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要找的第一個人是曹雪芹的遺孀,因為她極有可能參於了《石頭記》的創作和修改,由於她的身份特殊,曹先生在臨終之時或許會托付她處理他身後之事,但以我的身份直接去白家疃,探訪曹夫人未必不會吃閉門羹,我得拉上敦敏同去。數天後,他去吏部辦完公差,直接來我處求見。
敦敏見到我疑慮重重,“不知聖上如何對曹家定案的?”
我說:“反清複明罪是軍機處那幫人的提出來的,聖上尚未定奪,所以找了我,聽聽我的說法。”於是我將那天和弘曆談起《石頭記》的細節告訴了敦敏。
那天在養心殿,我向弘曆回稟完關於江寧鹽道公務之後,弘曆突然問我“你怎麽看《石頭記》一書?”
我道:“回稟聖上,此書雖未在正當渠道出版,但民間抄本種類甚多,有的已經被轉抄地麵目全非,已很難鑒別其是非。”
弘曆略加思索後喃喃地說:“奇怪,朕的後宮六院裏也有在傳閱此書,真有這麽好看嗎?”
我道:“這猶如火藥,能製成炮彈,也能用作鞭炮,就看這閱讀的人持有何種居心了,回稟聖上,即使這書確有顛覆大清國之疑,那後宮的貴人傳閱後哪能會預謀造反?或許書裏確有可欣賞之處。”
我看見弘曆在猶豫,於是道:“再者說,曹家的祖上從小和康熙太祖一塊兒長大,後來擔任了內府衛士,在康熙太祖年少除鼇拜時,曹家的祖父也立過功的,他親娘又是康熙太祖的奶娘,所以十幾年後,太祖指名曹家擔任江寧織造這樣的肥缺,他家哪有犯上之理?”
弘曆打斷了我的陳述,“話是沒錯,但曹家祖上在江寧織造這位子上貪了不少銀兩,這在父皇當政時就定了罪的。”
“聖上明察,可是所貪銀兩據查都和太祖南巡有關,要知道,聖上一次南巡所需張點的費用不是沿路的布政司所能承擔的,要靠民間的財團募集。”
弘曆眉頭略皺,把話扯開了,“朕是不會因為他的祖上關係而難為《石頭記》的,如果書裏麵確有反我大清的條語,即使曹沾已死了一年,朕也要定他的罪!”
“回稟聖上,查明《石頭記》的究竟,決不能以目前流傳的民間文本為據,要找到它最初的原稿方能定奪。”
弘曆聽了點點頭“朕也想看看原稿,一本書在民間如此受寵,反複傳抄,總有吸引人之處,你就持朕的禦牌,明察暗訪,找找原稿。”
拜別時,弘曆又想起什麽,對我說:“福康安正在全國查辦禁書,需要他幫忙的話,可以去找他。”
敦敏聽到這裏不由緊張起來:“若聖上得到原稿,隻要軍機處的人略加圈點,聖上一怒之下,《石頭記》連同各種抄本即可會被滅絕!”
我說:“是的,隻有聖上得不到原稿,將此事擱置起來,《石頭記》還有救。可是棘手的是,目前福康安正借用查辦禁書的借口,也在找這份原稿,還有洪門的人也想插手此事,所以我們的行動絕不能被暴露,我想先見見曹夫人,問一些事,你能不能陪我去一次白家疃?”
敦敏道:“曹先生的舊宅已被官府查抄,曹夫人已不住在那裏。”
“哦!是誰報的信兒?”
“直隸總督府裏有洪門的暗線,是洪門的人安排曹夫人搬遷的。”
我一驚,“洪門是朝內立案的反清組織,他們的行動一旦惹怒了朝廷,《石頭記》凶多吉少啊!”我略思片刻,道:“曹夫人會不會已經回了江寧老家?”
敦敏說:“曹先生去世的三個月後,我才去曹家祭拜,見到曹夫人後,我也勸她孤身一人,何不盡早離開京城這是非之地回江寧她叔父家寄住,她說,史家叔父年事已高,近況不大好,何況曹先生留下的身後事需在這裏辦妥放好離開。”
“這樣看來,曹夫人可能還在京城,那就好辦了,你是曹先生的詩友又是他學生,曹夫人是信得過你的。我想當麵詢問她一些事,你想辦法找到她。”
“直隸總督府既然有洪門的暗線,不妨可以利用?”
北京的初秋日炎夜涼,到了掌燈的時候,小販們陸續收拾東西,隻有內城的城口小吃還是生意興隆,因為許多關兵要在這裏換崗。我府堂的後院有一邊門,出了門走上百來米就可以在那裏逛逛夜市,這天傍晚我換了便服,帶上宇歆和紹興師爺便溜達過去了,宇歆是我的保鏢,尚未娶家小,當然做了保鏢還是單身是“最好不過”的。買古玩的攤位上擠了不少人,買主和賣主都喜歡在這個時候談生意,攤角放著一疊線裝古書,我湊過去翻開一頁一瞧,上寫“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我眼睛一亮,師爺也看到了那行字,
“老爺。莫非是九年前的石頭記抄本?”
