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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分

(2008-12-31 06:23:48) 下一個

      生活中每每有意想之外的巧合,數學上叫做“極小概率事件發生”;西方稱之為“墨菲定律”(Murphy's Law);東方常謂之“緣分”。這兩個字的內涵深厚神秘莫測,對青年人來說過於玄奧了一些。我年輕的時候也很喜歡究根問底,恨不得大千世界人生路途現在將來都精確到小數點後麵四位數。隻有一件事,對於泰山和我的淵源有點迷惑,有點不知所措,甚至有點敬畏。每念及此,“緣分”兩個字常常悄然浮出。

      我是在蓬萊海邊出生的。一向自謂是“海的女兒”。從小讀謝冰心長大,心裏裝得都是海,腦子裏也整天雲山霧海沒個著落。七七年考大學,卻被泰山腳下一所大學錄取。接到入學通知時,全家驚奇。我隻是奇怪我從沒聽說過這所學校,它更不在我的誌願上,而父母的驚奇卻是另有緣故。

      三年自然災害中,守寡獨居的姥姥突然中風。舅舅遠在天津工作,母親便回到娘家護理姥姥。年假到了,兩地工作的父親可以享受一年三周的探親假了。可是按照膠東的風俗,女婿不可在丈人家過年,不然會衝了丈人家的好日子。母親又不能扔下重病的姥姥,去跟父親相聚。父親就在臘月根兒去了泰山,在山頂的碧霞祠裏跟和尚過起了清靜年。姥姥大年三十沒等來女婿,埋怨說:“我生病,他放假都不回來看看。”媽媽弄巧成拙忙解釋是怕影響了舅舅的日子。姥姥說:“等我去天津時把家裏的兩把椅子帶走就是了”(蓬萊話椅子、日子同音) 一場危機就此化解,母親忙急電將父親從泰山召回。而一不小心就這樣有了我。

      父母一直兩地工作,母親自己帶哥哥姐姐已經非常辛苦。他們本決定不再要孩子了。但母親覺得我是泰山老奶奶送來的孩子,不敢不收。我就這樣得以降生,並一直在母親身邊長大。也就是這樣偶然地離開母親旋撲進泰山的懷抱。

      泰山接引我在她的懷抱裏生活了八年,讀完大學又留校任教。我把十七歲到二十五歲的黃金年華無愧無悔地留給了泰山。

      我在泰山做了八年日日朝山的功課。

      春天,黃色的迎春先開了,接著桃花、杏花、蘋果花相繼開了。空氣中彌漫著令人迷失的甜香。白雪黑鬆的山上開始多了其他的顏色。進香的人慢慢開始多了。王母池裏香煙繚繞著清亮的磬音。日暖風和的周末,我和朋友揣本詩集,或去經石峪的大字上對天長嘯,或到鬆林裏密談女孩的心事。

      悶熱的夏天,課前飯後,跑到喧鬧清冽的山溪邊浸足讀書。往往書沒看下一頁,眼光已隨淙淙的溪水繞過石頭,撒著歡兒流下去了,隻一會兒便暑熱全消,清涼從腳底一直浸過頭頂。

      夏日的雨後,虎山水庫大壩的瀑布是一道看不厭的風景。我曾在七九年夏寫過一文,被學生會用大字報的形式抄出來,貼到了宣傳欄裏。其中有這樣一段:“夕暉從樹枝間縷縷灑下。圓滑的大壩曲麵上如同覆上了一層閃著異彩的鵝絨毯,柔軟細膩;又如巧手的天女織得寬大晶瑩的白紗綢徐徐下堆,呈現正弦曲線一樣優美的波紋。象白天鵝素潔的羽毛抖顫著撲索著,栩栩如欲騰飛;又似寒光閃爍的寶劍飛速下刺,撞擊得堅硬的岩石喀喀作響,在壩底飛濺起無數的白點,瓊飛玉碎,奇特壯觀。”至今想來,還猶在眼前。

      雨後看老師夫婦提籃進山采蘑菇、金針菜,偶爾還會采到靈芝。很羨慕他們在人生中年能保有童話般的浪漫。

    五月裏岱廟有月季花展。那一園熱烈盛開的嬌豔月季與她們背後瘦禿挺拔的千年漢柏一樣令我的靈魂震撼。月季和漢柏截然相反的美和它們共同的品格,是我對於女人和男人最高品德的理想。它們是我美育的啟蒙一課,也是我珍存心底又時常願意拿出來檢視的永不褪色的影像。

    有月亮的夜晚與同學去普照寺看古鬆篩月,且多年後還會懷念一個人,隻因為他在信中說過要教會我下棋,一起享受靜夜敲棋的境界。

    我終於沒有學會下棋,也沒有再見過普照寺那樣的月夜。那要一個四麵來風的亭子,一棵樸茂虯盤的古鬆,還有潔淨清爽的石桌石鼓,和那鬆枝間篩下來的冰涼如水的月光,尤其重要的是不能有電燈和噪音的現代汙染。

      冬天白雪黑鬆的凝重裏,飄著濃鬱的臘梅的清香。我每天踏著吱吱作響的積雪,去王母池探望那棵黃色的臘梅。冬天那裏人跡稀少。盤桓片刻,再踏雪下來。

      泰山是我靈魂的故鄉。那八年初離母懷的日子,泰山以母親般的慷慨和慈愛接納了我,撫慰了我,使我在物質生活的極端匱乏裏,生活得象個精神貴族。在那裏我遇見了親如父親的師長,和情同手足的同學。

      如今雖是萬裏阻隔,我睡夢中依然常常去牽繞那座山。尤其是經曆了漂泊和孤獨,品嚐了人生和感情的失望和坎坷之後,我現在的靈魂常常回歸的那座山,已不是朝霞晚暉中的綺麗,山溪嬉戲的輕快,山花點綴的浪漫。我看到了曾經努力不去看到的真實:是厚重古樸的山石,不奇不巧不入畫,但能默默地承受一切,能夠平靜地屹立千年的泰山石。任鶯飛草長,歲歲枯榮;令人世流轉,藏喜載悲;容僧道同院,貧富共賞。我明白了泰山母親無言的昭示:相信自己,你必須自己立得象一座山!

      二十五年過去了,我才懂得那塊泰山石上的碑文:“登高必自!”

又豈僅僅是“登高”?

      母親,我是不是終於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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