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雖家喻戶曉,然筆者靜心讀其作品倒不是“此瘦彼瘦”而是她作的《金石錄後序》,這篇雖是其亡夫趙明誠集著《金石錄》之後跋,實為李清照回憶與亡夫年輕時收集字畫金石之艱辛和最後失落文物之經曆,字裏行間道出因失去亡夫,“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茫然情懷,和“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的說哲之理。《金石錄後序》和沈複的《浮生六記》相似,是不可多得的敘致錯綜,筆墨疏秀之自傳體散文。
文人愛用筆墨描寫這位奇女子,但覺得出入會很大。李清照出生於山東,亡夫之後半生雖苟居臨安,似乎江南女子必手握香扇,倚在窗前仰望天空,數著孤雁愁視落花等姿態,而現實在南宋這樣徹底的男權社會,失去依靠的女性或隻能改嫁他門維持生計,除非娘家原是旺族倒有退路,所以筆者不讚同後人懷疑李清照孤傲不嫁之猜測,至於其卒年亦有質疑,畢竟她不是政圈人物,以曆代為皇權作史的慣例是容不下這位“平庸”女子。而陸遊在作亡妻《夫人孫氏墓誌銘》中提到了李清照實屬珍貴,說亡妻幼年聰慧,李清照願教其詩詞文藻等,銘文曰:“夫人幼有淑質。故趙建康明誠之配李氏,以文辭名家,欲以其學傳夫人。時夫人始十餘歲,謝不可,曰:才藻非女子事也。”孫氏十歲時即紹興二十一年,四年之後李清照離開人世。
陸遊的亡妻墓誌銘裏也流出另一信息,當時李清照在南宋臨安一帶就以“文辭名家”居稱,從曆代文人作文學批評集本看,李清照作品的宋刊本甚多,至明清大體流失,今能讀到她所作詞也就五十餘首,和柳永東坡的兩三百首不能相提並論,“量”的大小無疑影響後人對其評價和研究,這也是曆代文學批評的無奈。詞本身特點是“要眇宜修”,含蓄委婉之“女性”風格,可是作詞大家幾乎都是男性,包括李煜這樣的亡國之君以及在仕途遭受挫折時,這些男性的陽剛一麵被壓抑後必在另一麵發泄,於是在家宴的歌女聲和酒香間留下了他們哀愁篇章,李清照亦愛喝酒,“濃睡不消殘酒”,“沉醉不知歸路”乃自然而然不造作,但李清照的詞裏絕無悲柔之情,至少其悲柔和男性詞人不同。和她同出南宋的王灼著《碧鷄漫誌》中對唐宋小詞做了歸納點評,在點評李清照時有褒有貶:“曲折盡人意,輕巧尖新,姿態百出,閭巷間荒淫之語,肆意落筆。”且不談王灼的“詞觀”如何,就後半句“巷間荒語肆意落筆”,在沒有讀到李清照更多作品前提下後人隻能擱置,理由是王灼讀到的比後人要多。而筆者覺得“曲折盡人意,輕巧尖新,姿態百出”為後人對李清照詞歸納定調,所謂“曲折”即用詞折衝,跌宕起伏。所謂“輕巧尖新”即她不沉迷於引經據典而用詞輕巧獨新,這是李清照獨有特色,“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通俗易懂。她擅長將口語帶入詞中且恰到好處。至於“姿態百出”筆者認為李清照的詞不但沒有入纏綿哀愁之俗套反而標新立異。她用“瘦”字入詞或許被視為女性所為,而“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這樣的七聯疊字湧出即便換東坡亦未必敢行。七聯疊字之後再加個“點點滴滴”,之後“守定窗兒,獨自怎生得黑?”可歎“黑”至今無第二人敢用。
李清照如稼軒氣吞山河的詞當屬《漁家傲 天接雲濤連曉霧》:
天接雲濤連曉霧,
星河欲轉千帆舞。
仿佛夢魂歸帝所,
聞天語,
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
學詩謾有驚人句。
九萬裏風鵬正舉,
風休住,
蓬舟吹取三山去。
金兵南侵之前,李清照足不出戶,詞多寫有閨中女兒情。南渡之後正如《金石錄後序》記載,建炎四年春間,“雇舟入海”曆盡風濤之險,有此經曆與心境才提煉出詞首“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遼闊壯美之海天一色,文中準確嵌入了四個動詞, “接”、“連”將四垂之天幕、波濤與雲霧自然組合起來,形成一派渾茫無際之境界。而“轉”、“舞”兩字則逼真恰當地將詞人風浪顛簸中感受傳遞給讀者。“星河欲轉”是詞人從顛簸的船艙中仰望天空,天上銀河似轉動一般。“千帆舞”則是無數船舟在海浪風中飛舞向前,船搖帆舞,星河欲轉,即生活的真實中富有幻想,虛實交錯為全篇之奇情壯采奠定基調。