我於是問攤主這套書齊嗎?他說,前半部分很好,到九十多回後就殘缺得厲害,要我看著給個價!我在想,如果為《石頭記》作批語的化名“脂硯齋”的人,是曹夫人本人的話,那麽她若見到九年前這套曹雪芹先生剛完成的《石頭記》初稿,會有什麽感受。想罷我就付給攤主令他滿意的銀兩,買下了這套甲戌本《石頭記》。
三人在一家麵攤坐定,叫了三碗豬肝湯麵和幾碟下酒菜,還溫了一壺紹興酒。席間,師爺低聲勸我早做好下江南的準備,他的意思是提醒我,原稿不大可能還呆在京城。
我輕聲道:“除了敦敏和曹夫人這條線索,我們即使去了江寧,也無從著手。”
師爺願意先下江南打聽消息,我應許地點了頭。
數天後,敦敏來府告訴我打探到了曹夫人的下落,問起在何處見麵時,我說,任何地方都難說沒有眼目,幹脆持我的府令,用官轎將曹夫人送進圓明園,我在“九州清晏”處迎接。
我說:“皇家花園是個安全之處,何況我持有弘曆的禦牌。”
“九州清晏”景區是在乾隆二年完全竣工,弘曆在景觀圖上禦筆“大觀”二字,於是靠“九州清晏”景區湖邊的依山旁水處建成的樓塔命名為“大觀樓”。登樓眺望,陽光下泛著金燦燦的湖麵盡收眼簾,湖心有座人工小島,取名“蓬島瑤台”,這是當年在籌劃時康熙以西湖為藍本,點名營造的。沿湖心一派樓閣,彩煥璃頭,寂靜的林間不時傳來玲瓏的鳥聲,看見遠處十來人,簇擁的官轎向這裏趕來,我忙下樓迎上前去,現在是晌午十分,弘曆和軍機處幕僚想必還在忙於公務,悠閑的景觀是輪不到他們來享受了。
官轎在“大觀樓”台階前鋪著的漢白玉石板的開闊地停住,抽去轅木,掀起帷簾,一中年女子俯首提裙下轎,身邊丫環忙迎上去攙扶,我趕上幾步,作揖稱道:“聞曹夫人駕到,下官有失遠迎!”
夫人站穩腳步,急討個“萬福”還禮。敦敏上前行禮,我請敦敏引夫人入“大觀樓”涼亭息坐。雙方寒暄幾句時,身邊隨從已備好茶點小吃,我請夫人上桌。曹夫人臉朝閣窗,恰好一覽整個湖景和樓宇,見時機恰當,我便引入正題:“夫人看看這裏的景色,和二十多年前在賈家居住時的大觀園可有一比?”
夫人略思片刻,凝神回憶,兩眉鎖緊,但眼神中依然透露出一股往年青春女子對人生憧憬和陶醉於過去生活時的氣息。
“賈府的大觀園有同樣的靈巧和神韻,卻沒有這裏宏大。”
“哦!”我說,“那麽曹先生是借用這裏的宏大,將賈府的大觀園寫全了吧?”
夫人肯定地說:“《石頭記》裏的大觀園確實要比賈府的宏偉的多,但我家老爺是否來過這裏,我不好說。”
我要隨從將數天前覓到的甲戌本《石頭記》呈上來,
“這是我數天前在古玩市場上偶然找到的,請夫人過目。”
曹夫人伸手小心地從數本線裝書裏,隨意找了本將它捧掬起來細看,少卿,似乎找到了謎底將它放置在桌上,對我說:
“這是《石頭記》最初的原稿,尚缺的詩文是後來才添上去的。”
我即刻追問,但語調依然還是很平和,
“那請教夫人,為《石頭記》作批語的脂硯齋先生也是後來重新改正以前的批語嗎?”
“大人這次邀我來,我也想到了一些緣由,您要是想知道脂硯齋是何許人也,我可以告訴你。”
被史家大姑娘揭出陰謀,猶如針灸刺中穴位一樣,她接著說,
“脂硯齋是兩個人,我家老爺和我。”
曹夫人語調不驚,但能鎮住整個花園鴉雀無聲。
話到此地,我必須徹底攤牌。
“想了解脂硯齋的身份,還有大觀園裏的故事,是我個人喜愛曹先生作品的結果,但還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撇下自己的喜好要急切辦的,那就是《石頭記》已經動怒了朝廷,很可能要被查禁和焚燒毀滅。我和敦敏來麻煩夫人,是想找到原稿,將它保護起來。”我話語略停,發現曹夫人雖低下頭卻在仔細聽我說著。
“更多的人隻是把《石頭記》當作一本閑書,若朝廷發現什麽不對,一禁一燒一絕,不會有人為它可惜,而曹先生的才能和成就或許隻有後人能明白。”
從曹夫人的表情看,她似乎在猶豫什麽,這絕不是在懷疑我別有動機,因為敦敏是她非常信任的,她的猶豫隻能說明曹先生直到去世也沒有將《石頭記》完全托付給她保管,她或許也在思考原稿在哪裏。
我沉默片刻,這是為了給這次對話留出更多的空間。
曹夫人終於開了口,“我家老爺隻是想寫自己的家事,但心酸的家事裏牽連太多聖上皇族的隱私,無奈將真實隱藏起來。”
“朝裏也確有某些人借著追查反清複明的借口,誣陷了很多文人義士來討聖上的歡心。我聽說已經有人將《石頭記》裏的賈府四大小姐,元,迎,探,惜說成‘原因歎息’報上了軍機處。”
曹夫人一驚,“這‘原因歎息’的前麵一句不就是‘株連絕宦’嗎?”
“是的”
“完全是巧合!”她喃喃地說。
我站起身,扶欄而望湖麵,回憶起數年前的往事。
“我以前翻閱過刑吏兩部聯名呈給聖上的折子,是關於弘皙謀立朝廷,刺殺聖上未遂的案件,很多事前的往來信件都藏在曹家,這可否屬實?”
