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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陋”的伯樂

(2008-12-31 06:36:48) 下一個

歐洲的文藝複興運動可算得上是人類文化發展史上的一段奇跡。在這期間集中出現了一大批曠世奇才如達·芬奇(Leonardo da Vinci),米其朗開羅(Michelangelo Buonarroti),拉菲爾(Raphael),還有我最喜歡的畫家波提切利( Sandro Botticelli)等等。他們所顯現的才能有如神祗,沒有人能望其項背。他們像一群千裏馬,縱橫馳騁在建築、繪畫、雕塑(包括大理石雕、銅像、象牙雕、木雕等等),乃至金銀器皿,珠寶首飾,家具設計,針織壁飾等等廣闊的領域,神蹄所踏之處,不僅留下了超越前人的輝煌,並且達到了其後五百年也無人可以企及的高峰。

     

之後的五百年裏,畫家們窮其一生,畫不出米其朗開羅畫的四百平方米的西斯廷教堂的屋頂;雕塑家們窮其一生,超越不過米其朗開羅的“大衛”和抱著耶穌屍體的悲傷的母親瑪麗亞;建築家們也做不出米其朗開羅主持過的梵帝岡聖彼得大教堂那樣的建築。米其朗開羅一個人全做了,還能在六十二歲至六十六歲的高齡畫了西斯廷教堂那麵巨大的牆“最後的審判”。達·芬奇(Leonardo da Vinci)的才能也是多方麵的,涵蓋科學技術、機械設計、繪畫藝術等領域,而不隻是他的神秘微笑著的“蒙娜麗莎”。拉菲爾(Raphael)和波提切利( Sandro Botticelli)的繪畫下麵還會說到,我隻想說發現、培養和凝聚了這些卓越藝術家的麥迪奇(Medici) 家族,尤其是以貌醜聞名的“偉大的”羅倫佐·麥迪奇(Lorenzo de Medici il Magnifico),該當之無愧於“伯樂”之稱。

 

從姓氏看麥迪奇家族與醫藥有關,而且與他們家族有關的繪畫裏一再出現柑桔樹。柑桔有個拉丁別稱:Malus Medicus 直譯為“藥用蘋果”。但這個家族的財富是靠銀行業積累的。從古至今富人多了去了,大多來自塵土歸於塵土,沒有留下一點痕跡。真正的考驗是怎樣使用財富。麥迪奇家族沒有象當代的比爾·蓋茨一樣致力於為貧困地區治病救人,而是從羅倫佐的祖父柯西摩(Cosimo de Medici) 開始致力於藝術人文。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中文詞來翻譯“commission”,“豢養”、“雇傭”好像都有貶義。更象是現代的請人裝修吧。事實是富人找藝術家來家給他們建教堂、住所,作為一個整體方案,還包括雕塑,廊柱屋頂牆壁的繪畫雕刻。除了報酬、材料以外,主家還得在工作期間管衣食住行。

 

柯西摩是一個比較低調的人,但他有遠見博識。那時候繪畫的題材大多是聖經故事,富人們還盛行把自己家族的人畫進聖經故事裏。一方麵表示虔誠,一方麵為顯示財富。我想更重要的是救贖靈魂。財富的積累過程中幹了多少要下地獄的事情?真正對宗教有信仰的人們,心裏多少是有些怕懼的吧?柯西摩在佛羅倫薩建立了一座“柏拉圖學院”,將一批自稱“新柏拉圖主義者”的學者們召集在一起。他們融會希臘哲學家柏拉圖、亞力士多德和畢達哥拉斯的理論,並試圖解釋這些理論與基督教義不是不相容的。這樣有了正當的理由來挖掘希臘文明的寶藏,可以名正言順地站在希臘的哲學、代數學、幾何學、美學和其他科學的巨人的肩膀上,將文藝複興運動的理論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這個舉動在那個天主教籠罩一切的時代,不能說不冒風險。這是西方文化史上值得大書特書的大手筆大舉動。從這以後,佛羅倫薩這塊小小的不起眼的地方迅速變成了西方文化藝術的中心。

 

羅倫佐有幸有這麽個智慧的爺爺,他從1449年出生後,就浸潤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那時正是中國明朝中段的正統年間(英宗的最後一年)。羅倫佐穎慧早熟,多才多藝,跳舞、射箭、騎馬、狩獵樣樣都行,還會演奏多種樂器,尤其以寫詩著稱。他高個寬肩,精力充沛,孔武有力,又敏捷靈活。隻是史書上一再講到他五官的醜陋。但從肖像畫看,他比他爺爺的相貌強多了。他嘴巴寬闊,眉宇間有股英氣,雖然據說近視得很厲害。

