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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消失的雙子塔背後

(2020-09-07 05:36:36) 下一個

在消失的雙子塔背後

 

怡然

 

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刊《東西》第155期

 

 

汽笛一聲長鳴,我們的遊輪離岸了。碧藍的天空,悠悠的白雲,涼風習習,浪花飛濺,好一個紐約初秋的景色,讓人心醉神迷。鏡頭裏曼哈頓島離我們越來越遠,岸邊鱗次櫛比的摩天大廈,變得愈來愈小,像一幅定格的剪影。可這剪影裏終是缺了點什麽,如同一幅名畫裏少了畫龍點睛那一筆。

我盯著iPhone裏的影像,腦子裏的畫麵在不停地切換,十八年前的情景曆曆在目。2001年9月11日,那天也是這麽風和日麗秋高氣爽。沒有絲毫預感,哪怕是一丁點征兆,暗示著一場劫難的來臨。沒像往日那樣,清晨起來開車匆匆離家,擠進車流滾滾的高速公路。由於偶然的原因,那一天我選擇了留在家裏。可當我無意識地打開電視,映入眼簾的畫麵讓我驚悚到幾乎窒息。

但見雙子塔在新澤西天空的映襯下黑煙滾滾,幾個電視頻道都在不停地回放著驚心動魄的那個瞬間,兩架飛機分別撞向世貿中心的北塔樓和南塔樓。這是真的嗎?這怎麽可能是真的?我一遍遍地在心裏叩問,甚至還天真地幻想著,等消防隊員趕到,把大火撲滅,雙子塔樓就會安然無恙。直到一個小時之後,兩座摩天大廈在濃濃烈焰中頃刻崩塌,我都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實的。

雙子塔消失了,曼哈頓的輪廓從此失去了她們比肩矗立的壯麗景觀。雖然不是紐約人,但每每想起雙子塔,我心中依然會湧起難以抑製的悲愴。每一座建築物都有自己的宿命,正像每個人都有各自獨特的命運一樣。雙子塔如孿生姐妹,一前一後分別於1972年和1973年建成。比起曼哈頓其他摩天大樓,她們還太年輕,連三十歲生日都沒過,便如此夭折了。

還記得1996年的夏天,我們興致盎然地登上南塔樓最高的110層室外觀光台,四百二十米的高空,幾乎讓我的腿肚子轉筋,可我居然手扶欄杆,臉上露出從容不迫的微笑,那是給自己壯膽的一笑。站在紐約的屋脊,曼哈頓的風情盡收眼底。斜拉大橋上車流不息,哈德遜河灣裏遊輪穿梭,好似童話中的紙船。俯瞰金融街,車如積木,行人如蟻。從塔頂向下看去,猶如斷壁深淵。多年後回想起來,依然驚悚。

想起雙子塔的日本設計師山崎實曾經說過的話。1973年他接受媒體采訪時,當有記者問:“為什麽是兩座110層建築,而不是一座220層建築?”山崎實答曰:“我可不想太狂妄。” 冥冥之中這像是一句咒語。山崎實怎麽會想到,二十八年後,一群狂妄之徒居然把他傾心設計的雙子塔毀於一旦。

911 之後我曾兩度重訪紐約。第一次是在2005年,去新澤西州參加大學同學聚會,想想紐約近在咫尺,何不進城看看?於是全家搭乘火車直達時報廣場,又轉地鐵,便到了曼哈頓。我真不忍心去看世貿中心遺址,一塊巨石靜臥在那裏,是對昔日雄輝壯美的懷念,還是對無辜死難者的祭奠,或許二者兼而有之。出了地鐵站,沒走多遠,眼前便是一大片空地,確切地說,更像是一片廢墟,不知不覺我竟然又回到了這片故地。兒子提醒我說,“你看,那是911遺址!”我心裏一驚,連六歲的孩子都記住了這個日子這個地方,它像一道無法忘卻的傷痕,刻在了美國人的心裏。

我們繞著那塊花崗岩奠基石轉了一圈,像是在完成一個儀式。這塊花崗岩石有二十噸重,上麵的刻字在陽光下熠熠閃亮,“懷念並銘記在2001年9月11日遇難的人們,向不朽的自由精神致敬。” 想到過不了多久,一座更高的摩天大廈將拔地而起,取代昔日的雙子塔,連名字都鏗鏘響亮——自由塔,與自由女神遙相呼應。多好的名字啊,自由是紐約這座城市的靈魂,自由也是美國夢的精髓。可自由總是要付出代價的,人類常常會健忘,以至於一轉身便會忘掉上演過的悲劇。

上個世紀初,美國著名小說家亨利詹姆斯在他的《美國景象》中曾寫下發人深省的感悟。第五大道兩旁大廈林立尖塔叢生,它們向世人展示的不隻是巨額財富,更是美國式的勤勞拚搏。然而它們不會給人們帶來多少安全感,因為這些建築正在變成過去。它們修建得愈是壯觀華美,便愈加暗示著它們會被推倒甚至毀滅的命運。讀到這裏,我被震撼了,多麽深刻的預言!一位小說藝術大師,在一百多年前竟能道出如此的真知灼見。不一樣的城市會營造不一樣的生活,不同的城市給人的觀感也是迥然不同的,有的安逸舒適,有的富於挑戰。如果說紐約是冒險家的天堂,那麽曼哈頓應該是這天堂裏最極致的風景。一個充滿冒險野心令人興奮激動的城市,給人帶來的究竟是福祉還是災難呢?也許問題本身就是個悖論。身為紐約人,就得毫無保留地接受她的一切,繁華背後的蒼涼,富麗腳下的汙垢。因而才有了那句名言——紐約是天堂也是地獄,它是對這種互為矛盾的存在最庸常的陳述。

