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在絲路的另一端
文 |舒怡然
三月的亞曆山大城很冷,波多馬克河上濃濃的寒氣,不聲不響地彌漫到兩岸。岸邊的櫻花和梨花雖已悄悄地綻放,但風依舊是刺骨的,吹到臉上刀刮一樣的感覺。坐落在城南端的平安之家公墓園,不象往常那麽寧靜。從各處趕來的人們輕輕地走進,悄悄地談話,生怕驚動了什麽似的。送別的場麵總是肅穆的,仿佛連空氣都不再流動了。我夾在人群裏,默默地在心裏祈禱,“小列寧,慢慢走啊,不會再有人追趕你了。”
第一次見到伊沙貝爾,我就忍不住驚呼,“啊,小列寧!” 他身材瘦小精幹,眼神炯炯發亮,一縷不長不短的胡子,講起話來一抖一抖的,使他的臉顯得異常生動。他喜歡穿人字呢西裝,走起路來象刮過一陣風似的迅捷,那神態簡直就是個活脫脫的小列寧。伊莎貝爾的確是俄羅斯人,他來美國的經曆,真稱得上是一個傳奇。
四十五年前的那個冬天,伊沙貝爾一隻手提著籃子,另一隻手攜著妻子,籃子裏裝著不滿周歲的兒子大衛,一家人就這樣踏上了曲曲折折的西行之路。從莫斯科繞到聖彼得堡,又在歐洲輾轉了幾個國家,一路向西向西,終於蒼惶地逃到美國。每當回憶起往事,伊沙總是驚魂未定。
在六十八歲那年公司為他舉辦的退休祝福會上,伊沙從文件夾裏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張紙,紙已經泛黃了。“看看我的這封聘任書吧,一九七六年,年薪一萬六千美元。當年就是這麽一張紙,救了我們全家。” 伊沙的聲音微微顫抖,對這片土地他始終深懷感恩。
在我眼裏,伊沙貝爾就是個頗具個性的俄羅斯老頭,故而常常忘了他還是公司的高層主管。有一次午間休息時,我無意間哼唱“紅莓花兒開”,被伊沙聽到了,他眼前一亮,“你怎麽也會唱這首歌?” 我告訴他,這是一首非常流行的蘇聯歌曲,五十年代在中國曾風靡一時的。伊沙聽了,便激動起來,他清了清喉嚨,說讓我也來唱一首吧。他唱的是“喀秋莎”,那低沉的嗓音有股磁力,喀秋莎伴著他的歌聲一路奔跑過來,熱情的眼神,紅撲撲的臉,帶著西伯利亞荒原的味道。伊沙的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層霧,透出黯然的憂傷。
我和伊沙貝爾來自不同的國度,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文化,這麽多不同足以釀出幾道鴻溝了。可直覺竟如此奇妙,它讓我感覺得到與伊沙那種天然的默契。
有一陣子,伊沙迷上了中國電影,這還得歸功於李安導演的奧斯卡獲獎影片《藏龍臥虎》。他見到我,劈頭就問,“你看沒看《藏龍臥虎》?”,我說還沒來及看。他連聲讚歎,“太美了,沒有比那更美的了!你看哪,在雲裏霧裏博弈中國功夫,行雲流水,翩然若仙。多美的寓意啊!你說說看,中國功夫的最高境界是什麽?”伊沙這麽一問,我一下子愣住了,是啊,我怎麽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呢?大概對於太熟悉的事物,反而變得熟視無睹了。伊沙並不等我回答,接著說,“中國功夫可不隻是用於防身的,其最高境界是審美的。你看那一招一式,你來我往,交鋒較量是其表,交流溝通才是其裏。”
聽了伊沙這番評論,我不禁陷入沉思。一個俄羅斯人看《藏龍臥虎》,不見龍虎相鬥,不見陰謀詭計,但見清淨明澈慈悲為懷的人性。他能穿透紅塵的繁枝末節,觸摸到我們文化中最純粹最本質的東西。當自己的文化被異質文化的人,以最善意的情懷解讀時,那種感動是深沉而持久的。後來,伊沙每看完一部中國電影,都來和我交流觀後感,他簡直成了中國電影迷。
