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摸象”典出《大般涅磐經》卷三二。說的是一群瞎子想知道大象是什麽模樣,他們圍著象摸。摸到鼻子的說大象像一根管子,摸到耳朵的說像一把扇子,摸到牙的說像一根蘿卜,摸到象身的說像一堵牆,摸到腿的說像一根柱子,摸到尾巴的說像一條繩子。於是,“瞎子摸象”成為一則成語,用來諷刺那些觀察事物片麵,隻見局部不見整體的人。
長久以來,瞎子摸象給我們的印象一直是負麵的。看問題狹隘片麵,瞎子摸象。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瞎子摸象。沒弄通理論就去實踐,瞎子摸象。麵對迷宮盲目試驗,瞎子摸象。更有理論家斷言,瞎子摸象的方法會把我們引入誤區。
其實,瞎子摸象之所以可笑,是因為大部分人不是瞎子。如果每個人都是瞎子,誰也不知道大象的真正模樣是什麽,恐怕沒有人會恥笑那群摸象的瞎子。
很少有人注意到,瞎子摸象的方法也有其積極的一麵。在不少場合下,瞎子摸象是必不可少的,甚至是唯一的認識事物的方法。
自然科學研究中,瞎子摸象其實是相當常見的一種方法。
人們世世代代生活在地球表麵,地球內部是什麽模樣,誰也看不到。儒勒.凡爾納筆下的《地心遊記》,其實是辦不到的。唯一能穿透地球內部的是地震波,於是科學家就用地震波作為瞎子的手,去摸地球內部這隻象。全球地震台站網記錄了成千上萬次從不同角度,不同深度摸象的結果,科學家們再綜合這些記錄塑造出地球內部模型。這中間有爭吵,有分歧,也有差錯。慢慢地,大家的看法趨於統一,接受地球內部有一個滾燙的液核,液核裏麵還有個固體內核的模型。雖然現在的地球模型還不見得和真正的地球內部模樣完全吻合,但是,我們的地球模型正在一步一步逼近真實的地球內部。誰說瞎子摸象不管用呢?
社會科學領域中,也要用到瞎子摸象。
中國曆代王朝,流傳下來官方的正史和民間的野史。正史應當是全麵的,權威的。但是為了滿足統治階層的需要,正史中有的史實被抹掉了,有的被歪曲了,有的甚至被顛倒了。野史是局部的,零碎的,常常是片麵的。但野史在民間流傳,攜帶著老百姓眼中看到的真實記錄信息,有時恰恰能彌補正史的不足。
統計理論中有一個名詞“各態曆經”。說的是一個隨機過程,它的每一個樣本的值都是不確定的,但是所有樣本總體的統計特性卻是確定的。要想知道這個隨機過程的統計特性,一種方法是對這個隨機過程不停地采樣(瞎子摸象)。隻要你采樣的時間足夠長,就可以摸到這個隨機過程的各個態(各態曆經),就能得到它的統計特性。在一定的假設下(比如平穩過程),可以用另一種方法得到這個隨機過程的統計特性。那就是讓許許多多人同時對這個隨機過程采樣。隻要摸象的人足夠多,也可以摸到這個隨機過程的各個態(各態曆經),從而能得到它的統計特性。
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從某種角度看也正是一種隨機過程。形形色色的人們被卷入了這場運動,但是每個人的境遇,經曆,結局,以及他們的回思是各不相同的。個體的境遇往往是由各種偶然因素促成的,整體統計上的境遇卻包含著必然的因素。
很不幸,我們這一代人雖然從各個不同的角度摸過了這隻象,誰也沒辦法說清這隻象究竟是什麽樣的。其根本原因就是我們的正史是殘缺的,有的地方甚至是扭曲的。我們的統治者出於利益的衡量,敏感,還有恐懼,把許許多多重要的史實捂得嚴嚴實實,不讓老百姓知道,甚至把它們劃為禁區,不允許老百姓討論這些事。比如策劃這場運動的核心人物,他們當時在有關會議的發言,表態,私下的聯係和交易,不對外宣揚的決議和行動,秘密關押和處決的持異見者,我們到底知道多少呢?沒有掌握完整的史實,誰也不敢說自己知道大象的全貌。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這一代正是瞎子摸象的一代。
在我們有生之年是不是能等到當局公開真實的史料那一天,我不表樂觀。但是我們可以把自己摸象的真實感受寫下來留給後人。如果大家都把自己的摸象感受寫下來,應該可以摸到這個隨機過程的各個態,我們的後代就可以從這些民間野史中去粗取精,去偽存真,得到它的統計特征。
這就是我們瞎子摸象一代的曆史責任。
紅河穀是對曆史負責的。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想到的是要把自己在文革中的親身經曆寫下來留給後人,這種精神是我敬佩的。
我不想隱瞞自己的觀點。紅河穀對文化大革命,對紅太陽,對上山下鄉的評價和反思,我是不讚同的,因為我所摸到的和他所描繪的完全對不上。但我不會對他有什麽指責,我甚至很讚賞他,因為他給後人留下了自己摸到的真實感受,哪怕他的真實想法是不正確的,甚至是可悲的。也許,他摸到的是一條象腿,而我摸到的恰恰是一堆象屎,如此而已。留下真實的記錄,要比一聲不吭離開人世,僅僅把骨灰撒在什麽大寨的虎頭山上,更對得起曆史和後人。
我們是絕無僅有的摸過這隻象的一代,讓我們把自己的真實感受寫出來留下吧。不要耽心自己的認識是否正確,是否片麵,是否有偏見,隻要寫出的是真實的經曆和感受,那就對得起後人。因為我們都是......瞎子摸象。
-----------------------------------------------------------------
* 紅河穀是東北知青王世新在網絡上發表文章時用的網名。他在身患癌症即將離開人世之前,用最後的精力寫下了回憶自己文革前後真實經曆和感受的文章《追隨紅太陽》。這是我在美國南加州知青協會組織的閱讀《追隨紅太陽》座談會上的發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