全篇“詞眼”是“夢魂”,一縷夢魂仿佛升入天國,慈祥天帝“殷勤問我歸何處”,此處上下銜接緊扣,李清照回答“我報路長嗟日暮,”“路長日暮”暗喻她晚年孤獨無依的痛苦現實,借屈原《離騷》所表述的不憚長途運征,隻求日長不暮“上下求索”之意念,語言簡淨渾化。“學詩謾有驚人句” 之“謾”透出在自嘲中引申對現實之不滿。而“九萬裏風鵬正舉”恰引典《莊子 逍遙遊》“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裏,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最後李清照呐喊一聲“ 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膽氣之豪,境界之高乃詞中罕見。上闕寫天帝詢問詞人歸於何處?下闋詞人道出仙山,前後呼應結構縝密,整首詞巧妙用典以現實感受融入夢境而和幻覺自然變換,作者性情中豪放不羈之麵在氣度恢宏格調雄奇中自然綻放。
李清照留給後人不僅是詩詞作品,她著《詞論》是漢文學史上第一篇對唐宋以來詞作為一種文體討論。《詞論》中未提及晚清王國維之“境界說”,也未提及張惠言之“詞近詩騷”的審美高度。在李清照眼裏“詞是歌詞之詞”,作詞可以委婉可以亢奮,但務必合韻,要和歌唱之韻。“蓋詩文分平側,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她論王安石,曾鞏的文章如西漢,而作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李清照強調“詞別是一家”但懂得人甚少,晏幾道,賀鑄,秦觀,黃庭堅還懂一點,但 晏詞苦無鋪敘,賀詞苦少典重 秦詞如“貧家美女”黃如“良玉有瑕,價自減半。”
“詞別是一家”之論是針對詩,李清照在《詞論》中著重批評歐陽修,蘇軾“以詩入詞”而不懂音律。她認為歐蘇學問“學際天人” ,寫小詞如大海取一瓢水這麽容易,可是詞卻像未整理句讀的詩。“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何耶?”筆者想來,歐蘇在世於李清照之前,若有靈聞後輩寫詞奇女子如此評價自己蓋如何反駁?至少東坡對己“自我感覺”頗好,他寫有《江城子 密州出獵》:
老夫聊發少年狂,
左牽黃,
右擎蒼,
錦帽貂裘,
千騎卷平岡。
為報傾城隨太守,
親射虎,
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
鬢微霜,
又何妨?
持節雲中,
何日遣馮唐?
會挽雕弓如滿月,
西北望,
射天狼。
東坡作此詞後頗為得意,他在回友人書信《與鮮於子駿書》寫道:“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以自是一家。”即我作的小詞雖無柳永風格,但以為“自是一家”。所謂“自是一家”便是有意而為之,東坡雖沒有針對詞作一番係統論述,但從其和友人書信和詞作看,東坡主張“以詩入詞”,詩之所有修辭,功能詞均能兼用,詩有賦比興,詞亦可以用,詩言誌詞亦能言誌,東坡在密州思念家人便有“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在遊赤壁緬懷古人便有“大江東去,”在烏台詩案遭貶時便有“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在亡妻墳前便有“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從李清照的“詞別是一家” 至東坡的“詞自是一家”實讓後人困惑。
從《金石錄後序》可印證李清照坎坷一生,她和趙明城棄官回青州清居十餘年,後逢靖康之變金軍南下,在舉家南遷時夫奉朝命而兩離,在顛沛流離間夫病亡而失去依靠,後夫死改嫁又“遇人不淑” ,李清照可真是“國破家亡”。她的詞裏沒有慷慨激昂國仇家恨,可在詩中硬朗無比。“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還有“木蘭橫戈好女子,老矣不複誌千裏,但願相將過淮水。”這正是李清照之身世遭遇和其在詩和賦展現的氣概,成了詮釋她“詞別有一家”之極有力注腳。李清照即藐視介甫,子固的詞不可讀,叔原,少遊的詞無鋪陳或如穿著寒酸的窮美女,棒喝永叔東坡的詞似點錯逗號的詩,那後人如何評價她的“曲折尖新”?筆者覺得晚清樸學宗師沈曾植在《菌閣瑣談》評價李清照還算中肯客觀:
“易安跌宕昭彰,氣韻極類少遊,刻摯且兼山穀,篇章惜少,不過窺豹一斑。閨房之秀,固文士之豪也。才鋒大露,被謗殆亦因此。自明以來,墮情者醉其芬馨, 飛想者賞其神駿。易安有靈,後者當許為知己。”
李清照別號易安居士,沈曾植以為其詞的特點是跌宕有起伏非平鋪直敘,在氣質和格律似秦少遊,而精細和力道似黃庭堅。這裏“刻摯”用詞貼切,“刻”者精細琢磨,“摯”者有力。而可惜傳下來的作品太少隻窺到豹身之斑,她的詞既有閨房中秀氣,亦有文士之豪縱。自明朝以來有情之人會醉倒在其芬馨,而有誌者對其神駿亦大加讚賞。沈曾植給於李清照在詞壇崇高地位,同時亦揭示“才氣大露必遭人謗殆”為曆史對李清照留下的蜚語而批判。但沈先生對“詞別是一家” 和“詞自是一家” 未作半句評語。和沈先生交好的王國維先生在埋頭研究甲骨文著《殷周製度論》之前,以應用西方文論批評舊體文學著《人間詞話》裏似乎略微觸及,他雖在1908年《國粹學報》連載此作時遭當時常州詩派之不滿批判,但他的確試圖嚐試。先生對詞的評判定在這九個字:“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其中“鄭”者原本出自樂名,相對雅樂的鄭國民謠,後泛指低俗之意。王國維先生認為詞可以寫閨女幽情,可以寫哀愁傷感,可以寫“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但好詞務必有神,在感傷幽情之中可以讀出“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便是好詞。而貌似大江大河豪情滿懷的詞,若無“神”就不是好詞。於是乎何以為“神”?王國維先生卻戛然而止一字不提。
筆者認為所謂“神”,是有別於詩呈現給讀者之詩人內心的“直感抒情”,它在於“高”,而詞呈現給讀者之詞人隱藏在詞句之下不能言傳隻能意表的,筆者稱其為“隱意抒情”,它在於“遠”或者“深”。“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是何心情感慨“春紅”去得太快?是何心情讚美當下秋色?詞人留給讀者廣闊之思緒餘地。當然好詩亦有暗藏隱意抒情,但詞之隱意抒情更為突出。也許這就是王國維先生所說的“在神不在貌”。筆者在此舉近代一位詞人的兩篇作品再作說明:“北國風光,江山如此多嬌,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請問這首詞讀來有多少隱意抒情?再看另一首:“西風烈,蒼山如海,殘陽如血。”詞人將遠方的黃昏夕陽和眼前殘酷戰爭中為勝利而倒下的軍人處處血跡聯係在一起,對現實殘忍的感傷之情躍然紙上,這是隱意抒情。
再讀《詞論》李清照所主張的“詞別是一家”數落東坡“以詩入詞”之理由,“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之後是“又往往不協音律,何耶?”,可見李清照強調詞要符合音律。“蓋詩文分平仄,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在李清照眼裏,詞是“歌詞之詞” 正確無疑,然從這一文學載體何時脫離了音樂?今人還有誰吟唱得出《聲聲慢》《雨中花》?追溯兩宋,即是稼軒東坡這樣的大詞人未必都精通詞樂,更何況今人早已遠離中古音世界,即使詩之平仄都難以複古,何況講究音律之詞?筆者認為對於“詞別是一家”和“詞自是一家”要抱有相當之寬容。後人在接受東坡“以詩入詞”之時,亦要矜持詞與詩有別,王國維先生的“在神不在貌”值得借用,以直感抒情與隱性抒情作為討論詩與詞之別亦有必要,這不失為一種文論方法。
行文至於此本該收筆,然筆者再讀《詞論》困惑依然未消,李清照何以字句未提周美成?美成在世早於易安,精通音律“下字運意皆有法度”,周詞《蘭陵王 柳陰直》之“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和易安之“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甚是暗和,四聲節湊緊密調配,兩者皆為用音律之高手,隔空知音,何以李清照作《詞論》將曆來知名詞人數落一番唯獨缺美成?這恐是漢文學史中無解懸案。
< 待 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