 

羅倫佐從小在政治的漩渦中長大,不管他願不願意,他必須從政,別無選擇。麥迪奇家族明白,財富必須有政治權力做保障。不然被強製征稅,或是以偷稅名義被抄家,財富和社會地位都會在瞬間化為烏有。我崇拜羅倫佐的,不是他政治家的智慧,而是他藝術家的感覺。他全方位的修養,讓他有了高瞻遠矚的眼光和趣味。他的人格魅力、充沛的精力和慷慨的經濟資助,在他身邊聚攏了一批最傑出的藝術家。他還設立了自己的藝術學校 (Medici Gardens of St. Mark's),米其朗開羅小時候就曾在此學校學習過。他一方麵鼓勵學生研究模仿大師的經典之作(他家族豐富的收藏使學生得天獨厚,得見頂尖級的作品);一方麵提倡人文主義,崇尚和諧、完美、對稱的準則,打破宗教對人體藝術的禁忌。羅倫佐接續了由他祖父開始提倡的對希臘文明的繼承,將幾何學解剖學和裸體模特引入藝術,惟此才可能有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 畫的希臘羅馬神話,達·芬奇畫的不論是從幾何學還是解剖學看都是完美的人體。陰柔抒情的擅長畫純美的聖母的拉菲爾,才有可能畫出“雅典的學院(School of Athens)”這幅陽剛的,充滿理性光輝的,氣勢宏偉的巨作。1470年之後的繪畫雕刻名作,肌肉的動感準確,體態的柔美流暢,神情的生動逼真,皮膚、衣飾的透明和質感,都達到了美輪美奐的高峰。而且希臘羅馬神話至此才名正言順地進入了繪畫和雕塑的題材範疇。在此之前隻有聖經故事,成千上萬的聖母聖嬰圖耶穌受難圖看得人頭暈。羅倫佐以及他的麥迪奇家族對於文藝複興的意義,不僅僅是雇用藝術家做畫,或是收集藝術品,從經濟上扶持了藝術家們。而是衝破了自中世紀以來基督教一家獨行的局麵,引來了百花齊放的藝術春天。他們本身作為虔誠的天主教徒,能有這樣的胸襟、遠見和膽略,是值得怎樣稱讚也不為過的。

 

我最愛的是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 的兩幅畫“維納斯的出生(Birth of Venus)”和“春天(Primavera)”。波提切利是羅倫佐的堂兄的朋友。羅倫佐的堂兄名字也叫羅倫佐。為區別於“偉大的羅倫佐”,他被稱為“博學的羅倫佐”。據說“春天(Primavera)”是波提切利1482年送給朋友“博學的羅倫佐”的結婚禮物。這幅畫取材於希臘羅馬神話:帶有寒硬之氣的西風之神Zephyrus 追上了草原美女Chloris,並使她孕育出了萬花,從而將她變成了春天之神Flora - 萬種生物的母親。她戴著花的頭冠,圍著花的項圈,身著花的裙裾,從腰間的花兜裏拋灑鮮花。她愉快的眼神,微啟的嘴唇,優美的頸項都栩栩如生。後麵的桔子樹正開著花卻又結著果。桔子樹也許象征麥迪奇的姓氏。中間是維納斯,也已有身孕。有關身孕的問題下麵再說。她頭上是蒙了眼睛的愛神丘比特在放亂箭亂點鴛鴦譜。左邊是三位身著透明白紗的美神。再往左是Mercury,象征知識之神。也許暗示新郎的博學多識。據說專家考證了畫上有二百多種植物。它蘊涵了豐富的想象力和象征性,如同中國古詩詞一樣處處有典故。這幅畫代表了嚴冬之後春天的溫暖,情和性的覺醒,精神之愛,美,善,自由,希望,以及理想天國。波提切利的女神畫得也許不是最美的,但是整幅畫詩意盎然,體現了幻想的理想天國的美麗,充滿了象征意義的典故。

 

現在回過頭來講講懷孕的問題:若在中國,送人的結婚禮物是懷孕的女人(即使是女神)畫,會有罵人的嫌疑,搞不好要挨揍的。但如果你細觀文藝複興運動期間的繪畫,懷孕的女人很多不說,美女的標準也與現代不大一樣。那個時代崇尚的是豐乳細腰肥臀,這是最有生育力的女性體形。

