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1年春乾隆帝首次南巡,吳中士子各進獻詩賦賀駕。二十四歲嘉定學子錢大昕作《賦得指佞草》 五言八韻律賦被江南學政莊有恭圈定為一等,呈獻禦下親閱。《賦得指佞草》曰:
中天方遠佞,小草亦懷忠。
匪手偏能指,無心乃至公。
孤標宜近日,勁節詎隨風。
自欲傾葵效,全教滋蔓空。
根依階砌畔,影射棘槐中。
賦性嗤蕭艾,遭時異梗蓬。
觸邪神豸似,紀瑞歲蓂同。
聖代明良會,欽茲勵百工。
正在江寧的沈德潛讀罷讚許有加:“灼灼狀桃花之態,依依彿構柳之態,尋條赴節,情韻環周。唐人律賦中亦稱高手,詩格並見大方。” 乾隆帝欣然命江寧特設召試,錢大昕等六位學子被圈定特賜舉人。三年後錢大昕高中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開始了京師二十三年的仕途。以上摘自《潛研堂文集》。
1925年清華成立國學研究院,建院之初無一張過硬文憑的陳寅恪先生被聘為四導師之一,史學家傅斯年先生麵對一些質疑說:“陳先生的學問,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 此言無疑是誇獎陳先生,而“三百年” 又有何指?由民國1925年追溯三百年,確有一座漢學高峰,那就是錢大昕。筆者覺得擱置西學的研究和借鑒僅以漢學講,清華四導師的學問加起來也未超越三百年前的錢大昕,即使放眼清代治學二百位儒學大家,錢大昕依然是鶴立雞群。
筆者完成《析清代治學及其對漢學之貢獻》之作後,數月裏始終沉浸在同樣境地思考,正如一位長跑健將抵達終點後需要一段小跑,長時間駕車後關上引擎需要一隙小坐一樣,此文亦是某種延續,大作完成之後一個“後記”而已。家父墓地安置在嘉定,本想將來有機會去嘉定時順便瞻仰錢大昕先生墓地和“潛研堂”故居,但查下來錢先生墓地雖躲過晚清太平天國亂事,民國軍閥混戰和日軍侵華等但沒有躲過文革摧殘,甚為可惜。據說“潛研堂”故居也是多次搬遷改造,今天的墓地和故居象征意義早已蓋過曆史意義。相比較世界各地還有幾百年前甚至上千年前的遺存,這個特殊國都幾乎保不住任何古物,倒越發覺得不奇怪了。
嘉定進士錢大昕北上京師初寓宣武門外繩匠胡同,之後五年曾七次遷居,見《移寓珠曹街與禮堂夜話》詩中有“五年光景七移居”,錢大昕自注雲:“予以壬申(1752)六月至都,寓繩匠胡同,十二月寓草廠胡同僧舍。癸酉(1753)二月寓潘家河沿,九月寓椿樹胡同,乙亥(1755)二月寓閔忠寺街,六月寓橫街。至是凡七移寓矣”, 五年七遷,居址均在北京宣武門外迤南一帶泛稱“宣南”的地區。其後錢大昕一家又曾移居宣武門外大街、官菜園上街、將軍教場胡同亦在宣南,則移居已達十次。究其原因,筆者覺得還是家境窘迫,在嘉定在蘇州錢大昕都有錢家宗族或朋友關照,而在北京就不一樣。雖然他後來累充山東、湖南、順天鄉試主考官,然畢竟是翰苑閑曹薪俸不高,無力自置寓宅,不得已為求安居之所而奔波。錢大昕從珠巢街移居宣武門外大街時有題壁詩一首,述其遷居之苦:“真似山僧慣打包,桑根三宿等閑拋。勞如車軸無停轉,拙比林鳩未定巢。市近米鹽喧耳畔,客疏塵土積堂坳。年來學得安心訣,容膝三間即樂郊。”一位大學問家為遷居所苦,發出“桑根三宿”、“勞如車軸”、“鳩未定巢”之歎,又於無奈之中隻能學得“安心之訣”,寄望“容膝三間”即可。