“這是曹家倍受冤枉倍受敗落的事情。”曹夫人接著說。
“查抄的結果也沒找到什麽證據,老爺的家父照樣革職查辦,我們離開了江寧的住處,才來京城投靠熟人的。”
我於是想到了曹夫人今後的生活,思索片刻說道,
“我有個堂姐在天津估衣街開綢布店,生意頗好,她喪夫後一直獨居,夫人若暫時不想回江寧老家的話,可以去天津閑住一陣,一來陪陪我堂姐,二來她的生意也缺人打點。”
“多謝大人。”
曹夫人接過了我關於《石頭記》原稿的話題,
“ 大人所關心的《石頭記》原稿,我在整理老爺身後書房時,無意找到一部分。。。”
“是嗎?”
“可那不是我和老爺最後整理謄寫的定稿,那是五年前即庚辰年定的稿子,後來不過數月,書房夜間起火,燒掉了部分文稿,我和老爺一直以為《石頭記》都燒為灰燼了,現在我找到的是整理小說《風月寶鑒》時,發現其中的前八十回和《石頭記》的搞混淆了。”
曹夫人端起茶壓了一口繼續道:
“起火的事後,老爺隻得找到一些草稿,我也幫著一起將原稿完全整理了一遍,當時我們剛從西山搬遷到白家疃,家境不好。待收筆後老爺一直在籌款找書局印製。此時市麵上對《石頭記》抄本說三道四的人已經很多,所以幾家大書局都不敢問津,老爺還受到官府的盤問。在此情形下,老爺隻得打算將這套最後定稿的《石頭記》暫放別處保存,以防不測。”
趁說話間隙,敦敏插了一句,
“曹先生曾和我說起過擔心文稿被抄之事,我答應為他想想辦法,他卻說不想因《石頭記》而株連友人。”
“是的。”曹夫人接著說,“數月後,他攜文稿孤身一人回了一次江寧老家,由於當時膝下孩兒體弱多病,家景拮據,他回江寧的盤纏也沒帶足,待回京後不久,孩兒抱病去世。憂傷和路途中的積勞使他一病不起。”說到此,曹夫人背過頭去,用手巾捂住鼻下抽泣著。我也為曹先生生命終點時如此淒慘感到難過。
“孩子的病逝對你們的打擊實在太大了。”我說。
“那曹先生臨終前對您沒提到關於《石頭記》原稿的事嗎?”
“我曾問過他,他說他已經安排好了,我就不好再問他了。”
我心頭不由一涼,曹夫人接著說,
“老爺隻是叮囑我要將一幅畫轉交給敦敏。”
敦敏道,“是的,那幅畫在我這兒。”
很明確的是,曹夫人的話如完全屬實,尚有一,兩個人知道原稿的下落,但我們完全不知道他們是誰。沉默片刻,我試著問曹夫人。
“夫人所說的最後定稿的文稿,目前下落不明,那麽八十回以後的部分,夫人能回憶起多少?”
“後二十八回的內容基本上沒什麽更改,一些詩歌我能完全回憶起來,但具體內容很難完整口述出來。”
我很感激曹夫人主動提到五年前,也就是曹先生夫婦在庚辰年完成的《石頭記》前八十回原稿,剩下的部分隻有靠自己去尋找了。
送別曹夫人時,她說想先去曹先生墓地祭拜後再動身去天津,我建議我和敦敏陪她擇日同行。將曹夫人送上轎後,敦敏向我問起剛才我提到的關於弘皙的案子。我說,
“弘皙是康熙的嫡長子的長子,也就是康熙的長孫。他當然認為他比弘曆更有資格當皇帝。那是在雍正暴死弘曆繼位之後,雍正弟弟也就是莊親王允祿便於弘皙結黨營私,謀求密反。幸虧弘曆出手及時,在四年的十月,擬宗人府議奏朝廷,將允祿,弘皙革去王爵,差相關人士終身監禁。曹先生祖上一直和康熙太子係的人物關係密切,當時也被查抄的家裏一貧如洗,曹家這鼎盛旺族最終徹底撲滅。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敦敏歎口氣道:“回想起和曹先生的往事,仿佛就在昨天。嗨,您說的這大地真幹淨或許就是曹先生動筆寫《石頭記》的起念。”
二
京城東郊的通縣張家灣村,有一塊曹家祖上的私有地,雍正六年曹寅的江寧大宅被炒後,舉家搬遷來了京城,靠崇門外幾屋私房度日,這張家灣村的私有地就成了曹家的祖墳地。數天後,我和敦敏陪同曹夫人去了張家灣村祭拜曹先生。天公不作美,陰雨綿綿,這在秋季的北方是很少見的,我的保鏢宇歆事前就打點好了在距墓地數裏處的一家客棧,使我們這隊官轎車馬有個安息之處。第二日雨過天晴,我們來到了曹先生墓地,曹夫人說曹先生的出殯也是靠了友人的捐助,所以墓地修建從簡。
隻見墓地座落來一小山坡之上,數棵大樹半圍住一個土包,土包前樹立了一塊數尺高的墓碑,上寫“曹公諱霑墓”,落款“壬午”。由於青石碑沒有打磨,看起來好像是塊台階石。所刻文字做工也很是粗糙,似乎鑿子直接在石板上鑿字而成,未加摹寫。舉香鞠躬叩拜之後,曹夫人又獨自在墓前扳珠念佛,清瘦的背影和略微零亂垂落的頭發暗示著曾經穿梭在賈府大觀園裏那動人的笑聲和青春的嫵媚已完全消失而去,一個曾經顯赫於江寧地區的大豪門史家也隨著它被時光抹去。
我為敦敏因公務未參於曹先生出殯百思不解,加上墓地簡陋到如此地步,和所說的靠友人捐助而辦的後事很不相稱,要知道曹先生的友人雖未和官位沾邊,也至少在京城是有臉麵的人物。
回客棧的路上,我暗地喚來宇歆,要他“如此這般。”
他一驚,“老爺不是說很敬仰曹先生。。?”
