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國》作為世界名著早已被排列在藏書架的顯赫位子上。記得我讀《雪國》並不是衝著川端康成這樣一位大文豪的名聲的,而是餘華先生曾在文章中提到,川端康成的文筆細膩到極致,在《雪國》裏:島村對她第一眼的感覺就是“幹淨”,“總覺得這個女子的腳趾彎裏也是幹淨的”。他形容藝妓的嘴唇豐潤“如水蛭的環節”,寒冬夜空中的星星“以 虛幻的速度慢慢墜落”,山巒“沉重地墜在夜空的邊際”,白日裏“從屋簷滴落下來輕輕的滴水聲”。還有:玲瓏而懸直的鼻梁,雖顯得有點單薄,但雙頰緋紅,很有朝氣,仿佛在竊竊私語:我在這裏呢。那兩片美麗而又紅潤的嘴唇微微閉上時,上麵好像閃爍著紅光,顯得格外潤澤。那櫻桃小口縱然隨著歌唱而張大,可是很快又合上,可愛極了,就如同她的身體所具有的魅力一樣。在微彎的眉毛下,那雙外眼梢既不翹起,也不垂下,簡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眼睛,如今滴溜溜的,帶著幾分稚氣。她沒有施白粉,都市的藝妓生活卻給她留下慘白的膚色,而今天又滲入了山野的色彩,嬌嫩得好像新剝開的百合花或是洋蔥頭的球根;連脖頸也微微泛起了淡紅,顯得格外潔淨無暇。
我被這樣描寫深深地吸引住了,不由得對他的日文原著產生了濃厚興趣。川端康成喜歡用方言寫作,白話方言讀來親切隨和卻不囉嗦,類似於老舍先生筆下的京味,大家畢竟是大家,這和他拿不拿諾貝爾文學獎來掂量其成就才是幼稚的想法。
《雪國》裏描寫的兩位女性:駒子和葉子。至今為止眾多讀者都認為是作家通過有實有虛的描寫,反映了當時鄉村裏苦難的藝妓生活。如果是這樣,我覺得川端康成對葉子的敘述寫得太少,少到即便是將葉子在文章中抹去,隻寫島村和駒子也是一篇不朽的佳作。還有一個需要討論的問題,許多讀者都覺得小說前半部是濃筆重彩地描寫島村和藝妓尋歡作樂。在性愛描寫上,中文譯本有部分刪節了,刪節的原因不知道,如果原著的那些性愛描寫被認為是淫穢部分的話,那麽歐洲文藝複興時期的許多人物油畫都要被禁看了。由於刪節,中文《雪國》有些地方讀來會莫名其妙。比如,島村第二次見到駒子:
“雖然發生過那種事情,但他沒有來信,也沒有約會,更沒有信守諾言送來舞蹈造型的書。在女子看來,準以為是他一笑了之,把自己忘了。按理說,島村是應該首先向她賠禮道歉或解釋一番的,但島村連瞧也沒瞧她,一直往前走。他覺察到她不僅沒有責備自己的意思,反而在一心傾慕自己。這就使他越發覺得此時自己無論說什麽,都隻會被認為是不真摯的。他被她懾服了,沉浸在美妙的喜悅之中,一直到了樓梯口,他才突然把左拳伸到女子的眼前,豎起食指說:
“它最記得你呢。”
“是嗎?”
女子一把攥住他的指頭,沒有鬆開,手牽手地登上樓去。在被爐[日本的取暖設備。在炭爐上放個木架,罩上棉被而成]前,她把他的手鬆開時,一下子連脖子根都漲紅了。為了掩飾這點,她慌慌張張地又抓住了他的手說:
你是說它還記得我嗎?”
他從女子的掌心裏抽出右手,伸進被爐裏,然後再伸出左拳說:
“不是右手,是這個啊!”
