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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筆《漢語四聲之始》

(2025-12-14 02:20:27) 下一個

 

 

         史家論史,常津津樂道漢唐之雄渾疆域,而視其間的三四百年為離亂之過渡。六朝,這一上承兩漢餘烈、下啟隋唐盛世的曆史節點,因其處在兩大統一版圖的夾縫,極易被“大一統”之宏大敘事所遮蔽。然而,若撥開兵戈擾攘之烽煙,便不難發現六朝恰是中華文明最為細膩深刻之蛻變期。“永嘉之亂”致使“五胡”盤踞中原,“兩都”淪陷迫使皇室與門閥世族南遷,然“衣冠南渡”不僅是漢民族血脈與文化之存續與重塑,更是江南經濟從蠻荒走向繁華之肇始。當中原大地塵沙蔽日、鐵騎雜遝之時,漢文明的精英階層帶著他們的家譜、書卷與禮樂,倉皇而淒美地渡過長江。他們在秦淮河畔重新安家,將洛陽的雅音融入江南的煙雨。尤為要者,在那精神自由奔放之年代,玄學興起,佛道互融,文學藝術從教化之工具轉向對“美”本身之極致追求。
 

        這種對形式美與內在律動的追求,最終不可避免地投射到語言本身,文學之獨立推動語言之自覺,“南渡”士族為長江流域帶來“洛下雅音”而視當地吳語為“鴃舌”,土著亦暗嘲北人為“傖父”,於是乎語言之整合勢在必然。從聲律學的興起到字書韻書的編纂,六朝人對漢語的聲、韻、調進行了前所未有的審視與規範。可以說,若無六朝文人在聲韻格律上的精耕細作,便無日後唐詩宋詞那般因音律嚴謹而迸發出的鏗鏘之美。
 

        一年前筆者著《詩之簡史》曾涉及“聲律論”和“四聲演變”之討論,而所得結論多流於推測或存疑。如曾引日本遣唐高僧空海著《文鏡秘府論》對唐代四聲描述,“平聲哀而安,上聲厲而舉,去聲清而遠,入聲直而促。”以證盛唐時代的四聲已極為規範穩定。然對第四聲即“入聲”概念確立,彼時仍局限於“源自梵語佛經轉讀”之推測。最近拜讀《十駕齋養新錄》部分章節,發覺辛楣先生已將“四聲”之來龍去脈敘述得如此完整,深感後學孤陋寡聞之慚。故本文擬以《十駕齋養新錄》卷五“四聲始於齊梁”為綱,筆者逐句作注,對此作全麵討論。

                四聲始於齊梁
                南史庾肩吾傳,齊永明中,王融謝朓沈約,文章始用四聲。

       四聲的規範和運用始於南朝的齊、梁時期。齊梁兩代皇族籍出東海蘭陵蕭氏,兩朝因皇族內部爭鬥,政權更替國祚合計未足百年。然齊梁短短數十年文壇巨擘輩出,蕭綱啟“宮體”,蕭統匯《文選》,鍾嶸撰《詩品》,劉勰著《雕龍》,此年代堪稱漢文學之大變局。《南史    庾肩吾傳》記載,在南齊永明年間,王融、謝脁、沈約等人,作文始有在意運用四聲。此處“文章始用四聲。”之“文章”尤指韻文詩賦。
         
                陸厥傳,時盛為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朓,琅琊王融,以氣類相推轂,汝南周彥倫,善識聲韻,約等文皆用宮商,將平,上,去,入四聲,以此製韻。
      《陸厥傳》記載,當時文風極盛,吳興的沈約、陳郡的謝脁、琅琊的王融,因為意氣相投而互相推崇。汝南的周彥倫即周顒,精通聲韻學。沈約等人的文章都講究音律宮商,將平、上、去、入四聲,運用到韻律之製定。筆者以為四聲之悟,實非無源之水,齊梁之際佛法大興,高僧為傳譯佛經創“轉讀”之法。梵文之拚音構造與聲調抑揚,給已習慣直讀漢字的文人以極大衝擊。沈約等人極可能是在研習佛經聲律與梵漢對音的過程中,頓悟了漢字本身潛藏的“平上去入”之理,總之,異域佛音敲醒漢字聲調之自覺與思考。齊武帝蕭賾次子蕭子良雅好賓客,蕭衍,範雲,謝朓,沈約等八人號“竟陵八友”,時常流連詩酒,吟詠唱和。飲酒作詩,此乃貴族小集團在“競誇辭藻”中,對詩作刻意求工、互設禁忌以增其難趣,此或為平仄格律濫觴之重要誘因。沈約等人認為,文字有其本身魅力,隻要合乎吟誦之節奏,雖離絲竹伴奏依然音韻鏗鏘。此為詩脫離樂府歌唱,由“歌”過渡至“吟”之關鍵節點,古人作詩多配樂而歌,樂止則詩意半減。而永明體之功,在於讓語言脫離絲竹而獨立,通過對聲調之精密排列,讓文字本身產生抑揚頓挫之樂感。自此,漢詩從“歌詞”中掙脫,而成為一種獨立,自帶音律的藝術形式。此為漢文學史上一次偉大之革命。
 