同時錢大昕搬遷始終不願意離舍宣南而去更偏僻之處又何意?隻有了解乾隆時代的京師城區答案易見,京師為全國政治文化中心,而京師的宣南則人文薈萃,名流蔚集。曹仁虎、王鳴盛、王昶均為錢大昕紫陽書院之同窗,入都後均寓居宣南,錢大昕入京後還認識了紀昀、朱筠、畢沅、趙翼、程晉芳、陸錫熊、盧文招、翁方綱等,還有同年同官以及慕名相訪之學人名士,極為廣泛。錢大昕在《炙硯集序》中寫有:“一旦辭家而仕於朝,與賢士大夫遊,或接武於公廷,或相訪於寓邸,出或同車,居則促膝,收直諒之益,極談之歡,經年累月,無間寒暑,思尋家庭長枕大被之樂,翻不可得。”, “望衡對宇之際”,日夕過從,論學說文,錢大昕稱為“此平生第一快事也。”
宣南也給錢大昕見識戴震提供的機緣,一日在宣南紀曉嵐寓所錢大昕初遇戴震,三人論及天算之學。戴震極稱其師江永算術不下於梅文鼎。錢大昕則認為江永之學大都據西法引申。而梅文鼎能用西學,江永則為西人所用而已。在學問上分歧並沒有影響彼此尊敬,錢大昕對後學戴震極為愛護,他向秦慧田推薦戴震,秦大喜遂聘其至家中助編《五禮通考》。戴震後來“名震京師”和通過錢大昕認識眾多在京學者不無關係,錢後來對戴震評價很高,“由聲音文字以求訓詁,由訓詁以尋義理,實事求是不偏主一家,亦不過騁其辯以排擊前賢。”戴震雖有才高自傲,但說過“當代學者,吾以曉征(錢大昕字)為第二人。”即以排在錢大昕之後第二位自居。
錢大昕對史學的貢獻莫過於其名著《廿二史考異》,此著也動筆於宣南地區,錢在該著自序中述成書經過:“予弱冠時,好讀乙部書。通籍以後,尤專斯業。自史、漢訖金、元,作者廿有二家,反複校勘,雖寒暑疾?,未嚐少輟。偶有所得,寫於別紙。丁亥歲,乞假歸裏,稍編次之。歲有增益,卷帙滋多。戊戌設教鍾山,講肄之暇,複加討論,間與前人合者,削而去之。或得於同學啟示,亦必標其姓名,郭象、何法盛之事,蓋深恥之也”。錢大昕所述“通籍以後”至“丁亥歲乞假歸裏”,其間計十五年,正是錢氏旅居宣南之時。可見,錢大昕在宣南寓齋辛勤耕耘,《廿二史考異》已奠下基礎,初具規模或已成初稿。錢氏自序寫於庚子年,即乾隆四十五年,此時錢大昕已從弱冠之年到中老年52歲。《廿二史考異》全書一百卷,曆二十八年寫成。錢大昕認為:“史非一家之書,實千載之書。祛其疑乃能堅其信,指其瑕益以見其美,拾遺規過,實以開導後學。”全書以實事求是為原則,對《史記》《漢書》《金史》《元史》二十二朝正史全麵考證辨異、校勘補遺,因清代學者不承認《舊唐書》《五代史》,與所謂“廿四史”少二史,可謂考證漢大曆史之先河。