“我要的是原稿!”
我補充道:“帶幾個得意隨從,那個驗屍官也帶著。少帶燈火,記住天明前務必將它恢複原樣。”
晚飯過後,我和敦敏陪曹夫人在大堂稍息,大家談起了《石頭記》裏賈府的海棠詩會,忽覺夫人談性甚濃,這多少抹去一點近來的辛酸往事,我說,我最喜歡的是第十七回描寫怡紅院的那八字小對句:粉牆環戶,綠樹周垂。曹夫人得意的說:
“還記得五十八回,寶玉病後去看黛玉的路上看到的場景嗎?”
敦敏道:“好像是寫:隻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後,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麵已經結了豆子大的小杏。”
“這不是杜牧《歎花》裏的:狂風吹盡深紅色,綠葉成蔭子滿枝。這詩句的白話文嗎?”
聽了曹夫人回答,我哈哈大笑“看來雪芹先生也有見拙的時候,往後一定請夫人將《石頭記》的底細慢慢道來。看看先生偷了你們大觀園海棠詩社的多少好詩。”
話音未落,傳福康安派人求見。我隻得離開這輕鬆話題來到了前廳。
黎明未開之前,我等到了宇歆的推門聲。從他盡量壓低嗓門而掩蓋不了那急切的喘氣聲可以感覺到事情的不妙。宇歆來到床沿,
“回稟老爺,事情辦完了。”
他停頓一下,“找棺木花了點時間。等移開棺蓋,取來燈火時,嚇我一大跳!”
“怎麽了?”
“好像有一個軟綿綿的東西在我脖頸裏一劃。於是將燈火往裏照。”
“裏麵有沒有原稿或者是什麽書籍?”
“裏麵幹幹淨淨,什麽也沒有。”
“你說什麽?”
“沒有曹先生遺體,隻是有一條黑乎乎的東西?後來拉近燈火一看。您猜怎麽!一條綠油油的大毛蟲。”
我直起身子,宇歆咽了一口繼續道,
“老爺,會不會曹先生寧死不屈,變成蟲子了?”
“胡說!這蟲子分明是樹上從你脖子上滑下去的!”
宇歆渾身一哆嗦。
我確實想到過這個墓地是假的,但事實擺在眼前時又很難接受,首先曹先生已經去世一年是有旁人可以證實的,棺木在此安葬也是有人參加的,至於曹先生是否躺在這棺木裏,宇歆的回答是裏麵幹幹淨淨的,不像是有人將入葬的遺體再取出轉移的跡象。最後的疑問也是最重要的,曹夫人知道棺木裏空的嗎?她若知道的話,她應該不會主動提出來去天津前來這裏掃墓,還默認了我和敦敏同行,同時她在圓明園裏告訴我的《石頭記》原稿的下落都可能有假,還有一種可能是洪門的人或者是福康安這類滿人在曹先生棺木下葬前,將棺木掉包了。待我想定下一步怎麽走時,天已漸漸明亮起來。
福康安整治地方治安並不順利,天地會勢力雖已淡出,可洪門在各地活動猖獗,數件重案衙門都辦不下去,原因是洪門的人插手,這次弘曆又招福康安回京議下江南之事,急的他趕緊要求見與我商量對策。那天下朝我拖他到僻靜處,單獨問他知不知道曹霑墓地事時,他丈二摸不著頭腦,於是我又問他為什麽動用官府查抄了白家疃的曹家?
他說“那是宗人府向他求請尋找莊親王允祿留在曹家的一些信件的下落。”
本想在福康安那裏套出點蛛絲馬跡,可是關於原稿的追查變得越發渺茫,於是乎當福康安問及如何對付洪門時,我竟不耐煩地說:
“殺,殺一禁百,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
這天,敦敏為我帶來了曹夫人臨去天津時整理出來的曹先生一些遺稿,其中有曹先生最後定稿《石頭記》的一些草稿很是珍貴,包括曹夫人化名脂硯齋撰寫的評語。敦敏還帶來了曹先生生前要夫人務必轉贈給他的那幅國畫。我對繪畫頗有研究,但曹先生的畫技與他的詩歌相比實屬一般。
整幅畫用寫意的筆風,勾畫出唐開元進士常建的詩作《破山寺後禪院》的詩境,敦敏說,
“曹先生愛畫怪石,所以他的嘔心之作取名《石頭記》。”
我問敦敏,“這畫以前你看見過嗎?”
“沒有,應該是他病故前所作。”
“喔,我先前還以為是曹先生知道你喜歡他哪一幅畫特意轉送給你的。”
聽我這麽一說,敦敏似乎猜到寫什麽,
“難道畫裏有取回原稿的線索?”
我略微思索一下,又仿佛否定了我的猜測,
“這畫裏有高聳的樹林,怪石,又有一條蜿蜒的小徑直通林子後的寺廟,寺廟的高處隱約有一個鍾樓,林中有飛鳥,一行人路過的小徑旁有個池塘,這些東西出現在同一幅畫卷上,略懂詩歌的人都會想到常建的名作,難道曹先生是如此簡單的告訴你藏原稿的地方?”
敦敏興奮起來,“破山寺不就是常熟虞山的興福寺嗎?”
“不,不,不,連你都能輕易地想到興福寺的話,這個秘密對大部分人講就算不了什麽秘密了。”
“可是曹先生對此畫的題款絕沒有提到這詩歌的半句,看來確實想有意隱藏什麽?”