                有平頭,上尾,蠭腰,鶴膝,五字之中,音韻悉異,兩句之內,角徵不同,不可增減,世呼為永明體。
       此處辛楣先生闡明“永明體”之形成過程,謝朓,沈約,王融等人先規約了“八病”務必在作詩時避開,這“八病”稱作“平頭,上尾,蠭腰,鶴膝”等,“五字之中”指五言古詩中每一句,聲韻求完全不同,而在兩句之間,音調角徵亦不能雷同。此規則不能隨意增減,世人稱這種文體為“永明體”。
       關於永明體“八病”,古人論述繁雜,筆者試作簡析。沈約,王融等所言“八病”分為兩類,前四種關於聲調之禁忌: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後四種關於雙聲疊韻之禁忌:大韻,小韻,旁紐,正紐。以五言詩為例,所謂“平頭”即五言詩第一聯前兩字不能與第二聯前兩字聲調相同。第二“上尾”,為五言詩第一聯末字與第二聯末字聲調相同。如古詩十九首:“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五言詩通常第二句押韻,若第一聯不押韻,兩聯句尾均為平聲,聽來無“起伏”和“回環”之美感。第三“蜂腰”,即五言詩中同聯第二字不得與第五字同聲。如東漢古詩《橘柚垂華實》中:“聞君好我甘,竊獨自雕飾。”第四“鶴膝”,即詩歌在關節處“腫大”,五言詩第一聯末字與第三聯末字同調。
      “八病”之後四種,古人詮釋定義繁複不一,筆者在此試用通俗之語略作解說,所謂“大韻”,即五言一聯十字中,若有字與韻腳之字同韻,有喧賓奪主之嫌,削弱韻腳之收束感。第二“小韻”,即五言一聯十字除去韻腳字,其餘九字中若有兩字以上同韻部即犯病。比如詩句“古樹五更寒”, “古”和“五”同屬“姥”韻即上聲,兩字在同一句中出現,讀來拗口聲音重複。第三“旁紐”,即五言詩之一聯中避免雙聲現象,但在實際寫作中主要忌諱與重要位置之聲母相犯。如韻腳字為“留”,而句中出現“梁”、“落”等字,雖韻母不同但聲母重複便謂“旁紐”。第四“正紐”,簡而言之就是在一聯中使用了聲韻母相同、僅聲調不同的字。《文筆式》雲:“正紐者,一聯內有四聲一韻是也。”如“梁上兩雙燕”, “梁”與“兩”聲母,韻母相同,唯聲調不同,此為犯“正紐”之嫌。略懂格律者不難明白,若要完全避開“八病”而湊成一首五言詩幾近苛刻,即便成篇亦是詩意抒情蕩然無存。《南史》記載,沈約詩作亦難避上述“八病”,後隋唐文人用“平仄”取代“八病”方迎來律詩盛世。

               周彥倫傳,始著四聲切韻。行於時,沈約傳,撰四聲譜<陸厥傳又雲,時有王斌者,不知何許人,著四聲,行於時。>
      《周彥倫傳》載周顒著《四聲切韻》,《沈約傳》載沈約撰《四聲譜》,而《陸厥傳》更提及王斌等人亦有著述。辛楣先生通過爬梳史料,證明聲律之學在齊梁並非空談,而是已有專著行世。這段考據,不僅厘清了四聲之源流,更足見辛楣先生治學之精嚴與博聞強識。
           
