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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媽要革命啦! (下)

(2014-08-17 14:48:43) 下一個

紀媽要革命啦!(下)

怡然

(三)

終於可以言歸正傳步入正題了,那就是關於紀媽革命這樁事。按理說,紀媽革命本是順理成章的。想她十六歲就跟著爹娘,一路跌跌撞撞地逃荒到了關外,雖說緣由也並非是來革誰的命,但革命的底色確實在那兒。

“鬥倒了地主老財,你們就能過上象地主一樣的日子了。”土改隊長說了很多革命道理,紀媽全沒記住,卻單單記住了這一句。人的記憶也是有選擇性的,那些與自己心意一拍即合的東西,總是會搶先占住記憶的空間。

紀媽並非等閑之輩,閑著不折騰,那比要她的命還難受。再者說,工宣隊駐校是工人階級占領上層建築,無所作為如何對得起肩上的使命呢?

革命嘛是要講究策略的,這是紀媽給工宣隊員們的訓導詞。誰也摸不清紀媽的“策略”是個啥東西,但紀媽說話可是言之有物的。她的首要策略就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讓那幾個少數頑固派孤立得無地自容。

誰是頑固派,除了吳茵還能有誰呢?紀媽想爭取的對象又是誰呢?最先蹦到她腦海裏的就是苓子媽,於是她就對苓子媽展開了攻勢。

“甄老師,這可是你立功的好機會啊。”

“立什麽功啊?”苓子媽被紀媽沒頭沒腦的這句話給搞糊塗了。

“你就不要明知故問了。咱們工人階級進駐學校,總有那麽一些人心裏不痛快。不把這些釘子拔了,俺們哪能站得穩哪?”

“誰是釘子啊?我怎麽沒看出來。”苓子媽這回可是真的不明白了。

“我說甄老師,你是承心裝糊塗吧。這不是小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嘛。吳茵校長就是那絆腳石,她處處和俺們工宣隊過不去,目的就是想架空俺們,她把俺們幾個大老粗當傻子耍弄,誰看不出來啊。”

“吳校長沒你說的那麽壞吧,我看她挺正直的一個人。”

“你看看,俺就知道象你這種人,準會站錯隊,所以特地來給你提個醒。象吳茵這類人,除了揪出來打倒,沒別的辦法。這可不是俺的主意,上麵領導就是這樣指示的。甄老師,你可得小心著點兒啊。”

也不是人人都象苓子媽這麽執迷不悟,有人正巴不得要做急先鋒呢,紀媽的煽風點火也就找到了發揮的地方。於是乎第一張大字報就打響了,有了第一張,就不愁沒有第二張,第三張。大字報也和股票一樣讓人著魔。寫大字報的人上癮,看大字報的人也上癮。中國人連砍頭都會看得津津有味,要不然魯迅怎麽能寫出人血饅頭。看個大字報實在隻是小巫見大巫了。

大字報使大家一點一點地看清了這個吳茵校長的真麵目。噢,原來她引以為驕傲的教授父親,不過是個摘了帽子但尚未改造利索的右派;她的家史也不清不白,據說問題還相當嚴重;她在教師圈子內提倡鑽研業務,不過是妄圖腐蝕革命事業接班人的幌子;連她優雅閑適的風度,也被譏諷為故意賣弄小資產階級情調,與勞動群眾格格不入。總而言之,轉眼之間,吳茵便從堂堂正正兢兢業業的一位校長,變成了個一無是處卑鄙無恥的壞女人。

紀媽的初級目標達到了,那就是搞倒搞臭走資派,讓他們找不到再販賣那些破爛貨的市場。究竟是誰在販賣破爛,紀媽心裏還真不是很清楚。紀媽在全校批判走資派誓師大會上說了,必須把鬥爭推向高潮推向深入。沒有多少人猜得出,到底要多高多深才能達標。

回到家,紀媽開始翻箱倒櫃,到處找剪刀。紀媽基本上是用不著理發的,她頭上那幾撮可憐的焦黃毛毛,在腦後盤一個發髻都嫌少,也就無需勞駕理發師動剪子了。而且她平時也不做針線活,所以很少有機會碰剪刀。剪刀一直是淑芹管著,而淑芹早就被她打發回老家了,這個勤快女人把紀媽幾年積攢下來的家務活全幹完了,留著她有什麽用,還有那個病歪歪的累贅孩子,更是個燒錢的簍子,賠本的買賣紀媽是不會做的。

老紀沒好氣地問,“好端端地,找剪刀做甚?”

“你甭管,我有大用處。要不,明天你去商店買一把回來。”

“唉,你又在想什麽花點子,人叫你整得還不夠嗎?凡事不能做絕,要給自己個兒留條後路啊。”

“誰象你,膽小鬼一個。一輩子沒出息。”

“五十多歲了,你還往哪兒出息?再說,吳校長是個文化人,她又犯了什麽大錯,幹嘛那麽狠呢?”

紀媽一聽,怎麽老伴都不站在自己這一邊,簡直是豈有此理。她心裏更加發狠,哼,這種女人,連不搭界的男人都為她說情,不是妖魔毒蛇,又是什麽?