伊沙對電影的鍾愛也是受了兒子的影響。當年那個被裝在籃子裏的大衛,從藝術學院畢業後,一直在好萊塢打拚,在電影《Just Married》裏還扮演過相當重要的角色。父親喜愛中國藝術的情結,也默默地耳熏目染了兒子。伊沙告訴我說,大衛在紐約百老匯演小型室內劇,他想有所創意突破,嚐試引入中國元素。文化融合並非一朝一夕的事,可難得一位俄羅斯小夥子有這樣的情懷。
眼前的大衛,身穿灰色呢子短大衣,高大魁梧的身材與他瘦小的父親伊沙貝爾剛好相反。他洪亮的聲音打破了平安公墓園的寧靜。“朋友們,擦去你的淚,不要難過。我雖然走了,身後卻是一片陽光,那是留給你的,最真誠的禮物。” 我不知道這是誰的詩作,隻覺得象伊沙在娓娓地訴說。
伊沙貝爾靜靜地走了,我時常會想起這個幽默的俄羅斯老頭。我們都來自遙遠的東方,一個從俄羅斯,一個從中國,在地球的另一端不期而遇。而這樣的相遇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就在我平淡的生活裏。
退休的凱瑟琳,幾乎每年都回公司來參加聖誕節餐會。她喜歡戴中國絲綢圍巾,每次來都換上一條花色圖案不同的圍巾,大家誇讚她的絲巾漂亮,她便非常驕傲地說,這都是我的中國兒媳婦送我的禮物。你看看,多美的絲綢啊,這麽柔軟滑潤,真是像極了我那可愛的中國女孩。
她總是這麽稱呼她的兒媳婦。一說起兒子兒媳,凱瑟琳就停不下來了,她會滔滔不絕地從頭講起。從兒子如何熱烈追求可愛的中國小女生,到倆人如何按照中國的習俗拜天地,再到小孫女如何教她講漢語,繪聲繪色,投入得讓人不能不動容。說到兒子到杭州一所大學去任教講學,並舉家遷到西子湖畔,凱瑟琳就更加興奮不已。她已經不止一次去過中國,那個遙遠的國度,對她已經不再陌生。講到末尾,凱瑟琳總不免感慨萬千。她說在我還是個小女孩兒時,連做夢都不曾想到,有一天能飛到中國,而且去了那麽多的地方。真是沒想到,生命旅程裏會有這樣一份奇遇。
對於凱瑟琳來說,這的確是一個奇遇。每一種相遇似乎都是偶然的,可每一種相遇又好像總是隱含著某種必然,我一直在問自己,這些相遇有什麽特別的意義呢?
早春的午後,坐在巴諾書店咖啡廳裏,隨意打開了一本書,赫然映入眼簾的書名《馬可. 波羅》令我耳目一振,作者是俄羅斯作家什克洛夫斯基。他在1931年寫成了這部巨著,一部以馬可. 波羅為主人公的曆史傳記小說。什克洛夫斯基以傳神之筆,徐徐生動地展開了一幅波瀾狀況的曆史畫卷。
公元1271年,一位十七歲的威尼斯少年,跟隨著他的父親叔父,從地中海出發,踏上了那條通往遙遠東方古國的漫長道路。他們經過了土耳其伊朗和大不裏士城,一直來到霍爾木茲。然後穿過荒涼的伊朗大沙漠,翻越寒冷的帕米爾高原,進入了新疆的喀什。走絲綢之路的南道,穿越羅布泊沙漠,抵達古城敦煌。再穿過河西走廊,最終到了元朝的上都。
這是一條艱辛的路,這是一次艱難的旅程。曆時整整四年,一千四百多個日日夜夜。險山惡水,大漠孤煙,路上遍布著馬和駱駝的蹄子印,隨處可見馬匹駱駝幹枯的屍骨。然而令人著迷的東方世界激勵著他們,不畏險阻,一路前行。也許這位威尼斯少年未曾想到,他的這次東方探險之旅,創造了人類曆史上一個裏程碑般的奇跡。他,就是旅行家馬可. 波羅。他走過的那條路,已經成為享譽世界的絲綢之路。
