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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鮮

(2008-12-31 06:35:26) 下一個

            我從小是在海邊長大的,一向把吃海鮮看做人生第一享受。

            那是八九年聖誕假期,我當時還住在中西部大學城。寒假是無家可歸的學子們最難過的日子。街道旁、商店裏,家家戶戶到處是聖誕的彩飾,讓我們不由得想起春節,心情猶如賣火柴的小女孩。於是四個好友一商量,向佛羅裏達開拔。不僅僅是對溫暖和綠色的向往,我的私心裏還希望吃上好海鮮。在美國心髒地帶的幾年裏,隻能吃上冰凍的水產,口味上差多了。

            我一路上給朋友們講海鮮,講得個個亂吞口水。到了北美大陸最南端的Key West 時已是晚上六點。這裏是北美大陸伸在海裏的尾巴。一路上看見漁船靠港,食興也如船帆般悄悄鼓漲。找下旅店就出來找海鮮餐館。按照旅館前台服務員的指點,找到了兩家卻都不開門。在第三家吃了一頓充滿奶酪、麵粉和調味料的海鮮,價格昂貴不說,根本沒吃出是什麽東西。這份失望隻好去海明威故居向老頭子訴苦。

            聖誕節那天住在奧蘭多(Orlando)一家湖邊的旅館,恰逢百年不遇的大寒流。兩個朋友是第一次來佛州,就去了迪斯尼樂園,因為聖誕這天不那麽擁擠。剩下我和另一個朋友就在城裏轉。看了一個大湖邊的奧蘭多藝術館,一個熱帶花園,還有一個著名的建築群。

            正在街上走著,偶然間發現了一家海鮮批發零售店叫做 Lombardi's Seafood, INC. 剛卸貨的龍蝦、螃蟹、牡蠣、蛤蜊、蝦、魚、海螺等等, 應有盡有。我們那份歡欣鼓舞的勁頭不亞於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在街上找了家中國雜貨店,買了餛飩皮、韭菜等。旅館的房間附有設備齊全的廚房。當晚每人一隻兩磅大的螃蟹,一碗蝦肉韭菜餛飩,澆了鮮牡蠣湯。原湯原汁,少加佐料,一個個吃得滿嘴跑舌頭,那才叫找到了過年的感覺。

        就為了這家海鮮店,我們幾個饞貓在奧蘭多待了五天。白天出去找地方玩兒,晚上換著樣兒吃海鮮。大家都念叨:要蛋白中毒了,要蛋白中毒了。但那份鮮勁兒實在是意誌不可抗拒的。以後再也沒吃上那樣新鮮的海味。

            返回途中在大西洋岸邊玩,趕上退潮,撿了一袋海蜇,卻犯了難。我從小趕海的時候讓海蜇蜇過,也吃過涼粉兒似的涼拌鮮海蜇,但沒見過是怎麽加工的,同行的人更不知從何下手。回到旅館,我隻好硬著頭皮上陣,用剪子剪掉傘下麵羅裏羅嗦的觸須,放開水裏燙一下。馬上撈出來一嚐,鹹得象鹽巴,艮得象皮帶。隻好連鍋帶興致一起“撒湯”,倒弄得屋子裏腥氣熏天。

 

 

            童年的時候,我家離海有八裏路。相距十裏路的外祖家是一個小漁村叫抹直口,現已被並入擴大了的蓬萊城裏。外祖父母早已棄世,常來往的是媽媽的姑姑,我們稱為“姑姥”。姑姥家是每天枕著潮聲睡覺的。每年總會有一兩次,姑姥高高胖胖的身子,拐著一雙裹過的小腳,提一籃海鮮,走十裏路到我家來。十裏路常人走兩個小時就到了,但姑姥一雙三寸小腳半尺半尺地量過來,總是起個大早趕路,黃昏時分才到。每當看到姑姥在金色的夕陽裏姍姍走來,慈祥的笑臉映在光裏有著天使般聖潔的摯愛,我總是又驚又喜,圍著她歡蹦亂跳,象小狗見了久別的主人。小心眼裏的喜悅大半是為了享受幾天姑姥的溺愛,當然也有一部分是為了口福。姑姥的籃子裏總會有牡蠣、螃蟹、偏口魚什麽的。

            從我記事起,祖父母、外祖父母都已去世,父親遠在千裏之外工作,回家的時間很短,感覺上很陌生。母親又當娘又當爹,忙碌辛苦且嚴厲。平時看到小朋友的奶奶姥姥關照冷暖,噓長問短,我都羨慕得不行。姑姥來了就好了。姑姥一來總能住上十天八天的。媽媽會把家裏最好的東西拿出來招待,慈愛的姑姥總會把給她單做的食物分給我們,會拉著手問問我們的功課。媽媽在那幾天裏很少罵我們,家裏會有一種難得的溫暖平和氣氛。但姑姥過年的時候是不來的,她家裏兒、媳、孫子、孫女一大群。對我來說,姑姥來得日子比過年還快樂。