鬥爭頭號走資派吳茵的大會異常隆重,台子跟戲台一般高,到處是紅旗招展。那天紀媽也格外精神抖擻,這一天她已經等了很久,都快望眼欲穿了。

吳茵被一群紅衛兵小將推搡著走上前台。一頭黝黑的波浪發,更襯出她臉色的蒼白。她輕輕推開兩個扯她的男生,一步一步地走到台子正中央。她的臉是浮腫的,眼睛也是浮腫的,盡管戴著近視鏡,台下的觀眾還是看得一清二楚。有人開始唏噓,瞧瞧,都把人整成啥樣了。

吳茵抬起頭,拿手把擋住眼睛的黑發撫到了耳後。兩個紅衛兵馬上衝過來,一下子把她的頭按下去,嘴裏高喊,“低頭認罪!”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身著黑衣的女人,疾步走上台來。她快捷地從腰間抽出剪刀,一把揪住吳茵的長發,那飄逸的波浪一樣的黑發。隻聽到“哢嚓,哢嚓,哢嚓”,是發絲在刀刃下抗爭而發出的呐喊聲。

吳茵下意識地舉起雙手,試圖護住自己的頭發。可兩個紅衛兵死死地掐住了她的手臂,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波浪發,一縷一縷地散落在地上;鏡片後的淚,也一滴一滴地灑落在地上。

那黑衣女人把吳茵的頭,一半剃光了,剩下另一半是亂七八糟的短發,成了陰陽頭。

剪完了,她象完成了一樁大事似的,來了個富於戲劇性的轉身。台下的人驚呼,“啊,原來是紀媽!”

 
(四)

紀媽推開家門,不見老伴的影子,卻聞到一股嗆鼻子的煙味兒。透過玻璃窗,見老紀正坐在後花園抽煙。她不由得心生怒氣,每天晚上,老紀都是把飯做好了等著她的,今天為何罷工了。

“你這是咋的啦?一個人躲在這兒抽悶煙。說過多少遍,煙抽多了傷肺子,你就老當耳旁風。”

“她跳台了,兩層樓那麽高。”老紀悶聲悶氣地來了一句。

“你說誰哪?”

“吳茵,在育紅中學批鬥大會上,她跳台了。”

“那她,死了?”

老紀抬眼盯住紀媽,搖了搖頭。

“嗨,人沒死,著啥急?看你愁眉苦臉的模樣,你娘死了,你也不至於這樣吧。”

“你這人,咋這麽沒人味兒呢!若不是你給她剃了個陰陽頭,她怎麽會去尋短見?”

“噢,敢情那罪人是俺不成?俺一個大字不識的無知女人,竟有這麽大本事,你也是太高抬俺了。”紀媽又擺開了她胡攪蠻纏的戰術。

老紀無可奈何地長歎了一聲,又點起了一支煙……

後來紀媽逢人便說,“真沒想到吳茵這麽小心眼,陰陽頭算什麽呀,也至於去尋死。看看掉了隻胳膊,一輩子受苦。”

沒人搭紀媽這個腔,凡事太殘忍了,就令人心寒。沒人敢惹紀媽,惹不起還躲不起嗎?誰能比得過紀媽的鐵石心腸呢?

 

一九七九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金黃的迎春花剛剛綻開笑臉,粉紅的櫻花就已經含苞待放了。凍結了一冬天的江水,也急急地破冰而出,稀裏嘩啦地流淌個痛快。

要給吳茵平反了!這消息在師生之間不脛而走。人們竟不約而同地又想起了紀媽。十一年了,對紀媽的印象早淡漠了,隻是偶爾會有人提起,她當年給吳茵剃陰陽頭,革走資派命的壯舉。

吳茵的平反大會也是異常的隆重,在新落成的市府大樓舉行。該到場的都到了,有一個最該來的人卻沒來,那便是紀媽。許多人都憤憤不平,這個紀老太婆當年是迫害吳茵的主將。若不是她別出心裁地給吳校長剃陰陽頭,吳茵也不會羞辱得從批鬥台子上跳下去,導致左臂粉碎性骨折而致殘。應該把她緝拿歸案,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可是,誰能想到,那個事件之後沒幾年,紀媽就得了中風,人變成了半癡半傻。

關於要不要整治紀媽,領導們特意來征求吳茵的意見。吳茵隻淡淡地說,“我真不想再見到她了。即使她沒得病,也不要整她。她不過是個婦人家,或許那時也是被逼得沒辦法吧。”

領導們相視無語。吳茵真是不一樣,她竟然為一個曾經瘋狂迫害她的人尋找開脫的理由。人活到這個境界,叫別人還能說什麽呢?

再說那紀媽,自從得了中風,以前的事兒似乎都忘得幹幹淨淨了,但唯獨一樁事讓她念念不忘。不管見到誰,也不管人家願不願意聽,她總是一把扯住人家,“我真沒想到吳茵這麽小心眼,陰陽頭算什麽呀,也至於去尋死。看看掉了隻胳膊,一輩子受苦。”別人拿眼瞪著她,甩開她的手,揚長而去。紀媽便呆呆地愣在那兒,等緩過神來,她又去尋覓下一個聽眾了。

每次看到苓子媽,紀媽都低下頭,裝作不認識似地擦肩而過,她從未對苓子媽嘮叨那套嗑兒。這天,紀媽見苓子媽領著苓子,手裏還拎著一隻大旅行箱,便故意走過來搭訕著說,“甄老師,出遠門啊?”

“去火車站,送苓子上大學去。”

“是嗎?”紀媽把眼睛瞪得錚亮,“唉,世道真的變了。要是過去,就憑你們家那成分,苓子政審都通不過。”

“誰說不是呢,世道確實是變了。”苓子媽沒功夫搭理紀媽,急著趕路去了。

紀媽一個人站在街角,看著苓子媽和苓子的背影愈走愈遠,她搖晃著頭,蹣跚地往家走,嘴裏喃喃地念叨著,“要是再來一次文革就好了。等著吧,會來的。”別人等不等,她管不著,反正她紀媽是等定了。

這樣想著,紀媽的眼裏竟閃過一道亮光,那裏麵似乎也隱藏著一個夢想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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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怡然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spot321' 的評論 :

謝謝你的好評!
spot321 回複 悄悄話 可怕的真實!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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