飽了就是想睡覺,男人吃飽了也是想睡覺,並且還想和女人一起睡覺。她後來給雲帆說起男人象豬的事情,雲帆補充了一點:據說,農村的公豬在兩個月左右的時候,都會被閹掉,讓它隻知道吃飽了去睡覺長肉,不知道還可以幹那種事兒,否則就會口角流涎,整天想著幹那事兒,將嘴去拱壞豬圈,陽具還伸得老長,而喂豬的多是婆娘,那玩意兒也有失觀瞻,對於那些成天衣食無憂的官員,最好閹掉算了,還補充說,他們隔壁葉老幺就是繼承祖業,以閹豬為生計,改天去借了那刀片來,去將楊鄉長閹掉,最好象豬一樣不用麻藥。王茉笑說將他也閹掉算了,雲帆就建議舉行一場陽具告別儀式,害得王茉一陣臉紅。

但王茉在雪地裏走之時,根本沒有設想到有朝一日會和張雲帆說起那些話題,否則,她在岔路口也不會選擇先去張雲帆家一趟。

離開學校不遠,王茉想起老師說過,如果自己去後山上也幫他帶點東西過去。她覺得這個理由足夠讓她從麵前的岔路去張老師家裏,心裏隱隱約約還有一個希望,可以再見見張雲帆,進山半年來,好歹沾染了一些山裏人見識小好奇心大的習性,還有一絲莫名的喜歡,他對自己表現出透明的親近,說明自己還有值得驕傲的地方。她再一次打量自己的服飾,嘴角也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心裏又泛起一個念頭,絕不能讓張雲帆也誤會自己,雖然他不是好東西,但他念過那麽多書,一定懂得一些鄉下人不了解的道理,決不能把他當情人,也沒有必要把他當敵人。


  去到
老師家裏後,老師問王茉送一些什麽去,王茉說自己沒有其他東西,隻是準備送幾百塊錢給他們救急。老師讚了王茉好心腸,說也麻煩她幫忙帶一百塊上山去。雲帆娘從廚房出來說自家孩子都在念書,經濟也不寬敞,還是帶幾塊臘肉去好過。老師看了幾眼雲帆娘,就說帶一個肘子和一塊板肉去。雲帆娘又在旁邊插話,說年底家裏客人多,帶兩塊板肉就行了,對於山上的人來說,吃肥肉比吃瘦肉還長精神。老師無奈,依了老婆的意見,見王茉沒有背簍子,便問她一個人行不行,說要送的東西加起來也差不多三十斤呢。雲帆在旁邊火上加油,說:“積雪在這個狀態,最是路滑,一個人恐怕不安全吧,何況山上還有那麽多天坑,更何況你很少走後麵的山路。你以前去過嗎?” 也不便明說自己陪她去。王茉表示沒有去過,被他一說,也有些擔心,覺得這一趟來得冒失,就問紫薇是否在家,否則可以和她一起去。老師說紫薇去渡口上表伯家了,不知什麽時候回來,便建議讓雲帆背東西隨她上山去。輪到王茉不好明說兩人一路不方便,隻得應了,老師還朝背簍裏放了兩盒餅幹,說這一趟會遠得很,中午沒地方吃飯,就將就一些應付,待二人走遠,雲帆娘責備道:“帶口信讓他們下來背就算仁義了,何苦還要我們背上去呢,楊鄉長那種老江湖都會被老師迷上,雲帆怕是也逃不過她那雙狐狸眼睛。”老師近來的脾氣也隨著官職而上升了,揮著手罵女人就是閑話多,說老師絕對不是你們說的那種人。雲帆娘象是神探一樣善於邏輯推理,冷笑著問老師是不是自己都被她迷住了才這樣幫她說話。老師氣女人不過,躲進書房,拿起毛筆在廢舊報紙上寫了“女子與小人。”幾個大字,才長長地舒一口氣。

不像那一次有夜色的掩護,王茉走在雲帆前麵極不自在,仿佛人們穿了新鞋,磨腳後跟的事別人看不出,不知那小子到底是在看路還是在看自己,路上偶遇村民,更是能從別人打招呼的笑臉中看到漂浮的曖昧。雲帆見王茉態度疏遠,也覺得那一晚親近猶如破了的肥皂泡隻剩下水滴,失了光澤。偏偏上老鷹山還要經過村裏的大路,還要橫穿水庫那條街道,上了大路後,王茉還找不到一個借口讓那小子別和自己一起去,卻聽得他先說:“老師有計劃去哪些家麽?如果還要去齊顛子家,我得盤算一下路線才好,否則天黑還下不了山,得做好這一路受苦的準備。”

