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46)
2010 (45)
2019 (1)
河水結冰了,又在三月開始解凍。碎裂的冰塊鋪滿了河麵,漫長的冬天開始走出它最寒冷的階段。
一月的時候,天寒地凍,夜裏零度,時常在淩晨聽見猛烈的風在窗外抽打樹枝,空中的雪塵在黎明的灰白光線裏打旋,舉目一片蒼茫。活著有時是多麽渺小孤寂啊,尤其在這麽僻靜寒冷的地方。
辦公室因為暴風雪關門的時候,白天我就坐在落地窗前看書看雪,有時發呆。那些白色的雪粉在風裏旋轉著飛揚,讓人回想起小時候冬天早晨窗上的冰花兒,溫度升高後玻璃上的水蒸氣 。北風在窗外呼嘯,被風吹翻的空水桶和斷樹枝在地上叮叮咚咚呼呼啦啦地滾動。然後有人在大風雪中回來了,房門被回家的人推開的那一瞬間,一股冷風也隨著鑽進屋子,那風的味道是新鮮清洌的。進來的人搓著手,跺著腳上的雪,嘴裏直喊冷。但是屋裏的熱氣很快包裹了他,他長長吐出一口氣,慶幸總算回到了家。通常到了黃昏,雪就停了,風也安靜下來,白茫茫的雪地被籠罩在淡藍色的黃昏裏。萬物悄無聲息。
不過,記憶中的雪後黃昏是熱鬧的,樓群裏的燈一盞盞亮起來,雪地上有嚓嚓的急促的腳步聲, 孩子們在雪地裏發瘋,臉凍得通紅也不肯回家。每一扇窗子的後麵,都響著不同的紛雜的聲音,大人們一邊嗬喚著孩子,一邊議論工作上的人和事,收音機裏在播放些什麽,現在也記不住了,電視機裏的新聞還沒開始,在亂烘烘的背景下,摘洗幹淨的生菜被丟進暴熱的油鍋裏,冒起一股灼熱的油煙。那時候,家裏有一個舊式留聲機,有一些混雜在一起的唱片,京劇居多,《空城計》的封套上畫著簡約的空城樓,寫意的畫麵,字也寫得像畫一樣引人遐思。郭頌的東北民歌有兩三張,裏麵收著“烏蘇裏船歌”和 “新貨郎”。廣東音樂有三四張,“春江花月夜”和“春郊試馬”。雪夜帶來悠閑的情致,通常也是聽這些唱片最好的時刻,京胡在茫茫雪夜裏帶著無盡惆悵咿呀響起來,“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那個大學校園裏住滿了來自各地的異鄉人,這些人帶著各自的鄉愁匯聚在一起,二樓的人家在燉著酸菜粉條的時候,四樓炒菜的辣椒已經嗆得整層樓的人都在咳嗽。雪在窗外的月色裏靜靜地覆蓋著地麵,窗內是活色生香的日子。那日子裏有惶惑不安,也有驚喜歡快,有煩悶厭倦,也有封藏在爐火中暗暗燃燒的情愛。
現在我也到了中年,身為一個定義明確的異鄉人,我在雪夜裏聽風飲酒,獨自懷想往事,身邊出奇得安靜。月亮高高升起,雪地無限地延伸沉陷,我像一棵樹默立期間,不出發也不抵達。遠方是漸漸解凍的冰河,岸上是積雪,河兩岸的山坡上亮起了稀疏的燈光,俯視著寬闊的河麵,給寒夜帶來溫暖。我看見河上的冰層在夜色裏堅硬,又在第二天的陽光下變得透明,像碎裂的綠色的玻璃碴在太陽下熠熠閃光。那麽多的冰漂浮在河麵上,河水仿佛凝滯不動,它不承載鄉愁,除了海,不流向任何一片故土。冰在陽光下靜靜燃燒,成全了一個最純粹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