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振天因為要照看商店,便沒有過來,何況家裏是老婆主外。賀振天很小的時候就父母雙亡,被哥哥拉扯大,在他年輕之時,聰明雖然對讀書沒有什麽用處——因為根本無書可讀,他的聰明卻剛好用在了背書上,鄉裏對毛主席語錄或者指示、還有毛主席詩詞背得最快的總是他,人也生得俊俏,曾代表區裏到全縣巡演《紅燈記》,他演李玉和,小菊娘那時候演的就是鐵梅,文化大革命的第五個年頭,賀振天就坐上了村革委會主任的位置,自然具備了迎娶小菊娘的資本,戲裏的父女也變成生活中的夫妻,頭年就添了一個女兒,賀振天讀書不多,認字也不多,娶名字就從毛主席的詩詞裏麵擷取,大女兒就叫小梅,到了七八年,本來盼望添一個革命接班人,卻還是得了一個女兒,剛好此時有好事者在傳誦所謂毛主席未經發表的詩詞《七律.詠菊》,即“不期青女忍相欺,老圃新枝競吐奇。秋色不如春色好,西風漠漫撼東籬。”更有英明領袖華主席的兩個凡是的號召,當然包括凡是毛主席的詩詞都要背,老賀的政治生命雖然象是文化大革命的丫頭——給主人陪葬了,但是他堅信這一年和七五年一樣,革命會繼續下去的,便給小女兒取名字叫作小菊。這一年,新換上的領導班子果然有新官上任的氣勢,不能做到象文化大革命中讓人早死,就盡量做到不要讓人早生,計劃生育被作為頭等大事在抓,鄉裏的廣播天天在喊某某必須去結紮。小菊娘也在其列,老賀心裏本來還隱隱期望得個兒子——算命先生說了下一胎一定是個兒子,但是政治覺悟馬上提醒他,應該做村裏的榜樣,帶頭去結紮,說不定還能重新回到領導崗位上去,偏偏小菊娘雖然演過鐵梅,身體卻不是鐵的,隻是不願意去結紮的心思是鐵打的,死活不肯,老賀想自己去結紮算了,反正結紮後又不是作太監——他心裏也沒有譜。後來才發現自己錯了,還有比作太監更痛苦的事情,就是作太太,這一次付出並沒有收獲到官職,鄉裏為了表彰他的勇氣,隻是多獎勵了一斤白糖,可村裏隻有他是唯一一個結紮過的男人,本來結紮後身體並沒有多大的不適,偏偏村裏的人將這事傳得邪乎,讓他自己也覺得做什麽事情都提不起力氣來——當然包括床上,更覺得妻子看別的男人的眼光也別有深意起來,小菊娘一直說他是心理在作祟,因為還是有些內疚,怕丈夫更加自卑或者胡思亂想,便辭掉了丈夫在任時謀的村小教師一職,專心回到家裏開了一家商店,老賀也就擔當起洗碗做飯帶孩子等事情,做起了太太。靠一家商店,日子也還過得去,兩個孩子相繼成人,更是村裏有數的美女,兼之大女兒出門打工這幾年,寄了不少錢回家,房子換了新的,家電也是高檔的,老賀也就滿足了,認為自己的兩個女兒比別人三個兒子還強,碰到村裏有人家不生兒子誓不罷休的想法,老賀總會勸解,說自己有先見之明,知道少生孩子多讀書比多生孩子少讀書要強。
其實小梅和小菊也並沒有讀多少書,大的高中畢了業,小的高中沒畢業。但當姐妹倆站在這裏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敢認為她們讀書不多,包括楊鄉長。所以,小菊去安慰母親時,小梅去解外公身上的繩索,楊鄉長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過得半晌,才喝問小梅要幹什麽。
彭老拐照例願意象耶穌一樣受苦,不願孫女幫自己解困。小梅沒有像娘一樣被推開,隻是手腳麻利地繼續解繩子,麵對楊鄉長的喝斥,隻是冷冷地反問:“要什麽條件下才能還他們自由?”
楊鄉長說:“一是現在認錯,二是交保證金。”
小梅問道:“交多少?”