王茉自然清楚老鷹山的路險,據說有大小十八口天缸,稍不留神就會摔下去,也聽說增了許多猛獸,譬如野豬,曾在大煉鋼鐵時野性難改,逃離了社會主義大本營,現在又被改革的春風吹了回來。但她畢竟沒有親身走過親眼見過,這恐懼也隻是人怕自己的影子一樣,便撒慌說現在想起那晚齊顛子的神情就害怕,今天不用去她家,末了還半真半假地說:“反正路途不是很遠,你就不用去了,免得受苦,讓我來背簍子就成。”

雲帆反問道:“你以為我是怕苦的人麽?”

王茉平靜地說:“現在沒有幾個不怕吃苦的小孩子了,除非陳小苗那種家庭狀況。”

雲帆不滿地爭辯:“你還當我小孩子?你看看,我兩天沒刮胡須,就像一個老頭子了。”

王茉並不回頭看,開了個小玩笑:“那最多是未老先衰。”

雲帆聽出了她話裏的頑皮,也不理會那話的好壞,笑著問道:“你真不想我同去嗎?是不是怕再遇到齊顛子,說些閑話讓你害臊。”

王茉回頭看看雲帆,正待搭話,就看到遠處冒起了濃煙,瞬即騰起一股火光,忙讓雲帆也看,問是哪裏起火了,雲帆打量了一下,說是彭老拐他們那邊起火了,不知具體是哪一家。王茉問要不要過去幫忙救火,雲帆說現在春節期間,年輕人多數都回來了,那邊是大院子,救火的人多,何況積雪未消,撲火也快,我們隔得這麽遠,跑過去也起不了什麽作用。

王茉將信將疑地繼續前行,略微沉吟後才說:“難道你不怕說閑話麽?雖然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人言可畏,還別說齊顛子,就是其他鄉親看到我們一起上山,也說不定有什麽閑話傳出來。”

雲帆歎道:“我想著你是縣城來的老師,還以為你不會和他們一般見識呢,沒想到也活得這麽拘拘束束的。”

王茉冷笑一聲:“我怕什麽?我能怕什麽?還不是提醒你一下,免得閑話影響你訂婚的事情。”

雲帆奇道:“誰說我要訂婚了?”

王茉說:“村子裏不是有人說你要和賀小梅訂婚麽?都說是你爹在賀小梅家商店門口親口說的,當然,這些都是閑話,我本用不著問你,隻是認為賀小梅‘財貌雙全’,你們倒相配得很,你說是彭老拐他們院子那邊起火了,就想起了這事。”明知雲帆聽不到話裏的單引號,心中還是樂意把那諷刺自己去品味,話裏自然要撇清自己並沒有關心這事。

雲帆啞然失笑,沒想到父親的一句玩笑話像母雞剛生了蛋一樣唱得到處都知道了,準備解釋的時候,恰恰見到賀小梅姐妹倆迎麵跑來,賀小菊開口就在喊:“雲帆哥哥,我外公家失火了,快點去幫幫忙。”。小梅掃了一眼雲帆二人,拉小菊的袖子,說雲帆去幫不了什麽忙,不用麻煩他了。小菊不同意,說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又問雲帆有沒有空。王茉不等雲帆張嘴,就去接他背上的簍子,還幫他答話,說原先打算和小張一起去老鷹山家訪學生的,剛才正在商量他不用去呢,還是救火要緊。雲帆感覺自己被出賣了一樣,又不好在小梅她們麵前辯解,更是聽王茉的稱呼裏把自己疏遠壓低了一個輩份,待見了小菊滿臉惶急,隻能對王茉說了句一路小心,便隨小梅她們朝出事的院子跑去。

小梅在路上道歉,說耽誤了雲帆的時間。雲帆抗議小梅不把自己當哥們兒看了,又問她們外公家怎麽會失火呢,小菊搶先解釋:“剛才外公那院子有人給電話我們,說信主的一群人又在鬧事,氣死人了。”