我說:“有意隱藏或許是個煙霧,讓看者以為找到了答案就不再仔細研究下去。”我要敦敏將畫暫留借我數日,容我慢慢研究。
當晚我琢磨了許久,依然沒發現有什麽異樣。睡意漸起時,我忽然想起府內師爺曾勸慰過我的話,案件遇到困難時,不妨到現場按當時的情況演繹一番,可能會找到語言無法圓說的破綻。於是我振奮起精神,換來家丁筆墨伺候,我把畫按同樣尺寸臨摹起來,按照國畫創作的基本步驟不難找到曹先生下筆的輕重緩急,在對近景的石頭描繪時,我也用國畫中常用的“皴法”下筆,這時我就覺得曹先生的筆法有些怪,似乎曹先生在畫石頭時不停地在轉動畫紙,我放下筆,取來鄰桌的茶壺喝上一口,又順勢轉身看了桌上的畫一眼,突然如佩玉大的一個“頭”字斜躺在那裏,我即刻想起範寬在他的傳世大作《溪山行旅途圖》的簽名就隱藏在巍巍群山之下,蔥鬱樹林之中。於是我丟開筆,在整幅畫中找起字來。
等天完全大亮,那明快的朝陽和喚來芸芸生息的鳥聲將窗外的初冬挪將在一旁時,我懷有十分滿足的心情將畫收拾起來。因為在剛過去的不久,我在曹雪芹先生的遺作中找到了六個完全能判定的漢字,把它組合起來就是“覓石頭,求空空”。或者其中的兩個動詞可以互換,但意思大同小異。我仿佛已經坐在曾經還躺在床上抱病不起的曹先生身旁,他正伸出食指無力地朝著這六個字上點著,似乎在暗示我為他找回《石頭記》原稿,同時從他鎮定自若的神色看,《石頭記》目前並不危險,他僅僅是告訴我找回《石頭記》的捷徑而已。
數日後,我等來了匆匆趕回京城的師爺,他為我帶來了尋訪江寧的重要消息,曹雪芹先生曾孤身一人回過一次江寧,拜會了好友薛蟠,當薛蟠了解到師爺的身份和來意後,便告訴他,曹先生那次回江寧找他是為了打聽賈寶玉出家的情況。我問,
“曹先生後來見到寶玉了嗎?”
師爺說:“薛蟠不知道寶玉究竟在哪家寺廟修行?法號是什麽?但就在曹先生風塵仆仆見薛蟠的十多天前,寶玉在蘇州的觀前街被曾經是賈府的丫環認了出來,據丫環後來告訴薛蟠,寶玉詢問了賈府眾人的近況,他告訴那丫環,他將掛單巡遊,拜訪各地名刹高僧,參學精進,圓滿自己皈依佛門的心願。”
我把在曹先生畫作裏找到那六個字的經過告訴了師爺,聽聽他的看法。不出我的預料,他也看準那“石頭”指的就是《石頭記》原稿,剩下的秘密就是這“空空”兩字了。
師爺思索片刻,道:
“《石頭記》一開始就是那個空空道人登場,在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和“石兄”論起了文學創作,受《石頭記》故事的感染,空空道人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竟將自己的法名改作“情僧”。”
“空空道人果有其人嗎?”
“大人,我讀《石頭記》一直將空空道人看做曹雪芹先生他本人,現在如果還這樣認為的話,這六個字豈不告訴我們,要找原稿,找他自己。”
我笑道,“我派宇歆驚動了他的墓穴,結果什麽也沒有。”
“青溝禪院的淨空長老佛界友人頗多,和我也交情甚好,不妨問問。”
“好,勞駕師爺拜訪一下。”
送別師爺後,我在考慮去一趟江寧見見薛蟠,因為寶玉已經無法回避地闖進了《石頭記》這個圈子裏。
薛蟠一直在蘇州做刺繡生意,有時還倒賣些上京的貢品,是一個典型的江南生意人,我不明白在《石頭記》裏的薛蟠竟成了個無賴,那句“一個蚊子哼哼哼,兩個蒼蠅嗡嗡嗡”純屬曹先生捏造。薛蟠家有萬貫,生意上官私兩道亨通,穿梭有餘,家內妻妾成行,長子年內也中了舉人,前些年妹夫賈寶玉家境不好時還常常給予幫助。即便是薛寶釵病逝後,寶玉甩袖出家,薛蟠也常去探望賈府遠親。
傳內務府消息,弘曆有意初春再下江南。我得提前去江寧,否則沿路大內高手戒備森嚴,行動頗有不便。我請敦敏同行,他得知我在那幅畫上有重大發現,興奮不已。提到下江南的目的是拜見薛蟠,他更毛遂自薦道曾經和薛蟠有一麵之交,那還是一年多前為曹先生辦喪事,是敦敏在京城安排有南方前來吊孝親戚的住宿。我們一行數人是坐船由運河南下,雖已入冬季,但繁忙的航運和兩岸荒禿的山巒反差是那麽的強烈,穿越過淮河流域後,南方冬季最後的綠色漸漸映入眼簾。
