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M 先生從外麵開會回來，走進我辦公室遞給我一張名片，然後說，“還記得琳達嗎？我今天偶然碰到了琳達，她讓我向你問好。”名片上是一家會計師事務所的名字。 M 先生說，“她已經離開以前那家會計師事務所，現在自己開業了。”我大約有七八年沒有跟琳達聯係了，我剛進康複中心工作的時候，琳達是我們的財務審計師，給我工作麵試的就是她和M 先生，我們一起工作上合作了兩三年她就離開了。我問M 先生，“她都好嗎？”這個人把我和M 先生都帶回到已經被丟棄了的一些日子裏，那些過去的生活，已經象過期的文件一樣被放進檔案櫃封存，最後由時間慢慢銷毀。M 先生說，“她頭發剪得很短，看上去跟以前不一樣，很不一樣。不過看上去挺愉快的。”
我把那張名片放到一邊。外麵開始起風，透過窗戶，我看見人們在風裏彎著腰，翻起衣領急匆匆地鑽進車裏，一溜煙地消失在我的視野裏。一隻驚慌失措的小鳥在風裏拚命撲打著翅膀，一張破紙片一半粘在地麵上，一半被風吹得破爛不堪。遠處的樹枝開始膨脹起來，一天比一天豐滿，枯瘦了一個冬天，終於在越來越暖的風裏再一次繁榮。
我的日子是以我的財務報告的每一個截止日期作為衡量單位的。到了月底的時候，我要給董事會上交一份上一個月的財務報告，每個季度，要給縣裏和州裏上交一份季度報告。每交掉一份報告，我的日曆上就劃掉一些日子，有時我去找M 先生在某個文件上簽字，而在他最後簽寫日期的時候，我們常常會同時驚歎，不是剛過完新年嗎？怎麽一下子就到了四月！
那天下班之前，我用琳達以前留給我的地址給她發了一封電子郵件，打了簡短的幾行字。
“琳達，很長時間沒有同你聯係，M先生轉達了你的問候。你一切都好嗎？不知道你是否能收到這封短信。如能收到，請給我回複，我們再詳談。謝謝！”
第二天我再打開信箱，看見琳達的回信靜靜地等在我的收件箱裏。
“真高興收到你的信！ 我一切都非常好，隻是忙得不可開交，因為現在是稅季！！！ 我開辦了自己的會計師事務所，生意很好。雖然時常感覺壓力很大，但是我很高興能自己開業。
康複中心的情況如何？你們收並另一家機構的事情進展怎樣？我遇到了M 先生，他告訴我他經常出差，但是康複中心擴展很快。我很高興他取得這麽大的工作成績。
我一切都很好，我的兒子已經12歲了。時間過得飛快。你的孩子們一定也長大了。保持聯絡吧，常常想起你。也請轉告M 先生我的問候。想念你們。”
外麵下著小雨，頭天夜裏刮了很大的風。上班的路上，我看見沿途的池塘裏漲滿了一個月來連綿不斷的雨水，池塘裏的水渾濁地在風裏泛著細碎的波紋，水的邊緣漂浮著一些冬天餘留下來的衰草。有個人穿著一件防雨夾克雙手插進衣袋躲在公車站窄小的候車亭子裏，小鎮上的公車大約一個小時一班。我想，琳達在這種天氣裏估計可以在家裏工作了。
在滴滴嗒嗒的雨水裏，我開始給她寫回信，眼前是她很多年前的樣子，半長的直發，剪得長短不一，臉上笑嘻嘻的，眼睛裏的光芒半是歡快半是譏誚。她來做年度審計的那一兩個月裏，有時會帶一盒甜麵包圈來。要是因為孩子的事情耽誤了早上的時間，她會在我的辦公室裏吃早飯，然後接著吃藥。她把一個小藥瓶從手提包裏拿出來，微微有些顫抖地往手裏倒藥，兩片白色的小藥片。工作累了，中間休息的時候我們會一起出去曬太陽，聊些她所屬的會計師事務所裏的人和事，也聊丈夫和孩子，通常她會借機抽一支煙。有時候她也會在工作的中間忍不住煙癮，抓著外套出去，不好意思地跟我說，“抽支煙馬上回來。” 那就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的日子，每年的春天，她並不每天來，斷斷續續的，完全看工作進展的狀況。
“又能得到你的消息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我給你發第一封郵件的時候，還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知道你有了自己的會計師事務所，我為你高興！祝賀你！
我一切都好。工作上的事情也都順利。康複中心一天天擴大，預算越來越大，這都是M 先生勤奮工作的結果。收並另一家機構的事情拖了三四年的時間，進展很慢，但是我們終於在去年拿到了最後的法律文件。
我的孩子已經漸漸長大。你的孩子都好嗎？他應該和我小女兒年紀相當。記得幾年前我們在一起工作的時候，我們常常擔心的是孩子病了或者學校不上課的時候，誰留在家裏照顧孩子，工作上的事情怎麽安排。現在他們長大了，我又要為不同的事情擔心，操心怎麽省點錢給他們付大學的學費。
保持聯絡吧，祝你新的一天愉快！”