楊鄉長道:“彭老拐一千,其餘的人伍百。”
小梅說得很幹脆:“我替他們交,你開收據過來。”
楊鄉子倒是一愣,繼而說道:“你不要以為交了錢就了事,以後還得上學習班。”
小梅道:“你也不要以為收了錢就了事,以後還得連本帶利還給我。”
楊鄉子氣急反笑,一邊讓梁支書開收據,一邊質問小梅有什麽本事讓政府歸還罰款。
小梅也不答他的疑問,隻是掏了一遝錢出來讓小菊去點數,自己將跪著的眾人一一扶起。
誰也難相信賀小梅有本事讓楊鄉長歸還罰款,包括雲帆。
雲帆坐在春生家的酒席上時,還在考慮賀小梅的本事。
村裏自然早有關於賀小梅的閑話。河壩的青壯年,無論男女,隻要沒讀書,就會到廣東東莞打工,散布各鎮,以虎門為最,賀小梅四年前也成了其中的一員,可她比去了十年的人寄回來的錢還多,有人說她是老板的情婦,有人說她是做采購撈了黑心錢,甚至有人說她明裏在工廠上班,暗地去夜總會出台,還言之鑿鑿,於某月某地見過。山溝裏飛出去的鳳凰,於山溝裏的人來說,永遠都是雞。
賀小菊與石榴自幼要好,遇此良機,當然被邀來吃喜酒,賀小梅也來了,上身換成一件橘黃色的風衣,下麵穿了一條牛仔褲,脖子上還係了一方白色圍巾,就坐在雲帆的對麵,雲帆無論怎麽看,都覺得她像一隻鳳凰。
紫薇在桌子下掐了一把哥哥的大腿,為剛才再次問他賀氏姐妹誰漂亮沒有得到答複而惱著呢。雲帆也是好幾年沒有見過這對姐妹了,雖然與小梅一直同學到初中,彼時也熟絡得很,但如今畢竟不是過家家的年齡,想起那些童趣來,還不禁臉紅。
小菊就發現了雲帆的臉紅,抿住嘴唇似笑非笑。小梅剛應付了一撥過來打招呼的賓客,見了小菊的樣子,問她怎麽了。小菊搖頭不語,扯住旁邊的人喊道:“潘猴子,你又在吹牛。”
一個人的綽號叫猴子,想來他的人也胖不到哪裏去,潘猴子似乎不忍心違背生物學家苦心歸納出來的人類進化規律,他自認為是蕭伯納式的又高又瘦,有些人卻認為他是竹竿子般的又細又空。他的本名叫做潘有為,還是他爺爺在世的時候取了這名字,爺爺是河壩的老中醫,醫術不見得比城市裏電線杆上的老軍醫好多少,據說有為的一個堂弟就是因為高燒時被爺爺打了一針憤而重新投胎去了,潘老醫生一生奉行“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的古訓,沒想到出了那樣一個差錯,鄉裏人都相信是那藥品過期造成的,還是一如既往地尊敬他,這更增加了他的責任感和惶恐心,無形之中對有為寄予了更多的希望,取這個名字實在是希望他“有所為有所不為”。有為的身材雖然沒有爺爺的聲望一樣厚重,心中抱負之大卻使前胸和後背之間容不下骨骼的存在,隻可惜高考的試題他也是“有所作有所不作”,導致他隻能去重慶讀了一個自費大專,按照他的說法,不需要考試就能上的大學是自費,需要考試通過才能上的大學是自廢,他的解釋是沒有考上大學的人會更早地接受人生的失敗,失敗是成功的媽媽,隻要這個媽媽不是難產,當然比讀正規大學的人更早地生產出成功,譬如他才畢業兩年不到,就生產出了一個律師執照,在縣城掛靠了一個律師事務所,明白“男兒誌在廣東。”的新時代精神,將虎門作為自己的大本營,象傳教士布道一樣在鄉親中宣傳怎樣拿起法律的武器來保護自己。也許隨便拉一個河壩的民工,就可以算是明白了法律精神的精髓:“潘律師說,他會盡力保護當事人最大限度的權益,注意,是最大限度的權益而不是最大限度的合法權益。”
潘有為又在向旁邊的賓客兜售法律精髓時,被小菊戳了脊梁,轉過身來拱手作揖,拜托她不要再叫自己猴子,叫一聲猴哥也好。小菊含笑帶怨的呸道:“死猴子、賴猴子。”小梅拉拉她手臂,笑道:“你也不怕雲帆他們笑話你,雲帆,聽說快畢業了,工作找好了麽?”