            一罐敲好的生海蠣子用新打的井水冰著,白肚黑邊加上稠稠的原汁。趁媽媽一轉身的功夫,我兩根指頭撈起一個大肚兒的,先在嘴裏倒個個兒,確定沒渣殼兒,“哧溜”一聲吞下去。那股子涼鮮勁兒從喉嚨眼兒一路下到肚裏,再從頭頂上冒出愜意來。那滋味兒可不是冰激淩、冷飲之類可以比擬的。

            媽媽不讓我們吃生的,要留著做湯。其實煮熟了的牡蠣哪裏比得上生的鮮美。記得小時候讀過一篇外國小說,作者、書名都忘了,隻記得一位老人在船上專為遊客敲生牡蠣吃這個情節。而記住了這個細節大半是因為感覺此道不孤,英雄所見略同的原因。

            姑姥已是八十多歲高齡,耳聾但身體健康。她的晚年生活並不幸福,兒、孫們虐待她,還不許親戚探望。我每每想抱打不平每每受阻。二十多年未見姑姥,想起來心中痛惜之情難以言表。在我平淡淡的童年裏,姑姥給了我許多的關懷和快樂。我卻不能報答她的恩情,為她討個公道,她真是白疼了我一場。

            生牡蠣的滋味不是人人能消受得了的。九五年與丈夫在波士頓中國城的一家海鮮餐館吃中午點心,快吃飽了才見有生猛海鮮的小車子推過來。多年久違了的海蠣子個兒大得嚇人,是生鮮牡蠣澆上滾熱的調味油燙過的。丈夫是聽熟了我的生海蠣子的故事的,一下子要了四份,興致勃勃,躍躍欲試。嚐了一口卻呲牙瞪眼伸脖子,公眾場合總算沒好意思吐出來,剩下的七個當然全讓我報銷了。他一下午抱怨口裏發腥、胃裏難受,而正懷孕害口的我,七個大牡蠣在肚裏美滋滋的。

            牡蠣生長在淺海礁石上。世界性的沿海工業汙染使得生食牡蠣的嗜好越來越成為一種冒險。

 

 

            九三年五月我來費城,到丈夫身邊度假。受到一位朋友的鼓勵,借了他的工具去新澤西州的 Cape May 釣螃蟹。我們根據朋友畫的路線圖,加上當地人的指點,很快找到了碼頭。

        那天天氣有點兒熱,那地方亂石砌岸,碼頭的木頭也已半朽,水質渾濁。全不似想象中的清風碧波,悠閑垂釣的美景。大概“水至清”也無蟹吧?

            岸邊的老人說:看潮水還要過四個鍾頭才是釣螃蟹的最佳時機。可我們沒有那麽多時間,用來做餌的雞腿們也耐不得四個鍾頭,無論如何且做一回薑太公吧。

        丈夫性急,剛放下筐等不得就往上提,提了無數次都是空筐。我倒釣了四隻小螃蟹。眼看雞腿將盡,我們肚子也餓了,約定每人再提最後一次就走。結果這次丈夫釣了個有著圓圓的盔甲,硬長的劍尾,滿肚子腿的怪物,連我這個海邊長大的人也沒見過。

            兩人釣得意興闌珊,就去找了家最著名的海鮮館。每人要了一隻兩磅的大龍蝦。侍應小姐把印著巨大金紅龍蝦的餐巾像給小孩戴圍嘴一樣給我們圍上,就讓我們享受晚餐。我們兩人就在最中心的餐桌上,手忙腳亂地對付大龍蝦,頸上圍著碩大鮮紅、張螯舞爪的龍蝦圍嘴。周圍餐桌上文雅進餐的人們不時笑眯眯地看我們一眼,不知是讚歎我們感於在眾目睽睽之下大吃龍蝦的勇敢,還是笑話我們在真假龍蝦交映下五指加刀叉並用的笨拙可笑。

            回到家來,朋友告訴我們釣得那個怪物叫做“鱟”(讀“後”),美國叫馬蹄蟹(Horseshoe crab)。據說可以做為龍蝦的釣餌。此物盡管人類無福消受,卻是龍蝦的“海鮮”呢,它也是生物鏈上不可缺少的一環嘍。

            “吃”是人生的一大需要,也是一大享受。你也許記不起一場苦難的始末,卻不會忘記一次饑餓的經驗。也許忘卻了旅遊中看到好景致時的感想,卻會記得一頓美餐的滋味兒。也許人腦的程序裏通“吃”的線路格外的粗厚吧。我便是因為海鮮的引線而記起了過去的很多快樂,這又豈止是一個“鮮”字了得?!

 

後記

           

            此文寫於一九九六年七月二十日。最近才從親戚處輾轉聽說,姑姥已經於2004年去世。她的小兒子離婚後陪伴老母親走了最後一段路,具體詳情誰也不知道。我寧願想九十多歲的姑姥與她近七十歲的小兒子最後相依為命的一段路是快樂的。唯願善良慈愛的姑姥在天上能享受清福,彌補她在人間九十多年的辛苦和磨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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