我把信發走，關掉信箱，抬頭望向窗外。雨依然沒有停，也沒有很快就會停下來的意思。早春的天氣仍然是涼意襲人的。一朵兩朵的雨傘象灰暗的小蘑菇一樣開在淺灰色的天幕下麵，水珠順著我窗前回廊的圓木柱子一滴一滴滑落下來，然後連成一條細線流下水泥台階。天氣好的時候，有人會在回廊的柱子下麵站著聊天。陽光照在回廊的木簷之外，回廊下麵是一片蔭涼。康複中心這七八年間發生的事情，就像發生在任何其他地方的任何一件事情一樣，在回廊之下看很大，可是跨出回廊，就什麽也算不上。在康複中心裏上班的人，一部分琳達根本不認識，認識的那一部分她恐怕也已經記憶模糊。以前坐在接待前台的傑西卡，三年前的春天已經自殺。她在一個春風和煦的傍晚拿著一瓶藥走進一片小樹林就再也沒有回來。那個每次給琳達提供董事會會議記錄的印度女孩，也在兩年前永久搬回印度。康複中心的辦公室裏，有人走了有人來了，就像所有其他的辦公室一樣。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都在忙一些瑣碎的事情，臨下班的時候，收到了琳達的又一封回信。
“真是這樣的，我們作為父母的擔心每個階段都不一樣。我的孩子一切都很好，他參加了很多戶外運動，似乎特別喜歡籃球，所以我們現在加入了一個籃球隊，每個周末都要開車送他去不同地方參加比賽。幸好所有的比賽五月之後才開始，但是仍然有些小型的活動，這個春天我們忙得到處在跑。
一年半以前我跟我的丈夫分開了，孩子常常為此感到難過，但是這樣最終對大家都好。我非常喜歡現在的單身生活，盡管這樣意味著我必須自己鏟雪，割草，清理落葉。這麽多年來，我終於第一次開始享受生活。
很高興又跟你重新聯係，祝你一切都好！”
這樣一封回信，讓我心裏隱隱一慟。幾年的時間，我們每個人的生活裏都發生了一些不同的事情，當她告訴我這些事情的時候，其實她早已經恢複平靜，那些過去的疼痛和掙紮都已經變成了一個個故事。我很想見見她，但是見了麵又說些什麽呢？我並不比她更幸福更快樂，我隻是跟隨著生活的慣性麻木地向前走，我沒有選擇作任何改變。我們心裏麵感覺到的東西既是真實的也是虛幻的。我越來越困惑，在我們自己的感覺和每天必須麵對的瑣碎裏，我們究竟活在哪個裏麵才更真實更快樂？在孩子和個人之間，誰的快樂更重要？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聽著呼啦掠過屋頂的風聲和劈裏啪啦的落雨聲，心裏模模糊糊地想告訴琳達，隻要你過得高興就好，我們誰也保證不了永遠生活在一幅完整的圖畫裏，我也失去了一些東西，五年前，我的半個甲狀腺被割除了。
出喝酒 說:
你的這篇文章其實是靜態的描述占了大多數，但是很奇怪，總給人一種很時光流動的感覺。
十年一別流光速，嗬嗬。
寫得好看，其實，人到中年，似乎反而有了更多的迷惘和無奈呢。
曉拂 說:
春天來了，怎麽就有了丁香一樣的憂怨呢？：）
天氣這麽好，複活節剛過，萬物都在複蘇。初春是我一年最喜歡的季節。因為，清
新和充滿希望。
孩子的快樂當然和母親的快樂是一致的。孩子不快樂媽媽也不會快樂的。要是能媽
媽和孩子一起快樂就最好了。
祝天天快樂！
婭米 回複:
孔老夫子說，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不過根據我的觀察，現代人不夠明哲，現代生活也越來越複雜，結果往往是三十不立，四十而惑，倒是這麽一折騰，也許對於悟性好的人來說，知天命的速度比較快，也許不用到五十。
我看到很多身邊灰暗的人和事。有些狀態，想表達它們，但是一寫出來，就又感覺是小學生在寫習作。以膚淺的經驗和觀察，有限的筆力，最後的結果就是總也跳不出一個小我小感傷的小圈子。“功夫在詩外”，也許應該先封筆修行去。
曉拂 說:
灰暗的人和事不必去說去表達了，因為人都不容易。生活自己想簡單，就簡單了。記
住人的心念是有力量的，環境隨自己的心念而改變。所以，我一般不會生氣或感傷。
即使有這些情緒也一下子就過去了。有這些情緒的時候我會想是什麽原因，找我自
身的原因。自己改變了，周圍的環境也改變了。
貼首詩吧。
詠事兼懷王維
宦海多風塵，禪天無片痕。朝堂棲大隱，浮世養天真。
家在長安住，心念岩上雲。徘徊終南下，田園幾度春。
閑居輞川裏，旦暮掩柴門。閉關乾坤大，坐久常忘身。
參破夢中夢，萬象皆為賓。榮辱何足道，長謝天地恩。
四時有佳興，花落變鳴禽。煮茶酬逸客，抱琴待知音。
青山連廣宇，碧水接無垠。登高舒遠嘯，泛舟渡迷津。
潑墨傳神境，雲水共氤氳。高跡蒼茫外，漁歌煙霞深。
吟詩自成韻，寂寂見禪心。語若山花開，淡香不可尋。
斯人千載去，江山空舊林。何處仰遺風，長淚懷古今。
拈花微笑 說:
嗬，寫得好棒。那些細節；那些碎片中的完整；那些靜止中的逝水流年；那些人事的來來往往;那些日常生活的生命虛耗，過了許多日子其實隻是一天；那些快樂和無奈......