清末大學者王國維曾在清華講授《古史新證》時提出“二重證據法”,即書紙上的史料還要靠地下挖掘出的史料相佐證。而三百年前在宣南的錢大昕已經作了實證。乾隆三十五年,京師琉璃廠窯產掘土發現一座古墓,墓主骨骸猶存,墓有石碑埋地下書有墓誌。錢大昕聞訊趕去擬拓下碑文。不料此時距發現已十天,墓主骨骸已移葬碑亦掩埋,錢大昕極為遺憾:“世竟無拓本,惜哉!”所幸主事者已將碑文抄錄,錢大昕得以借回審讀,此碑所記墓主為遼薊州刺史、檢校尚書左仆射李內貞,“子姓皆通顯,而姓氏不載正史”。錢大昕特為撰寫《記琉璃廠李公墓誌》並以碑考史,證明碑文所述遼太祖、太宗、世宗、穆宗、景宗祖尊號,皆與史合。又據之補《遼史》所缺。特別是碑文記墓主“…薨於盧龍坊私第,年十八,以當年八月八日葬於京都燕下鄉海王村”。錢大昕據此指出“遼南京城因藩鎮之舊,唐時閔忠寺在城內東南隅,今之琉璃廠在遼為城東燕下鄉,正可互證。而海王村之名,亦好事者所當知也”。錢氏所述遼南京城地望,以及唐閔忠寺及清琉璃廠位置,正在今北京市宣武區所轄地域之內。現代考古學家趙其昌考證,燕下鄉,即唐代之燕夏鄉,其地在當時東城牆迤東至今廣渠門一帶,海王村則為燕下鄉所屬村落,其區域在今琉璃廠到東單禦河橋之間。錢大昕記琉璃廠李公墓誌一事,僅是他金石考史補史之一例,《錢竹汀先生行述》亦記錢大昕“在京寓,暇即讀經史,日以為常。間往琉璃廠書市,購得漢唐石刻二、三百種,晨夕校勘,佐以史事,為之拓尾,考證金石文字自此始”。《金石文跋尾》二十五卷,是錢大昕金石文字研究心得之結晶。乾嘉學派史學家王鳴盛為之作序,認為古來金石學名家有宋之歐陽修、劉敞,趙明誠,明之都穆,清之顧炎武、王澍、朱彝尊七人。而錢大昕“乃盡掩七家,出其上,遂為古今金石學之冠”,評價極高。梁啟超論清代學術稱金石學在清代“彪然成一科學”,顧炎武為斯學濫觴,而繼起諸大家則首列錢大昕,可見錢大昕於金石學之貢獻及其學術地位。
乾隆三十二年,錢大昕夫人王舜英去世,錢於是年告病還鄉。兩年後又回到京師,補原官翰林院侍講學士,入值上書房,遷詹事府少詹事。隨後幹三十九年派充河南鄉試正考官,再次出都,旋任廣東學政。乾隆四十年,錢大昕父卒,返裏守製。服闕,又丁母憂。從此告病不再複出。在此期間,錢大昕曾先後出任南京鍾山書院、鬆江婁東書院院長。乾隆五十四年,在闊別三十七年之後,錢大昕回到受業之地蘇州紫陽書院任院長。從鍾山到紫陽,執掌杏壇長達三十餘年,學子中不乏樸學大家,作育英才,樹人百年。
蘇州紫陽書院是錢大昕受業之所,又是其學術肇源之地。錢氏通籍後先後居京師宣南長達二十三年。宣南地處京師,八方輻輳,賢士大夫雲集。錢大昕居於宣南,納各家之長,補己之短,切磋交流,形成錢氏獨自學術風格,其造詣達於高峰。晚年錢氏又重返江南,入長紫陽,其學術曰益光大,授業解惑,影響所及自成一派。這種由南而北,由北而南之學術交流與融合,構成清代治學發展史上頗具特色之篇章,亦宣南文化獨具之特色。錢大昕著作等身,除了上文記載《廿二史考異》,還有《潛研堂全書》收《三史拾遺》五卷,《諸史拾遺》五卷,《元史氏族表》三卷,《補元史藝文表》四卷,《通鑒注辨證》二卷等。著名的《十駕齋養新錄》錢大昕常年讀書筆記,所謂“十駕”取自《荀子》:“駑馬十駕,功在不舍。”
1804年11月2曰,一代大師年已古稀病卒於蘇州紫陽書院,享年76歲。仙逝當日大師還和學子們聊天談笑,王昶作《詹事府少詹事錢君大昕墓誌銘》:卒之日尚與諸生相見,口講指畫,談笑不輟,及少疲,倚枕而臥,不逾時家人趨視,已與造化者遊矣。非其天懷淡定,涵養有素,能如此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