他們跑到彭老拐家時,火已撲滅,自己沒有被氣死,卻看到彭老拐被燒死了。

小菊本來就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見門口擺著一具焦黑的屍體,聽人說是外公,撲將過去,暈厥於地,鄉親們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背,才嚎啕大哭起來。小梅咬了咬嘴唇,強忍住淚水,見門口壩子的外圍跪了一圈人,全是上次見過信主的那一群,心中明白個大概,再不顧許多情麵,將眾人一個個提起身來,眾人見了她上次鎮住楊鄉長的場麵,如今又是柳眉倒豎,滿臉寒霜,均不敢違拗,悉數低頭不敢開腔,也不敢再跪下去。小梅深吸了一口氣,才問最邊上的一個人是何緣由。那人囁嚅著說,彭老拐召集大家過來,說主在召喚他去天堂,要大家在外麵跪著迎接主的到來,他自己在屋子裏和主談話,沒想到他是潑了煤油在身上,一把火將自己燒了。旁邊有別人嘀咕是不是老拐被楊鄉長捆那一繩子後,麵子上掛不住,尋了短見。小梅咬著嘴唇,過去扶起小菊,嘴裏叫她別哭,自己的眼淚卻淌了下來,小菊趴在姐姐的肩頭,依舊哭得厲害,自有其他人打電話通知老賀夫妻趕過來。雲帆也沒料到今天會有這一場悲劇,見彭老拐已然麵目全非,心下惻隱,附耳小梅,問是否要報警。小梅搖頭表示不用,自顧傷感不已。

陸續來了很多鄉親,梁支書和村長從人群中擠過來,麵對那一溜信眾,梁支書開口就罵,說怎麽不提前通報領導,被鬼迷了心竅,快過年時捅出這麽大個漏子,怎麽來收拾。村長倒是另一副神態,說這事誰都怪不了,隻能怪彭老拐自己犯了糊塗。有鄉親取笑一個信徒,問他有沒有看到主來接彭老拐,那信徒怒眼圓睜,說看到屋頂的一縷青煙朝老鷹山的龍洞方向飛去了,說不定主就住在龍洞裏。那鄉親反詰,說上帝不是管玉皇大帝嗎,恐怕上帝不騎龍吧,稀罕什麽龍洞。那信徒找不到話來辯解,雙目緊閉,用手在麵目至心口處不停地畫十字架。梁支書和張老師素來交好,雲帆縱然心中有話,也是說不出口來,何況他覺得這更多的是一場鬧劇,但趕過來的潘有為並不認為是一場鬧劇,他一麵和梁支書討論悲劇,一麵說這事兒楊鄉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似乎他抓這件事的目的就是撈一筆罰款,沒有對群眾進行深刻教育就溜走了。於是有鄉親慫恿潘有為幫老賀去打官司,就是要告鄉政府,慫恿的人不忘訴說自己超生的事兒罰款太重。也有人不以為然,說彭老拐死得好,再不會拉村裏其他人信主了,否則河壩村也會像周圍其他幾個村,主都占了共產黨的天下。梁支書之所以能將村裏一把手的位置坐上二十幾年,自然有他的一套學問,他是全村最有名的廚師,即使沒讀過《呂氏春秋》中的本味篇所隱喻的為官之道,也懂得做菜與做官的相通之處,才能有處理什麽問題都是小菜一碟的遊刃自如,無論多美的菜,總要澆點油調味撒點蔥花調色,所以他願意承諾給彭老拐安排喪捉葬費----那也就好比做菜的時候撒點蔥花,小梅本要說不稀罕那幾個小錢,老賀卻同意了,他明白這是一個台階,彼此都好走路,老丈人的自焚怪不了任何其他人,少了這個老糊塗也好,女婿對老丈人的淡漠,往往如同婆婆對兒媳的刁難。
 