轉官道入棲霞鎮以是黃昏,我們決定在鎮裏歇息。安排好客棧我催差人第二天一早快馬先入城,見兩江總督高晉,傳我名片和信箋,告訴他我來江寧是奉旨微服私訪,不要驚動當地官僚。敦敏也說次日先行一步為我安排和薛蟠的會麵。整個行程在我入住棲霞鎮的第三天晚上發生了意外,宇歆告訴我有幾個人常在這客棧周圍露臉,會不會我們南下江寧的行蹤被人盯上了?我說如果是一般的竊賊倒可以對付,就怕是洪門的人一直在暗中監視我們查找《石頭記》。為保安全,隨從照舊回房安息,宇歆安排我連夜喬裝更換了客棧。午夜十分,有黑影翻上客棧屋簷,不多時跳入宅院出現在我原來的二樓住房門前,他輕鬆打開房門,先確認房主還在帳簾裏熟睡,便拔出尖刀,撬開行李箱翻找什麽,一切動作除了尖刀在黑暗裏射出片片寒光外顯得熟練無聲,躲在暗處的宇歆暗歎其功夫了得,按事前約定,宇歆拉了一下連到帳簾裏的棉線,偽裝成我睡在床上的護衛突然翻身起床,那黑影轉首的一刻,宇歆迅雷般地一掌打將在他背上,黑影即刻屈倒在地,這擒賊行動瞬間突起但即刻終了,宇歆事後對我說,如果不是黑影分神看了帳簾一眼的話,他絕無把握擒住對方。
黎明時,我們趁著即將離去的黑夜,套車馬開赴江寧,那黑影受了重傷被隨從捆綁住手足討躺在車馬上同行。
軒雲樓是江寧市街上響當當的酒店,敦敏在三樓單間雅座為我和薛蟠預訂了一桌豐盛的酒席。由於在棲霞鎮發生了竊賊事件,此次赴會我們必當提高警覺,宇歆事先在去軒雲樓查看了一番,打開內側窗戶,與相鄰樓閣的窗戶麵對不過數尺,隻要花銀兩打通樓主,在對麵樓閣內設哨,萬一有變,兩樓間隻要連上縆索,即可成為脫身捷徑。在赴會前我在客棧審訊了那個竊賊,其牙關咬緊,一言不發。眾人勸施加刑具,我阻止道,
“連人頭都無所謂,施行便是徒勞的了。”
於是命隨從取來傷藥,將竊賊交付衙門嚴加看管。
薛蟠身材魁梧,儀表堂堂,登樓快步上前,即甩直袖口便行大禮,我忙迎上前去將他攙扶起來。
“為求《石頭記》原稿,勞駕薛爺麵會,實在抱歉啊!”
“哪裏哪裏!敦大人和師爺已道明了大人來此的原由,小的願赴湯蹈火,盡全力而為。”
“我們邊喝邊聊吧!”我指指宴席,示意薛蟠客座。
眾人坐定後,我喚隨從端上禮物。
“這是雍正清世宗曾喜歡的一套通透瑪瑙茶具,作為見麵禮,請務必收下。”
薛蟠趕緊起坐,誠惶誠恐,欲行禮接納,我笑道:
“免了,免了!這可是器之極品啊!你好生為自己留著吧,千萬別賣了啊!”
薛蟠忙拱手道:
“小的雖在此道行商,但這樣的寶貝,即使有買主至少是當今王爺或一品大員。何況又是您大人的贈物,小的怎敢怠慢。”
正說著,樓下忽然騷動起來,接踵而至的是急切地登樓聲,宇歆忙示意左右打開後窗安排脫身之路,同時大步跨前將我和薛蟠擋在身後,登樓人已將一衛士推倒在地,順手亮出腰上的斧頭,眾人的佩劍早已出鞘,那人止住腳步擺開架勢大聲道:
“京師大爺光臨此地,為啥不通報俺一聲啊!”
“住嘴!你是何人?”宇歆厲聲道。
“在下洪門斧頭幫二爺,易學誠!”
“你敢闖朝廷命官的宴席,已犯死罪,給我拿下!”
“且慢!”那易學誠跳後一步,翻轉斧頭拱手道:
“俺上樓見官爺有話要說,絕無打鬥之意,何況這軒雲樓已被俺斧頭幫圍住,即便打來還不知道誰先趴下了!哈哈!”
我上前一步,一拍大桌,怒斥道:
“你孤身闖樓,冒犯當朝命官,已犯死罪。總兵使已將此街方圓數裏布下天羅地網,今天爾等已無逃生之路了。還不俯首認罪!”
說是遲,宇歆的暗器刹那間出手,易學誠一個躲閃,讓過暗器但劍鋒以至跟前,他忙舉斧招架,但又一衛士的長鞭已經甩到,隻聽見“當啷”一聲斧頭落地,宇歆一擊漂亮的寸拳將對手打翻在地,眾人一擁而上將其擒住。我忙上前阻止,
“留住性命,帶過來!”
心想,什麽洪門?斧頭幫?算哪路貨色!太藐視衙內高手了,還高舉反清大旗,無用之輩!
我坐定厲聲道:
“給你說話機會。”
眾人將其拖至跟前,易學誠雖已被捆綁擒伏住,但神色不懼,抬頭說道:
“小的冒犯大爺,實在是迫不得已,前些天俺大哥覺靜為找一樣東西,被大爺所擒,絕無傷害大爺之意,懇請大爺菩薩心腸,宰相肚裏撐船,將軍額上跑馬,留俺大哥一條性命吧,俺願人頭相抵”
說著忙磕頭將地板敲得“咚咚”作響。
“是什麽東西?”
“回稟大爺,俺洪門高舉反清複明大旗,殺的是滿人,和大爺絕無冤仇,幫主在尋找曹雪芹先生遺物中的一封信,那是早年莊親王寫給康熙皇長孫弘皙的,裏麵有木蘭圍場的地形布防圖。”
“原來你們想學弘皙刺乾隆於木蘭圍場?”
“正是。”
“荒唐!我來江寧,隨從不過數人,你況且拿我不得,那當今聖上,王爺阿哥都個個馬上功夫了得,你們伏兵於木蘭圍場無疑是以卵擊石。你大哥覺靜已被我擒住,已經打草驚蛇在先,你還要蠻闖酒樓,豈不送死!”
