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情的紅石榴（下）

癡情的紅石榴（下）

舒怡然

（三）

九月的後海，景色宜人，站在銀錠橋上一眼望過去，夕陽撒在靜靜的水麵上，波光粼粼。湖邊有人在垂釣，還有人在看人家釣魚，那份悠閑的勁兒，使人舒服愜意。

紫峰早早就到了這兒，他想到處走走，找找懷舊的感覺。和施婷談朋友那會兒，他們經常來這裏散步，多半也是在這“人約黃昏後”的時候。有時他們就整晚上地蹲在湖邊，看人家釣魚。記得有一次，那個釣魚人真幸運，一條特大號的魚上了鉤，惹得大家心癢癢的，看客們比那釣魚人還興奮。眼看著一條大魚就要到手了，可這時意外的情況發生了，那條大魚力氣可真夠大的，它掙脫了魚鉤，帶著魚餌跑了。看客們都驚呆了，釣魚人倒是很淡定，“嗨，沒啥，沒啥，常有的事兒，等下一條。”

施婷看傻了眼，她一晚上都在擔心著那條懷揣著魚餌的漏網之魚，一個勁兒地纏著紫峰問，“你說，那魚還能活嗎？含著個魚餌它一定很難受吧？”

紫峰答：“是挺難受的，可總比被人逮住做了盤中餐強啊。”

施婷反駁說：“要是有個魚餌紮在心裏，一定更難過，那還莫不如做人家的盤中餐快樂呢。”

“得了，得了，你怎麽把魚都擬人化了，好象在說人似的，這可是兩碼事。”

 

紫峰信步走著，不知不覺就走近了一個垂釣的人，他心裏想著當年施婷的話，不覺感到詫異。是啊，懷揣魚餌逃掉的魚，與那曾經滄海難為水的人，不是很相像嗎？他正想得出神，忽覺背後給人拍了一下，“阿峰，你怎麽躲到這兒來了，讓我好找。”

紫峰回轉身來，“是你，婷婷！”他上下打量著站在他麵前的女人，還是那樣婷婷玉立的，薄薄的風衣也掩不住她依舊姣好的身段，隻是臉色沒了當年的紅潤，顯得有點蒼白。

 

“看什麽，是不是變老了？”施婷很在意地問。

“哦，沒有，你怎麽會老呢？更美了，真的。”紫峰評價女人時，總是很認真，所以他是很有女人緣的那種男人。

“哼，一點沒變，嘴甜！”施婷撇嘴笑笑，“我們去哪兒？要不然就去前麵那家酒吧？”

“這兒變化真大呀，到處都是酒吧。”紫峰不無感慨地說。

“現在這成了酒吧一條街了，挺有情調是不是？”

“嗯，我更喜歡以前安靜的後海，總是讓人流連忘返。”

“可你還是一去不返了。”施婷話一出口，便覺得有些失言。倆人對視著，紫峰把眼神移開，自言自語地說：“你，一直記恨我，婷婷，唉，我確實該恨。”

“阿峰，別說了，我們去喝咖啡吧，你得還我那杯摩卡嗬。”

 

 

四

 

倆人走進那間酒吧，裏麵燈光很幽暗，服務小姐十分殷勤地問他們要點什麽，紫峰趕緊說：“一杯摩卡。”他話音還未落，那小姐接連搖頭，“對不起，先生，我們這沒有摩卡，要喝摩卡，你打的去前麵有一家咖啡店。”

“別了，我看你們有桔汁兒，就來兩杯桔汁兒吧。”施婷接過話茬。

等坐到座位上，紫峰問施婷，“你怎麽不給我來一杯雞尾酒或法國香檳什麽的？”

“我啊，是怕你喝醉了，我可不想拖著一個醉鬼去打的。”

“沒那麽嚴重，我現在練出來了，喝一兩杯沒問題。”

“那，我去給你要一杯？”施婷剛要伸手叫女招待，紫峰抓住了她的手，“不要了，我陪你喝桔汁兒心裏更爽。”

施婷象觸電一樣，兩隻手就那樣握在空中，好半天。施婷把手抽了回來，她抬起臉，看著窗外，“阿峰，你說帶給我一樣東西，是什麽呢？”

“這個，先不急，我們說會兒話。伯母她好嗎？”
“她走了，走了四年了。”施婷說這話時，聽不出有什麽難過，她很平靜。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些年你一心一意照顧你媽媽，辛苦了，她在天有靈會保佑你的。”

“你相信有‘天’嗎？”

“我信，人生許多事皆由天定，人自身是無能為力的。”

“阿峰，你是昄依基督了，還是天主，聽你講話挺宗教的。”

“我什麽都沒信，也許以後會吧。但我是覺得天命不可違的。”

施婷認真地端詳著紫峰的那張臉，他也沒變，至少還能讓她聯想起他當年的影子。寬寬的額頭，劍一樣的眉毛，她那時經常敲他的腦門，嘴裏還振振有詞，“看看這裏麵是不是藏著智慧啊？”是啊，有能力踏出國門的人，都挺有智慧的，她心裏一直這樣認為。如今那些急著往回奔的海龜們就更有智慧了。

“想什麽呢，婷婷？”

“想你，想你以前的事兒。”施婷有些賭氣地說。

“婷婷，快喝口桔汁兒，不然嗓子會幹的。我一直想對你說，對不起，我知道說什麽都沒有用，可是不說出來，又堵在心裏。”

“那你就說唄，憋著不好，要是憋出毛病來，我還擔待不起呢。”施婷作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來。