走過絲綢之路,馬可. 波羅與中國相遇了。什克洛夫斯基如攝影師一般,把一個個蒙太奇畫麵組合變幻,為我們勾勒出了馬可. 波羅在中國的傳奇經曆。馬可. 波羅在中國住了十七年,足跡踏遍了萬水千山,從雲南到揚州杭州泉州。他用文字記下了他的中國故事,留下了一本傳世之作《馬可. 波羅行記》。這本書好象一扇窗子,打開了神秘的東方世界,讓歐洲人看到了一個富庶強大的中國,一個充滿新鮮活力生機盎然的中國。
而什克洛夫斯基的《馬可. 波羅》,字裏行間浸透著對中國文化的濃厚興趣,對東方世界的美好想象。他說,“中國是個充滿永恒傳說的國度”,“中國應當被發現,正如當年美洲被哥倫布發現那樣,發現的不僅是土地,還有文化、風景…,而馬可. 波羅正是那個發現之人。” 一位俄羅斯作家,追隨著馬可. 波羅的足跡,嚐試著認識東方這片神奇的土地,解讀東方這個古老的文明。這不恰好是絲綢之路上締造的又一個傳奇嗎?
我不由得想起了伊沙貝爾,他喜歡的“藏龍臥虎”,他欣賞的中國功夫。還有凱瑟琳,她喜歡的中國絲綢,她愛憐的中國女孩,她欣賞的西湖美景。驀然間象有扇天窗在我心裏開啟,文化認同文化烙印這些名詞不再那麽抽象骨感,是伊沙貝爾和凱瑟琳讓它們形象豐富了。所有文明交流與文化交匯的最高境界,一定是人類情感的融合,它跨越國界語言,穿越滄海桑田。
七百多年前,馬可. 波羅懷著強烈的東方情結,沿著絲綢之路向東向東。馬可. 波羅與中國的相遇,不隻是物理的相遇,更是文化的相遇,精神的相遇。他的一本中國行遊記,喚起了西方人對東方的向往,有向往才有相遇,才能互相了解,才會摒除偏見。絲綢之路讓西方與東方溝通了,不同種族、不同語言、不同文化的人們,經由絲綢之路交往交流交融,而相互融合才是文明發展最完美的境界。
七百多年後,現代交通工具和網絡讓地球變得越來越小,東方與西方僅在咫尺之間。乘上波音787 “夢想號”,從威尼斯到敦煌也不過就是一天的旅程,與馬可. 波羅的四年相比,這幾乎隻是轉瞬之間,古老的絲綢之路似乎風光不再了。然而,路不僅僅是一條路,路更是一種語言。那條貫穿東西漫長久遠的絲綢之路,不正是對千百年來人類文明的曆史述說與文化述說嗎?
什克洛夫斯基在《馬可·波羅》的結尾寫下了這樣一段話:“人類的文化不是在歐洲創造的,不是在地中海創造的。不是意大利人,不是德國人,不是阿拉伯人,不是俄羅斯人,不是哪個單一民族獨創的。它是由整個人類共同努力創造出來的。” 絲綢之路恰如一條文化的紐帶,每一種文明猶如一顆顆璀璨的明珠,在這條紐帶上閃耀發光遙相呼應。
走出巴諾書店,正是夕陽西下時,晚霞染紅了天邊,朵朵彩雲追逐著,好似金色的波浪。看一看那些雲朵,要等上多久才能與夕陽相遇,才會幻化出彩霞滿天的驚豔之美啊!
西邊近黃昏,東邊方黎明,這世界的確是圓的。哥倫布傾其一生去航海去探險,就是為了證明這麽一個樸素的真理。無論從東方走到西方,還是從西方走到東方,這條絲綢之路一直環繞著我們,讓我們走在相遇的路上。
相遇多麽美好!
本文發表在《散文百家》2019年第7期
北京胡同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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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怡然 】現居美國。作品發表於《青年作家》《山西文學》《文綜》《鴨綠江》《散文百家》《新疆文學》《當代作家》《僑報》《世界日報》《解放日報》等。作品入選多種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