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人身上總印著大山大野鬆柏槐楊的粗礪性子。我一向對蘭花、茉莉、梔子類的香花敬而遠之。當然也聽過那首軟綿綿的“好一朵茉莉花兒”,卻把“香也香不過她”誤解成別的意思了。那種精致的矯情,青春的挑逗如輕風掠過心湖,並沒有鄭重地激起漣漪。
夏天一個明亮的周日,在芝加哥植物園碰上一個花展。有一個展台有四種茉莉。以前不知道茉莉有這麽多品種花色,尤其沒見過開粉紅色花或爬藤的。參展的花卉大多經過人工幹預,算好了花期,在花兒開得最滿最盛的時候參展。我被一株茉莉蠱惑了。這是一株栽在紅泥盆裏有灰白色枝幹的小葉五星茉莉。這株茉莉小小薄薄的白色花瓣飄著清純的芳香,仿佛一縷無形的絲線,把人細細密密地捆縛得動彈不得。而且不僅僅花開得好,整株造型竟象老樹盆景,幹瘦勁挺,樹冠飽滿。就像我們每個人心靈深處珍藏的那棵故鄉村口的大樹。我相信我們每個人,不論來自城鄉,心裏都會有一個村口長著大樹的故鄉。這棵老樹盆景上若是掛個寸把的小秋千,再放上個花生米大的小鳥,那豈不是就天天住姥姥家了嗎?
我就這樣傻傻地站在展台前被迷惑了。香花真乃“毒草”也,讓人欲罷不能。可我沒長“綠拇指”,隻敢養葉子和仙人掌,那種十天半個月沒澆水也不見光,還能照樣活的潑潑辣辣的生命。聽說那有王室之尊的蘭花比孩子還難養的 (這句是我篡改的。本來林語堂講得是照顧蘭花有如奉養父母一般小心。但古往今來,尤其是今來,誰見過奉養父母比養育孩子更經心的呢?) 我連進了植物園都不喜歡進蘭花館,覺得那裏麵潮濕悶熱,令人呼吸不暢。燠熱裏的花香有點類似脂粉和著汗氣的味道,如歌妓館一般的曖昧。
此刻花主人走了過來,聊起來她住得離我不遠。她說蘭花和梔子要求高一些,而茉莉是“很好養很好養的”。我已欲罷不能,挑了三盆。她卻沒有袋子給裝。那裏離停車場還有一段路呢,隻恨沒長三隻手。忍痛割舍了一盆。“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地托出了園子。
回家後直奔 Barns and Noble 書店找書. 恰好遇上一位喜歡園藝的老人,耐心地把架子上的書查了個遍, 也沒有太多養茉莉的內容。隻說是喜肥喜水但又怕爛根,那不簡直象小嬰兒又戴尿布又起濕疹一樣麻煩嗎?
打越洋電話回家問老爸,老爸說“清蘭花,濁茉莉”,生長開花期要常施肥。問明白“常”就是十天半月。也許是管得太經心了,竟然一直是花期。
前天的大雪,把整個世界都蓋在尺厚的雪被子裏了。沒有了車聲人聲,連鳥聲也沒有了。這樣的雪夜是蜷在床上讀書的最佳時刻,當然若是有糖炒栗子就更美了。我正在一盞溫暖的燈下,心旌飄搖,神思漫遊之際,忽聞一縷若有若無的清香。隻見一朵白白小小的茉莉冉冉綻開。想起“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真是說不出得喜歡那個“來”字。她就這麽悄悄地來了,在這樣一個安靜的雪夜。我在寂靜中聽她默默無聲的訴說,心裏充滿了感激。
我們日常麵對的這個世界也是混濁的。我們為衣食住行的生理需求而打鬥; 為基本的安全感、經濟保障、社交需求、情感需求而忙碌; 為他人的認可,為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為在世上爭得自己的一席之地而拚搏。這是每個人都無法避免的。但不論你走得是遠是近,生活得是喜是悲,總得象“濁茉莉”一樣,在汙濁裏留一縷樸樸素素清清純純的心香,也才不枉走這一世。不然就太對不起造物,也更對不住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