直至午時,老賀開始張羅喪事,安排人用被子裹了彭老拐的屍體,又請人去叫打鑼鼓的藝人,還要叫上招魂的道士,村裏的道士平常並不著道冠道服,以種田營生,隻是哪家死人了才披掛上陣,這一點不如少林寺的和尚,他們除了不念佛經隻念生意經之外,至少還剩下一個光頭的標誌,當然,光頭不一定是和尚,好比新時代留寸發的不一定是男人一樣,譬如雲帆一路安慰小梅姐妹倆,送她們回家後,在街上碰到了春生,前兩天新婚時梳得油光的頭發,早成了三千煩惱絲,一個白白的光頭在街上晃動的時候格外顯眼。雲帆取笑他到底是成了家還是出了家,春生笑著回應說因為結婚了,自己覺得一切要從頭開始,就剃光了發,如果是夏天,他多半會解釋天熱剃光頭才涼爽,他並不好意思說出剃光頭的真正原因,其實是因為他和石榴新婚後,小兩口在床上折騰夠了還不容易入睡,便算計起今後的日子來,說些什麽時候建新房子什麽時候添小孩的事兒,春生認為自己春節後應該去廣東闖世界,說不定也能發點財,石榴不樂意,說廣東的錢又不是從地上撿就可以,也沒有那麽容易賺,你這麽瘦弱,不能挑不能抬,哪能吃那個苦,何況最重要的是兩口子呆在一起,喝稀飯也比吃龍肉快樂。春生有自己的想法,說自己一個大男人,隻要結婚了,就得挑起這個擔子來,要給你買衣服買首飾,賀小梅那些衣服穿在你身上,保證你比她漂亮得多。石榴擰他的耳朵,問他是不是認為賀小梅現在比自己要漂亮得多。春生告饒,說不得不佩服賀小梅賺錢厲害,我讀的書比她不少,去廣東那邊找個工廠進,說不定也能混個人樣兒出來。石榴想起村裏關於賀小梅的傳言,並不拿出來說,隻是一千個不同意春生出遠門。春生那小子也油滑了,笑石榴是不是天天盼著自己給他暖腳,結果差點被石榴一腳踢到了床下。第二天在裁縫鋪裏還討論昨晚的事兒,春生依然不死心,想出遠門去,石榴惱他,使上性子來,將正在口裏嚼的口香糖揉在他頭發上,害得春生清理不掉,隻能去劉麻子那裏剃了個光頭。

雲帆回家後,發現誌強也回來了,正在園子裏劈柴,紫薇亦帶了青青從渡口上回來,在旁邊踢毽子。爹問起怎麽沒有陪老師上山上去,雲帆說了陪小梅她們去彭老拐的事,爹歎口氣,傷感彭老拐糊塗,又擔心老師一個人上山是否安全。雲帆娘倒開心,說老師又不是小孩,還需要人陪,同時又叮囑雲帆不要和賀小梅她們走得太緊,否則老賀還以為我們真要巴結那門親事。雲帆隻有苦笑,便到院子去,恰逢誌強劈一棵青岡樹時,斧頭手柄一彈,震破了虎口,紫薇嚇得叫起來,雲帆問家裏有沒有創口貼,誌強搖頭說沒有,並認為沒有關係。倒是青青機靈,去牆角捋了蜘蛛網來,問二哥可不可以用這個,待誌強笑著點頭,便去捧起他的手來,熟練地將蜘蛛網敷了上去。雲帆見誌強目不轉睛地瞧著青青,那神態間幾多言語,青青亦是巧笑嫣然,嫩臉蛋上梨窩隱現。紫薇故意咳嗽了一聲,和大哥眼神相對時,二人俱是一笑,誌強羞得黑臉泛紅,連聲說不礙事,青青明白了紫薇在取笑自己,低頭望著腳尖走了開去。

及至晚上,雲帆並不能從妹妹那裏爭取到電視的控製權,誌強倒是別人看什麽他都可以跟著看的性子,百無聊賴中,雲帆隻好去房間躺下,想到白天的事,兀自感歎怎麽會有到中國農村傳基du教的事,猶如到非洲去賣美白霜一樣不可思議。陡然聽到電話鈴響,過得一會兒,父親急匆匆地推門進來說:“學校那邊打的電話,老師的婆婆說老師還沒有回來,會不會摔倒在山上哪裏了?”母親依在門上說:“說不定路過龍洞的時候,被龍抓了進去。”父親罵母親隻會瞎說,問雲帆怎麽辦。雲帆也是心中吃驚,早從床上跳了下來,說要和誌強去山上找一趟,母親不願意,被父親瞪了一眼,不再爭辯,嘟囔著去準備電筒。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勉之 回複 悄悄話 文學城也有禁閉字設置,下一段怎麽發不能通過:(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