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遊子

紅柳生命力頑強,耐旱,耐鹽堿,它的根深深地紮進大地。
正文

阿C的故事(3)

(2009-03-14 07:56:42) 下一個
                                      (三)

  我們的農場屬於農一師四管處,位於昆侖山腳下的戈壁灘。這兒應當算離上海最遠的團場。當然,如果朝西繞地球的另一個方向量,這兒是離上海最近的團場。文革中想家時,我們常用這樣的玩笑自嘲。一年後(1966年),兵團以農一師四管處為基礎成立了農三師,從此我們就是農三師了。
  兵團素有“富八師,窮三師”之說,這話不假。我們這兒土地貧瘠,物資缺乏,交通不便,連喝的水都是鹽堿水。一天至少拉兩回肚子,大田勞動時不時有人扔下砍土镘往兩邊奔。男男女女也顧不得羞恥,男的往一邊奔,女的往另一邊。有的奔到沙包邊還來不及蹲下就開始解褲帶,幹什麽好事不說也知道。
  一係列艱苦的考驗,阿C都經受過來了。不多久,他已在各項勞動競賽中名列前茅。

  三個月後,我和阿C同時調到農場值班連。
  值班連是農場的武裝連隊,通常隻有出身好的才有資格進。我們兩個狗崽子怎麽混得進來,這真是個謎。也許這回真的是重在表現,黨和組織把我們當作好同誌了?我們倆真是受寵若驚,感激涕零。皇上英明啊,老佛爺吉祥!
  那段時間,阿C幹活簡直象玩命。冬季軍訓結束,阿C的名字列在優秀射手名單中。

  66年春天,我調出值班連。66年冬天,阿C也調出值班連。阿C回到了原來的農業連隊,我調到另一個農業連隊,我們從此分開。
  66年是全國人民難忘的一年,文化大革命就是那年開始的。兵團是軍管單位,67年初才正式開展文化大革命。文革中,支邊青年的遭遇大不相同。有成為革命派的,有入黨做官的,也有被揪鬥的。進疆時和我搭檔的副班長,僅僅和其他幾個上海支邊青年開玩笑說不打算找對象結婚,就被打成反革命集團揪鬥。他被迫自殺,碎屍五段,埋在沙包裏。
  奇怪的是,阿C的消息一點也聽不到。既沒有被揪鬥,也沒見他揪鬥別人,群眾大會上也見不到他,就好象他已從地球上蒸發了。阿C跑哪兒去了?

  一次,我正好有事去阿C連隊,我順便打聽了一下阿C的下落。原來,阿C被安排在戈壁灘放羊,一個人單獨住在戈壁灘,連隊每兩個星期派人給他送一次東西。
  正好這天連隊有人去給他送包穀麵,我二話沒說,跳上送麵的牛車一塊兒去看他。

戈壁  牛車在荒涼的戈壁灘上吱吱呀呀地前進,兩旁長著些駱駝刺草。戈壁灘上本來沒有路,牛車碾過幾道,也就成了路。這種大軲轆車,關內已很少看到了,西漢古墓的壁畫上,倒是可以看到。要是我們能穿上那時的袍子,簡直就成了劉邦的部下。
  在牛車上晃悠了個把小時,趕車的把式指著遠方告訴我,
  “快到了,就在那兒。”
  遠遠的,我望見一座孤零零的羊圈。阿C就在那兒。是嗎?我真難想象。

  還沒到羊圈,一條大黃狗竄了出來,惡狠狠地朝我們吼叫。
  “阿黃,阿黃,別叫。給我們送吃的來啦。”
  隨著聲音,一個人走出門外。大黃狗圍著他轉了兩圈,狂吠變成了嗚嗚的哼聲,眼睛還瞧著我們,不過眼光溫和多了。這個人就是阿C。他是阿C嗎?
  阿C的模樣變了好多。頭發亂蓬蓬的,好久沒理發了。身上的衣服被駱駝刺鉤破了好多地方,任那些布片掛著。腰上縛著一根麻繩。
  看見我的到來,阿C又驚又喜。
  “XXX,什麽風把你刮來啦?”
  真是的,就記得我的外號。
  “XXX,你怎麽這副模樣?”
  我也還了他一個外號,一比一,咱倆扯平。

  我們把包穀麵帶到屋內,屋內地上堆了些麥秸,鋪上被褥, 當作床鋪,牆角的一隻壇子是放包穀麵的,還有些瓶瓶罐罐,就是全部家當。
  屋子中間吊著盞煤油燈,窗戶沒有玻璃,用裝化肥的塑料袋封住,隻能透過一點朦朦朧朧的光線。陣風吹過時,塑料袋會發出嘭嘭的響聲,房頂的草叢也會悉悉簌簌,抖出一捧灰塵。羊糞味無孔不入,鑽進屋內每一個角落。隻有阿黃最忙碌,跑進跑出,用鼻子在地上嗅來嗅去,想發現什麽好吃的東西。
  阿C最迫不及待的,就是能找人說話。他問了農場情況,老戰友們的情況,還有文化大革命的情況。我盡我所知,把大小新聞告訴了他。
  阿C對外麵的情況了解很少,對文化大革命的想法甚至有點天真。可以看得出,他是非常渴望能參加文化大革命的。我能夠理解,對一個什麽運動都積極參加的人來說,這麽偉大的一場運動到來,卻偏偏無法參與,心裏是多麽難受。但是,文化大革命帶來的這麽迅猛的變化,好端端的人一夜之間就可以變成反革命。我的腦袋也是亂哄哄的,根本不可能三言兩語對他講清楚。何況,有些心底的想法,我也不敢對他講。一旦透露出來,就可能滅頂之災呀。

  一個青年,終年累月,孤單單地住在戈壁灘上。陪伴他的,隻有一隻忠實的牧羊犬。這種孤獨,寂寞,沒有堅強的意誌是無法堅持下去的。
  我行嗎?我不敢回答。
  忽然想起了蘇武牧羊的故事。

  時間不早,我們該回去了。
  阿C依依不舍地送我們到門外。阿黃跟了出來,非常友好,它已經相信我們是朋友。
  牛車走遠了。
  暮色中,阿C還站在門口,阿黃還在搖著尾巴。


圖片來源:http://www.microfotos.com/pic/0/6/650/65022preview2.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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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州花坊 回複 悄悄話 但願他一直在那兒, 免了後來的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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