雲帆道:“沒呢,等著去跟猴子混了,也不知猴子收不收我這個徒弟。”
有為拍大腿道:“幾年不見,雲帆你這小子也裝蒜起來了,河壩哪個不曉得你是最有出息的,數你上的大學最好。”
雲帆撇嘴道:“也不知是我上了大學,還是大學上了我。”
紫薇皺眉,又掐了一把哥哥,小梅等人也盡皆大笑,有為豎大拇指道:“看來還是我哥們兒,還是以前那個二杆子,。”
小梅道:“潘猴子----潘大律師,二杆子總比二流子好,我看你活脫一個二流子。”
潘有為正待反駁,雲帆插嘴道:“我在想,今天小梅外公那邊的事兒,猴子可以有用武之地呀,你要為他們討回合法權益,告鄉政府濫設私刑,我第一個站出來做證人。”
潘有為笑道:“這你就是外行了,自古就有屈死不告官、刑不上大夫的說法,這不像在外麵打工,輸贏可以拍屁股走人,而鄉親們終究會生活在這裏,告贏了又如何呢,你以為不會有行政報複?更何況很難告贏,我國目前的行政轄區和行政訴訟轄區是統一的,行政機關對法院的影響力比較大,在法院的人、財、物都由地方政府管著的情況下,它很難不受地方政府的製約。湖南某縣法院便是因為在一件行政訴訟案件審理中判決縣政府敗訴,縣政府竟停發了該縣法院幾個月的工資。”
小菊說潘猴子終於還是說了幾句正經話,小梅也搖頭表示不必去告,否則是個兩敗俱傷的結果。雲帆忍耐不住,還是問道:“小梅不是說會讓楊鄉長連本帶息地奉還麽?除了打官司還有其他途徑嗎?”
小梅略微沉吟,繼而笑道:“我也是隨便說說而已,煞煞他的囂張氣焰。”
雲帆表示不信,說:“我看你這麽聰明的人,定然有辦法討回一個公道。”潘有為也附和說小梅最聰明,小學玩家家的時候,就要和雲帆湊對兒,害得自己隻有和還掛著鼻涕的小菊湊對兒。說得雲帆和小梅都不好意思,小菊自然咬牙切齒地在桌子下踩了潘有為一腳,害得潘有為張牙舞爪地要向小梅告狀。
一般的女人,總是對自己的外貌有過度的自信,對自己的智力有必然的懷疑,讚美她聰明定然比稱頌她美麗要討巧得多。偏偏小梅對流言亦是不屑,對美言更加有免疫力,隻顧低頭喝茶,心裏暗自覺得雲帆好笑。紫薇和小菊年齡相去無幾,早換了座位,挨在一起,問她手腕的香珠哪裏買的,小菊答了,紫薇便說以後叫哥哥也從廣州給自己帶一串回來,小菊說不必要,要摘下來送給紫薇,小丫頭心裏想要,口中又在不斷推辭。正值此時,闖進來一個黑黝黝的小夥兒,滿臉憨笑,說自己在外麵找張桌子坐坐就行,被婚禮的主事人朝裏麵推,說這裏是一幫年輕人,坐在一起好嘮話。雲帆挪開身邊的椅子,讓他別假惺惺,快快坐下。那年輕人正是雲帆的兄弟張誌強,撓了撓後腦勺,叫一聲大哥,說今天幫別人拉水泥,現在才回來。挨著雲帆坐了,見眾人都衣著光鮮,唯獨自己灰土滿麵,愈發不好意思,紫薇就覺得有些丟臉,在旁邊問二哥有沒有回家,咋不換套衣服,誌強說沒有,聽說大哥也回來了,我就直接來了。紫薇還待說話,被雲帆瞪了一眼後,不敢張口。雲帆見桌子上還空著一個座位,問還有什麽人來,眾人都說不知道,雲帆便讓誌強出去拉個人進來補數,誌強剛走到門口,便停住腳步,叫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