 

去年暑假,我們全家再次驅車到紐約,入住的酒店就處在曼哈頓中城,步行十分鍾就到了第五大道。一樣的高樓大廈,一樣的街道櫥窗,依舊是樹影婆娑,依舊是人流匆匆,可時隔十四年,感覺卻完全不同了。說不清是紐約變了,還是我的心境變了。

剛剛到達酒店,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兄妹倆便異口同聲地說,要去自由女神島。他們再也不是從前的小孩子,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見和想法了。還記得上次從紐約返回,兒子剛好進小學一年級。班裏來了個從新奧爾良轉來的新同學,名叫紮紮。他的家鄉遭遇了百年不遇的颶風Katrina 襲擊,房子衝垮了,家沒了,紮紮跟著母親來華府避難。兒子回家跟我說,老師讓大家幫助紮紮補習功課,可有的同學說不要幫他。我問為什麽呢?兒子說他媽媽是戴頭巾的女人(阿拉伯人)。我問兒子,那你覺得該不該幫助他呢?他想了想說,紮紮是我的同學,我沒有理由說不啊。回答雖然稚氣,卻映射出童心無邪,在孩子的世界裏,愛是簡單的,沒有設防沒有邊界。這個世界雖然並非那麽簡單,可良善的人性卻是永遠值得傳揚的。

 

 

從世貿中心地鐵站走出來,我甚至都辨不清東南西北。被稱作零點廢墟的雙子塔遺址,一掃滿目瘡痍的舊貌;一度空曠蒼涼的曼哈頓,已經煥然一新。沿著青石板路,穿過白橡樹斑駁的樹影,大地在眼前豁然洞開,兩個巨大的水池宛如一對沉湖,它們被飛流直下的人工瀑布環繞著,水麵平緩如鏡。這就是建築師邁克阿拉德和彼得沃克為911紀念博物館設計的“倒映虛空”(Reflecting Absence)。

兩方水池剛好坐落在南塔樓和北塔樓的地基之上,消失的雙子塔背後,留下的是一方靜水。正應了那一句——“雙鶴仙去,靜水長存”。水的空靈令人追憶過往,水的寧靜讓人冥想生死的意義。在紀念池的女兒牆上,鑲嵌著76塊黑褐色銅匾,上麵刻著911遇難者的姓名(包括1993年世貿爆炸案中的死難者)。2983個曾經鮮活的生命,永遠長眠於此。這裏是他們的歸宿,又何嚐不是另一種開啟呢?

尤使我驚歎的是矗立在中心的自由塔,它仿佛就是雙子塔疊合的化身。八個交錯等腰三角形的切麵設計,使這座摩天大廈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多麵性和立體性。頗具象征意義的1776英尺的高度,是對自由獨立精神最深切的呼應。

一座有靈魂的建築,她不僅僅是簡單地佇立在那裏,供大眾觀賞評頭品足。她會以其構築的獨具特色的三維空間,向世界展示一種精神氣質和魅力,從而成為一個城市的象征。如果說雙子塔曾經是對紐約繁華富有的見證,那麽曼哈頓自由塔要傳達給世人什麽呢?毫無疑問,是自由精神。自由固然可貴,然而無邊界的自由同樣會給人類造成傷害,正像過度追求奢華並不一定帶來幸福一樣。

當我們即將乘地鐵離開曼哈頓時,卻被眼前展翅欲飛的白鴿子吸引住了,那是世貿中心交通樞紐工程 Oculus。西班牙著名建築師Santiago Calatrava 的設計獨具匠心,通體潔白的鋼結構,對稱和諧的美感,讓你仿佛走進了一個神聖的宮殿。據說Calatrava 是從一幅兒童放飛和平鴿的圖畫中得到的設計靈感。

時光荏苒,二十年轉瞬即逝,“911”已然成為曆史長河的一瞬間,或者說化作了時間鏈條上的一塊斑點,而漸行漸遠。隻有高聳入雲的自由塔和躍然騰起的和平鴿,作為紐約這座城市的曆史記憶,留在了世間。她們承載著對自由的呼喚,對愛的呼喚,這不隻是紐約的聲音,也是整個世界的聲音。

當下,在紐約遭受了百年不遇的瘟疫襲擊,在曼哈頓經受了暴力摧毀的重創之後,紐約人無疑會更深刻地理解,自由的理想是需要邊界的,仇恨的種子隻會遮住愛的曙光。愛,是人類最樸素最豐富也最複雜的情感。愛可以寬廣如海,也可能狹窄如門,相差毫厘,謬之千裏。什麽時候愛的情感能衝破種族階層這一道道“窄門”的束縛,麵朝大海,那才是人類的希望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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