 

一個家族要想興盛,必須多子多孫。長子一般要繼承爵位,把握社會意義上的權力;次子大多進入神職,那是宗教意義上的權力。天主教的神職人員不能結婚,這一脈就斷了。其他的子女要與周邊各國以及本國的上層聯姻,以擴大勢力,鞏固政權。我一向以為諧音字的象征意義,如以“蝙蝠”象征“福”,“魚”象征“富餘”,石榴的多“籽”象征“多子多孫”,隻能是中文獨特的現象,但意大利以“石榴”企盼多子多孫的畫麵一再出現。擇偶是家族的事情,父母之命,本人沒有多少權力。強勢如羅倫佐,也不能自己選擇妻子。1467年,他年僅十八歲,母親為他選了Clarice Orsini,理由是“她高個兒,皮膚白皙,有貴族血統、家族有羅馬教庭聯係,再加上罕見的一大筆嫁妝。”不錯,倒還問問羅倫佐喜歡不喜歡。我想他大概是喜歡的吧,他們在1470147214731475147714781479年連生了七個孩子。

 

羅倫佐所處的時代並不是平靜安寧的如同畫中的樂園世界。那時整個歐洲都是動蕩的,征戰不斷。驕傲如羅倫佐,也不免屈辱地向軍隊強盛的米蘭大公進貢稱臣。佛羅倫薩內部的上層家庭也是爭權奪利,流血政變不間斷。尤其是14784月的流血事件,他的年僅二十五歲的弟弟Giuliano被亂刀刺死了,羅倫佐頸部被刺傷,但他警惕機敏,身手不凡,拔刀對刺,之後在他手下的掩護下僥幸逃避。但他手下好幾人被殺死。而這個預謀了很久的事件是佛羅倫薩的另一個大勢力 ─ Patti家族幹的。有意思的是羅倫佐的妹妹Bianca就嫁入了這個家族,並為他們生了15個孩子。雖然他妹夫一再表白,說他沒有參與這個陰謀,並且在事件發生的當時,誰勝誰負局勢還不明朗的當口,就躲進了羅倫佐的家裏,而不是Patti家族的城堡。羅倫佐的妹妹也一再為丈夫求情,羅倫佐得手反擊之後,還是逼他改姓,並把他的妹妹、妹夫流放驅逐出了佛羅倫薩。這已經是最輕的處罰。其他的Patti 家族成員基本上滅絕九族,參與陰謀的更是死得極慘,且將屍體懸掛在窗戶上示眾多日。

 

羅倫佐的反撲是殘酷無情的,他不僅奪回了權力,而且比政變之前更穩固。那一年他二十九歲。他又活了十四年,在他病死之前,安排了兒女們的生活。長子繼承他的位置,次子進入神職。四個女兒都訂了婚,三女兒十一歲夭亡時已經訂婚了。他1492年病逝,可惜他的兒子沒有他的政治手腕,兩年之後全家就被逐出佛羅倫薩。他的祖父柯西摩很幸運,有羅倫佐這樣的孫子來繼承發揚他未竟的事業。可惜羅倫佐沒有這樣的福氣。他盛行一時,也不免歸於沉寂,僅活了43歲!

 

後來另一支麥迪奇,也就是柯西摩弟弟的後代,奪回了佛羅倫薩的統治權,成為佛羅倫薩大公,麥迪奇家族將這個位置又延續了二百年。並且將他們家族扶植藝術的傳統繼承發揚光大。麵貌醜陋的羅倫佐和比他還要醜陋的祖父柯西摩以及後來的麥迪奇家族,在那個動蕩不安的時代裏,在流血陰謀爭鬥之餘,不僅以慧眼聚攏了一批千裏馬,而且以他們的遠謀,將一些馬駒子馴成了千裏馬。他們製造了那樣一種氣氛,這種氣氛逐漸化為一種人人追求的時尚,這種時尚又擴大為運動。沒有人能夠重複偉大的羅倫佐·麥迪奇帶給佛羅倫薩的輝煌。沒有人能夠超越因為他的慧眼和凝聚力而為人類藝術殿堂留下的無價瑰寶。他盡管長得不像雕塑的“大衛”那麽英俊,但他難道不是人間頂天立地的第一偉男子嗎?他何醜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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