宇歆喝斥道:
“還不底下低頭來認罪!”
我擺擺手,
“曹先生的祖上遺物中關於弘皙的信件早被官府查抄,即使我有這張圖紙給你洪門,你們也得先學好滿語,再者說負責木蘭圍場防務的總兵年年更換,哪有布防千篇一律。至於抗清複明,前有袁崇煥,後有鄭成功,李定國是何等頂天立地的英雄,他們尚未阻擋滿清統一華夏的趨勢,你們洪門哪有這等人物出世,至多是騷擾百姓破壞安寧生活而已。”
易學誠無語以對。
我繼續道:
“還有我要問你,你們把曹先生的棺木折騰到哪去了?”
“回稟大人,依幫主之命,我們在曹先生出殯之際利用調包計翻找了曹先生棺內的供物,棺木已移置別處安葬,若大爺給俺機會,俺願向幫主請示,將棺木葬回原處。”
“好,本官暫且信你!要解散你們洪門組織其實很簡單,但這不是我想馬上辦的事,福康安會對付你們的,至於你大哥,看在你們兄弟情義如山的份上,我饒你倆死罪!”
說到此,街上馬蹄聲劇起,分明是清軍圍住了斧頭幫,頓時喊殺聲中兵器鐺鐺作響
我道:
“要他們住手!”
隨從忙下樓傳話過去,不多久高晉和總兵使登樓求見。
“在下兩江總督高晉,護駕大人不及,請治罪。”
“高大人,你來的正好。今天是場誤會,請讓開道給洪門的人先行一步吧,明日本官借你衙門升堂,當眾釋放洪門派斧頭幫幫主。”
高晉眉頭一皺,湊臉過來低聲說:
“接軍機大臣福康安的命令,凡洪門的人,一律格殺勿論。這個?”
“形勢有變,冤家宜解不宜結嗎!你少殺幾個,換來你地盤的清靜,你不樂得輕鬆?”
“是。”
我回過頭來和薛蟠招招手道:
“看看,好端端一桌佳肴糟蹋了,快快上酒走菜,我要為薛爺壓驚,高大人,你倆也別走,我們好好敘敘。”
三
得知曹夫人在天津故世的噩耗,是我回京的數天之後。這使我心情突然沉重許久,曹夫人是我和敦敏研究《石頭記》最好的摯友,其次閱讀過曹先生最後定稿的《石頭記》原稿的,或許隻是曹夫人一人。現在前八十回在我手裏,殘缺的後二十八回至今鳥無音訊,關於後二十八回裏和以前版本的《石頭記》在那些地方有過修改正是我要慢慢地花時間向曹夫人請教的地方,現在這樣做已經不可能的了,唯一的補救隻有找到那後二十八回原稿。薛蟠告訴了我一些賈府的家事,尤其是賈母去世後賈家的情況,尚不知曹先生是否如實地照搬進《石頭記》裏,但可以肯定的是賈母的去世動搖了黛玉在賈府的地位,而黛玉病入膏肓終香消玉隕後,才促成了寶玉和薛家大小姐的婚姻。
關於寶玉出家後的法名,我也請教了薛蟠,他說,
“賈府的人完全不知道寶玉在哪家寺廟出家,法名為甚。但薛寶釵大病之前曾和小人提到,寶玉和京城的一位大法師來往甚密,會不會是這個大法師為寶玉剃度的?”
我問:“有誰見過這位大法師?”
薛蟠無奈地搖搖頭。
敦敏去天津為曹夫人操辦喪事時,得知曹夫人死因是心絞痛突發。洪門的人因曹先生棺木移葬的事求見了敦敏,大家商議擇日將曹先生夫婦合葬於通縣張家灣村。新年裏朝內各類的祭事使我無法脫身前去,隻有請敦敏全權代勞。
嚴冬悄悄地離去,方覺出新年真正地來臨。綠意漸漸掛上樹梢,官道上原本冰涼的黃土已被車轅擠出條條泥坎才提醒人們雨季已在眼前。弘曆南下江南前總要去青溝禪院求簽保平安,今年他特意吩咐我同行。青溝禪院坐落於京城東北的四十餘裏的盤山上,想來風華少年就進京為官,遊盤山倒還是頭一次。弘曆在登山時問起了盤山的典故。
我說:“年少時和大學士劉統勳閑聊時得知,在明代,盤山上有個叫“沙嶺”懸崖,陡峭險峻,後來到太祖康熙時代,山上興建寺廟將“沙嶺”懸崖鑿緩。曹雪芹的祖父曹寅邀戲劇家洪升來京籌排戲劇《長生殿》時,倆人遊了盤山,發現明代大文學家曹能始筆下的盤山全無崢嶸陡峭之勢,便批曹能始荒誕無稽的描寫,於是後人將盤山改名為大荒山,那“沙嶺”喚作無稽崖。曹雪芹筆下的大荒山,無稽崖就出之聖上現在的腳下。”
弘曆聽得津津有味,便道:
“太祖曾在山上小住,和當時住持智樸法師吟詩酬唱十分投機,便揮書“天下一峰”賜予禪院,那太祖禦筆的匾額還在禪院的大堂裏掛著呢!”
我不由一驚,忙說,
“回稟聖上,剛才聖上的一番話突然解開了我心中的謎團。”
“喔!怎麽講?”
“既然太祖禦筆“天下一峰”贈與青溝禪院,那麽青溝禪院也可喚作青溝峰了!”