“嗯,我知道。”
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一邊抿著嘴笑起來,一邊掰開他的拳頭,把自己的臉貼了上去。
“你是說它還記得我嗎?” ”
無疑這左手食指在第一次他們相見時是有故事的,但在中文譯本寫他們第一次見麵部分,沒有這樣的描寫,中國讀者讀來會覺得《雪國》前後不一致,其實川端康成的小說布局非常細膩,文章開始部分有:
“ 前來招徠顧客的客棧掌櫃,穿上一身嚴嚴實實的冬裝,包住兩隻耳朵,登著長統膠靴,活像火場上的消防隊員。”
這其實在暗示文章結束的那場大火,它奪去了葉子的生命,駒子的夢想,和島村的心靈崩潰。
島村對駒子的愛開始僅僅停留在美,不相信這窮山溝裏卻有這樣美貌而健談的女子,對她絕無什麽“賊念”,倒是駒子幾次喝醉酒闖入他的寢室和被窩,是駒子發自內心,自由地尋找自己的愛,才湊合了他們的故事,但藝妓的愛情注定是悲傷的,而她 卻執著於這份沒有結果的愛情,為了追求平等純潔的真正愛情,她在命運的深淵裏苦苦掙紮,而藝妓的身份常常給她以無情的嘲弄與無盡的痛苦,盡管如此,她依然 無怨無悔地為愛付出自己的一切。
正如川端康成對自己小說作評價時說,島村這個人物是為駒子服務的,有人說島村就是作者本人,作者回答說,倒不如說他就是駒子。那麽葉子又起了什麽角色呢?她精心照顧駒子曾經的未婚夫行男,島村眼裏他們就是夫妻,但駒子對行男雖不能說有感情但也是負責任的,為他的醫藥費,她甘願淪為藝妓,難道她付出的不大嗎?但駒子對葉子似妻子對丈夫般這樣照顧行男,既沒有感謝也不憎恨,小說最後,駒子抱住葉子剛斷氣的軀體,西斯底裏地哭泣呐喊,這又怎麽解釋呢?如果川端康成為塑造駒子而虛構出一個島村的話,我認為,葉子其實是駒子的另一麵,一個內心深處完全是自己真實寫照的駒子。隻有這樣解釋,小說的諸多疑問會遊刃而解。上述提到的小說結尾,駒子抱著死去的葉子痛苦,其實寓意著駒子對自己人生的美好憧憬徹底破滅。
駒子日記的第一頁是寫行男,她後來還愛不愛行男不好說,但行男如果沒有病倒,她或許會嫁給他,理由很簡單,行男能給駒子一個雖貧苦但還算安定的家,但島村卻不能,他隻是一個遊客,他在東京有自己的家庭,他給駒子的隻是一年的一次見麵,駒子最後也提醒他“你別再來了。”文章最後也在暗示:
“ 不知什麽時候,駒子靠了過來,握住島村的手。島村回過頭來,但沒有作聲。駒子仍舊望著失火的方向,火光在她那張有點發燙的一本正經的臉上,有節奏地搖曳。一股激情湧上了島村的心頭。駒子的發髻鬆散了,她伸長了脖頸。島村正想出其不意地將手伸過去,可是指頭顫抖起來。島村的手也暖和了。駒子的手更加發燙。不知怎的,島村感到離別已經迫近。”
細讀文本之後,我對小說的最後一句話感受忽然強烈以來,這不是一句簡單的心理描寫,而是島村此時此地感受到駒子這痛哭聲中包含了多少對其深情的絕望。
“抬眼望去,銀河仿佛嘩啦一聲向他心坎上傾瀉下來”
他曾經不經意地對駒子說,“你是個好女人!”讓駒子感激備至地常常念叨這句話,他給駒子的實在太少太苛刻了,而駒子為了他願意放棄一切,小說巧妙地通過葉子和島村的對話,道出了駒子的心聲,葉子希望島村能帶她去東京,哪怕在島村家當個傭人也好。我覺得這愛用“無奈”來修辭或許恰當,小說裏多次提及的蛾子“貼在紗窗上,靜靜地一動也不動” 以及“還可以爬爬跌跌一番,再倒下去才爬不起來”的蜜蜂,生命“由於季節轉換而自然死亡”,這是寓意駒子對島村的愛明知終究是悲劇結束卻依舊真摯地追求。
為寫好這篇文章,我特意在網上看了日文版,有岩下誌麻主演的電影《雪國》。讀了原著才能體會到駒子的形象被岩下誌麻演得傳了神,她是和吉永小百合齊名的日本早期電影裏的美女影星,中國觀眾可能隻知道吉永小百合,而岩下誌麻的電影在國內公映得不多。影片不能敘述類似於川端的“駒子撞上一堵虛無的牆壁,那回聲,島村聽來如 同雪花紛紛落在自己的心坎上”那優美文筆,但影片所展示的北國的溫泉客棧和村落裏貧苦的生活場景,是有助於一個非日本的讀者更好的了解《雪國》。川端先生另一篇名著《伊豆的舞女》改編的電影,我在孩提時曾經看過,但印象不深。
每讀川端先生的文字總有一種震撼之美,就像青春時節裏燦爛櫻花,絢麗奪目而璀璨,似乎是一種失落孤寂與虛空,紛揚飄零的櫻花本質就是清 純秀麗,無絲毫雜質的。如同一片雪,落在掌心,抓住的一瞬間也就消逝了。這種濃鬱的悲劇色彩之美,或許隻有東方文明特有的,正如川端先生在他小說《伊豆的舞女》中,男主人公“我”:
“任憑淚水籟籟地流淌,頭腦 恍然化成一泓清水,一滴滴地溢出來,後來什麽都沒有留下,頓時覺得無比舒暢。”這種有悲轉為平靜的心境才是真正地大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