其實，這就是生活本身。有時想，禪對平凡生活的接納，也未嚐不是一種大智慧。所謂＂砍柴擔水無非妙道＂啊。
海上雲 說:
寫得真好！
也感慨地碼幾句自嘲~~
《中年人的白發》
對鏡自覽
自問一年所獲
幾根新生的白發
於青絲中脫穎
一切新生的
都對這個世界
躍躍欲試
連白發也如此
婭米 回複:
謝謝曉拂，拈花微笑，海上雲！ 各位評論都已一一拜讀。
文章本身和聯想解讀之間的問題，我覺得是生活本身和生活態度之間的問題。一個是客觀的，一個是主觀的。
人到中年，我也讀佛書，參悟多少另論。參禪可以減輕生活者身上的重量，但是不能改變生活的本質。
辣豆腐 說:
會計師的生命就是被一個一個月財務報表所風化的。不過不過，世界還不是一樣，在月亮的虧盈中消磨生命。
從中文裏的風花雪月到會計裏的枯燥刻板，這倒是一個蛻皮的過程。
婭米 回複:
說得極是。看破了都一樣。
我這篇不可以當小說讀嗎？ 真真假假，寫了太近的生活，又用了“我”， 各位都拿它對號入座。
拈花微笑 說:
嗯，我理解你的意思。但一切生活也同時是主觀的。之所以提到禪，不是訴諸宗教，自我麻醉。而是說，禪對平凡生活的觀照有智慧。也許生活的本質就是平凡？
婭米 回複:
懂得你的意思! 不隻是宗教，整個中國文化裏就有一種樂天知命的安然態度。
凱文西 說:
很好的文字，很好的思考。
我感覺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應該差不多，隻是很多人可能不太暴露自己，有些人可能暴露的多一點。每個人的生活都有美好的一麵，也有不美好的一麵，隻是我們一般比較多的看到別人生活美好的地方，比較少地看到自己生活美好的地方，就生出了許多的對自己生活的不滿。
所以，我覺得在生活中感恩很重要。我們感恩時，盡管可能改變不了周圍環境，但能改變自己。自己的心裏會更快樂一點，對待生活會更樂觀一點，更豁達一點，生活也就會更美好一點。
這是我的一點感受，說出來與大家分享。
婭米 回複:
謝謝凱老師！各位所言極是。
過耳風 說:
說過婭米最善於營造氣氛，這一篇也是如此，那些樹葉雨水，雨中的車站以及長廊，都是氣氛生成的地方。“我”的生活在這些氣氛裏靜悄悄地進行，而琳達出現了，於是一切都動起來，但是連這種動都是不張揚的，靜的動，讀者不以為動了，回過頭來，卻是什麽都不一樣了
我喜歡這樣的表達方式，幾個字訴說了一個自殺的故事，讓人覺得心底被擊中，沒有說出來的琳達的掙紮和“我”的掙紮，因為要自己去感覺，而每個人的感覺可能都會不一樣，所以分外真實
題外話：我覺得看清生活本質，正是改變生活的第一步，嗬嗬
婭米 回複:
你回來了？ 回家充一次電夠用一年的吧？
很高興我這次沒讓你小人家高原眩暈。 你那個題外話我也看懂了。不過你別“嗬嗬”，你一嗬嗬我就緊張。D-）
不過，我也一定讓你看到陽光。隻是我的陽光可能不是明晃晃的，而是溫和的不刺眼的。：）
因為心情到了，所以，所有的細節，一陣風，一片葉，都在你的文字裏表述心情。似乎不動聲色，卻有如火純情的布局和氣氛營造，特別是結尾。充滿無奈和低落，非常感人的好文章。用豆汁的話，這樣的文章可以傳下去。
也想起當時我聽最好的朋友告訴我他離婚的事，雖是事情過去很久了，但仍然心中一慟。
很想看到你的文字裏有陽光般的喜悅，應該有的，當你看到木耳們天真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