“我知道，你一直怨恨我，我也不想給自己開脫。隻是想告訴你，那時我也很不好過。去了不到一年，就得了腎結石，做了手術，我媽也過不去，因為簽證要等很久。是她一直照顧著我，等我病好了，我們就……”

 

“快別說了，阿峰。今天我來這兒，也不是想來聽你懺悔的，再說，你也不必太責難自己了。婚姻本來就是個緣份，這輩子嫁誰娶誰皆由天定，你不是剛剛說過嗎？”

 

紫峰略感詫異地看著施婷，他原以為婷婷會對他哭鼻子，會向他拋出一大堆怨恨的話。可是，出乎他的意料，婷婷是這樣的平靜，好象在說著上輩子的事兒似的。他回過神來，小聲問：“你過得好嗎？孩子好嗎？聽說你有個漂亮的女兒。”

 

“沒錯，你都聽誰說的呀？知道得這麽詳細。”

“嗨，還能有誰，我老妹唄。”

“小偵探！來，給你看看我女兒的照片，”說著，施婷打開手機蓋子，遞給紫峰，“哇，真是個活脫脫的小美人，迷你型小婷婷！”紫峰由衷地誇讚道。

“你總是這麽會說話，我的小公主聽到了，還不知樂成什麽樣了呢。和她媽媽一樣，愛聽漂亮話。”

“婷婷，聽得出來，你還是有點怨恨我。”紫峰盯著施婷的眼睛。

 

“沒有啊，一開始有一點，可現在沒有了。我覺得嫁給誰都差不多，隻不過，嫁給不同的人，就會有完全不同的生活軌跡，就是這樣，你說呢？”

 

聽了施婷這番話，紫峰心裏有點悲涼，唉，這話本該是他說的，現在卻從婷婷的嘴裏說出來，一個心思細膩感情豐富的女人，卻發出這樣的感慨，一定是心靈很受打擊的結果。

 

“阿峰，還記得那年你臨走時，在機場我給了你一顆紅石榴。我那時真傻，明明知道石榴終會慢慢地腐爛壞掉，它代替不了人的。你一人在外，需要的是有個能陪你的人，我從小就和我媽相依為命，她又得了絕症，我自知是陪不了你了，可還是把那石榴送給了你。想想我也很自私的，就希望留不住你的人，能留住你的心也好，哪怕隻是片刻。”

 

聽到這裏，紫峰弓下身，從手提袋裏拿出了那隻金黃色的錦盒，他把錦盒輕輕地放在施婷麵前，“你，打開看看。”施婷有些不解地打開了，一隻紅紅的石榴呈現在她眼前，施婷完全驚呆了！

 

“這，這是那隻紅石榴嗎？”她口吃地問。紫峰默默地點點頭，“我一直把它帶在身邊，從維也納到德國。怕它腐壞，就請生物學係的同學幫忙，把它做成了標本。”

 

施婷把那隻紅石榴放在手心，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她眼前有點模糊，看見的是站在雨中的紫峰，在汽車站翹首等她，手裏還攥著這隻剛剛從新疆帶回來的紅石榴。想想那會兒她多不懂事，故意閃他不露麵，害得他一趟一趟地往汽車站跑，風雨無阻，戀愛著的人是不是就是愛這樣互相折磨呢？

 

那一刻，施婷內心蕩起了早就逝去了的柔軟，很深很深的那種柔軟的波浪，攪動著她的心。她抬眼看著紫峰，悄聲說，“我沒想到，你還一直留著它。其實，你該把它丟掉的，該忘的就忘了吧，不然會很沉重。你說是嗎？阿峰。”

 

紫峰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咱們喝桔汁兒吧，”他舉起杯子，兩隻晶瑩的玻璃杯輕輕地碰到了一起，發出好聽的響聲。

 

五

 

等施婷和紫峰從酒吧出來，暮色已經很濃了，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飄起了毛毛雨。紫峰有點犯難，唉，怎麽下起雨來了。施婷卻變魔術般地從手袋裏掏出一把折疊傘，紫峰暗自感歎，她就是一個這麽細心周到的女人，一點兒都沒變。

 

他接過雨傘，撐起來，倆人沿著後海圍欄向前走著，誰都不再說什麽。細雨打在傘上，一點聲響都沒有，湖麵上有很濃的霧，什麽也看不清了。有的士不斷從他們身邊駛過，可誰也沒招手，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段，紫峰忍不住開口了，“婷婷，我送你回家吧，我們同路，我送你一程。”

 

施婷沒言語，她默許了。倆人跳上一輛計程車，車很快上了北三環，在雨中疾駛著。他們好象突然沒話可說了，隻有借著偶爾照進來的燈光，相視一笑。那樣子仿佛是多年未見的老朋友，冷不丁見麵，不知說什麽是好了。紫峰心裏明白，這肯定是他最後一次見婷婷了，從此以後，倆人又該天各一方，杳無音信了。

 

車停在一座高高的公寓樓前，紫峰下車為施婷打開車門，他把那個金黃色錦盒遞給了施婷，“婷婷，你，好好保重！”施婷沒有躊躇，她接過錦盒，仰臉看著紫峰，臉上現出她慣有的清純的笑，“阿峰，你也保重！別忘了，你還欠我一杯摩卡呢。”

“我記住了，下次還你。”

“不是下次，是下輩子。”

 

計程車啟動了，紫峰看著施婷的身影漸漸向後退去，他默念著“是下輩子”這幾個字，心裏很不是滋味。

 

施婷看著紫峰從她眼前消失了，就象十五年前在首都機場一樣，她的眼睛裏閃動著淚光。不知什麽時候，那隻紅石榴悄然地從她手中滑落，在地上靜靜地滾動著，滾動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