“正是,這世人皆知的何必大驚小怪。”
“回稟聖上,下官正在尋找《石頭記》裏名為“空空道人”的原型人物,這空空道人就出自青溝峰下,既然青溝禪院又名青溝峰,那空空道人不就在眼前嗎?”
“可以這麽認為,不過朕不是要你速查袁崇煥的後裔,你急著找什麽空空,什麽道人?”
“請聖上贖罪,其實為聖上正名於袁崇煥而尋找其後裔,和下官為《石頭記》原稿而尋找空空道人是一回事,都是團結滿漢於一家,和解天下之大事。”
弘曆笑道:
“說的倒甜言蜜語,朕要提醒你,這寺廟裏出沒的都是法師,哪來的道人?”
“聖上明察,這道人者可認為是道教,也可看做求道之人。”
“哈哈,既便你會自圓其說,朕倒也想見見這空空道人,快快找來!”
以弘曆的性格,一句玩笑話多半不會當真,但等到內務宦官隨從所伺候的進香禮儀結束後,弘曆在茶坊見到住持頭一句話竟是:
“貴寺常駐修行者中可有道人啊?”
淨空長老雙手合十,行禮道:
“回稟聖上,佛門慈悲無量,隻要眾生願意來此修行,無論他以何種身份,本寺理應接納。道人即便出沒於此,寺院眾生也是不聞不問也!”
弘曆朝我看了一眼,似乎說住持都一問三不知,誰還會留意什麽空空道人。
這時,侍從端上來一套精致的酥油茶點,弘曆坐定後,端起酥油茶,輕輕掀開茶蓋一角,湊向鼻尖聞聞茶香,靜靜地喝上一口,微閉雙眼嘴角露出滿足的笑意道:
“好茶!想不到在高山深處還能喝到這樣的好茶!”
長老拱手道:“這是青藏的名產酥油,伴有高貴的蓬萊果,羌活等藏藥,有本寺的喇嘛為奉侍聖上精製而得的。”
我不解地說:“寺廟正堂供奉的是文殊菩薩像,喇嘛僧也在此修行倒很特別。”
弘曆沒等長老回話即道:
“愛卿有所不知啊!”
“請聖上賜教!”
“喇嘛僧歸於密宗,這密宗的正名是大乘方廣曼殊師利菩薩華嚴本教。信奉的可是文殊的大智大慧啊!文殊的梵文念法應是曼殊師利,祖上努爾哈赤建國時就將國名冠以曼殊,是為了祈禱天下子民在曼殊菩薩的大智慧下悟得正道,降幸福,平安於這塊大地。你們漢族將它譯成滿洲,而忘卻了它的真正出處而已!”
“原來如此,聖上真是博學啊!”
想起剛才弘曆詢問淨空住持關於道人修行時住持的答複,我不禁問道:
“冒昧向長老打聽一個人名可否?”
淨空長老拱手示意,
“請教長老是否聽說過“空空道人”這人名?”
弘曆直起身,仿佛窗外遠山的景色比我的詢問更吸引他,便獨自跨步走出茶坊。
淨空長老微微瞧了我一眼,低首思索片刻,似乎明白了我詢問的緣由,便稍稍壓低嗓門對我說:
“恕貧僧直言,大人找空空道人是否和一篇文稿有關?”
“正是!曹雪芹先生生前的一幅畫中,暗暗指明了空空道人知道他文稿的下落。”
“不出曹先生生前預料,果真有人探明了這其中的奧妙。當然隻有最信得過的人才能看到他這幅畫,貧僧可以將其一一告知大人。空空道人非指別人,正是上代住持智樸和尚。”
長老略略擺擺手示意我暫且收住驚訝的神色,
“智樸和尚圓寂有二十多年了,已很少有人提起。曹先生在一年多前來此拜訪貧僧,忽然提到了智樸和尚,…….”
淨空長老說,曹雪芹孩提時代常隨祖父和洪升先生上山進香,當長者和智樸和尚閑談於藤簷茶花之間時,和尚常喚淨空帶著曹雪芹滿山的遊玩消遣,於是倆人成了莫逆。曹先生病逝前不久因安置《石頭記》原稿而尋不到寶玉,隻得上山和長老商榷。長老道,既然寶玉發心參拜華夏名刹高僧,那麽青溝禪院是寶玉必來參拜的寺廟,長老願暫且為寶玉保管原稿,待寶玉掛單到此再將原稿交付與他也不遲啊!
“何以見得寶玉必來此處呢?”我問。
長老說:“二十多年前,寶玉為求剃度登山尋訪智樸和尚,但不幸和尚圓寂已多年,看在和尚生前常誇寶玉悟性極高的份上,貧僧替師傅為寶玉剃度入戒,也就是說寶玉真正出家的寺廟是青溝禪院。”
苦苦追查《石頭記》原稿的一年多來,雖曆經坎坷,撥開雲霧後仿佛原稿已隱約可見但又不可得,今長老將緣由澄清後更覺得它越發離我遙遠,如天上的璀璨繁星清晰而遠不可及。回想起從曹夫人史湘雲那裏覓得《石頭記》前八十回,後又巧得曹先生書畫裏隱藏的字句,最後聖上隨意提及康熙爺的題字使我信手沾得解開謎團的鑰匙,但解開謎團的結果是裏麵空空如焉。長老無情的告訴我,寶玉在不久前從他那裏虔誠地接受《石頭記》原稿以了卻曹先生心願,原稿將跟隨他逍遙般消失在山川之間但又會安詳地存在於華夏大地的某一處。這是一個美妙絕倫的想法,這樣的想法隻有出自於詩一般浪漫的曹雪芹手筆。
請看這一段。曹雪芹有很深的戲曲知識。小說中很多昆曲折子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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