               以爲在昔詞人,累千載而未悟,而獨得胸衿,窮其妙旨,自謂入神之作。
       沈約對此頗為自負,他認為過往千載的騷人墨客,皆未曾參透聲律之奧秘,唯獨自己“獨得胸衿”,窮盡了其中神妙的旨意。辛楣先生引用此段,意在指出沈約不僅是理論的發現者,更是實踐的先行者。此處需略作補充,四聲之辨雖始於周顒《四聲切韻》,周氏厘清了漢字聲調的分類,但真正將這套枯燥的語音規則轉化為文學審美實乃沈約之功。正是在周顒的聲韻基礎上,沈約撰《四聲譜》並推行“八病”之說,才使得聲律探求在齊梁文壇蔚然成風。

               約撰宋書謝靈運傳論,具言其旨雲,五色相宣,八音恊暢,由乎元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舛節,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
       辛楣先生原文“元黃律呂”為“玄黃律呂”,因先生身處清代避康熙帝玄燁諱,故玄改為元。其次“一簡”  為古文“一句”“一行” 之意,上古時代文人寫於簡牘之上之由來。在《宋書   謝靈運傳論》中,沈約留下了那段著名的聲律敘說。他認為正如五色相宣、八音協暢是出於“玄黃律呂”之自然天道,文章亦當如此。他主張“宮羽相變,低昂舛節”,即高低音調需錯落有致。具體而言,若前有“浮聲”即平聲,後須隨“切響”即仄聲。“一簡之內”,音韻須盡變,而“兩句之中”,平仄要全殊。沈約認為隻有參透並妙用這一規律,方可稱得上是真正懂“文”。
       回望曆史,沈約之“四聲八病”在當時或許過於嚴苛,甚至被譏為“作法自斃”。然而,正是這看似繁瑣的格律枷鎖,規訓了漢語言原本之野性。六朝人的探索並未白費,當曆史的車輪駛入大唐,那些繁複的禁忌最終化繁為簡,凝練為“平平仄仄”之律詩定式。可以說若無齊梁四聲之始,便無盛唐音韻之盛。這或許便是千年之後,仍需回溯這段曆史的意義所在。      

             南史沈約傳,梁武帝問周捨曰,何謂四聲,捨曰,天子聖哲是也。朱錫鬯廣韻序,誤以爲周彥倫語,捨彥倫子。
       辛楣先生在文末作了個人校勘和辯誤,此完美彰顯一代考據大家“無一字無來曆”之嚴謹治學之風。他摘選《南史  沈約傳》記載:梁武帝問周舍何謂四聲?周舍道“天子聖哲”。即“天”平聲,“子”上聲,“聖”去聲,“哲”入聲。朱錫鬯即清初學者朱彝尊,他在《廣韻序》裏錯誤地以為這是周顒說的話,辛楣先生在此考證其實周舍是周彥倫的兒子。
     “天子聖哲”四字,平上去入,涇渭分明。這不僅是周舍對梁武帝的巧妙應對,更象征著漢語在那動蕩時代完成了一次自我覺醒。從“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之漢歌高古,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之性靈初開,再到沈約等人以精密之尺度去解構語言,漢文學終在齊梁時代,由質樸之自然吟唱邁向自覺之聲律構建。

 

 

 

     誠然,永明體曾因其苛刻之“八病”格律,被後世譏為“作繭自縛”,甚至陸厥與沈約之辯論也曾喧囂一時。後人常謂:過度之格律必扼殺詩歌之靈性,使文字淪為聲韻之符號而失去本真之情誌。但我們必須承認,任何藝術形式之成熟,必先經曆形式之極端規約,而後方能達致內容之自由與和諧。齊梁文人對聲律那種近乎潔癖之審視,恰似在為漢語尋找一種脫離音樂伴奏後,依然能獨存其內在之音樂性。正是因為有了沈約等人對“平上去入”的定名,有了對“浮聲切響”的精微調控,漢詩才得以在隨後的隋唐時代,從嚴苛的“八病”進化為疏朗有致的“律詩”:昔日之“平頭”禁忌演變成了後世之“粘對”規則,昔日之“上尾”禁忌確立了律詩“單句仄收,雙句平收”之鐵律。當盛唐詩人從容地吟出“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時,每一個鏗鏘之音節背後,都回響著齊梁先賢在聲韻探索道路上的足音。
       辛楣先生在《十駕齋養新錄》之“四聲始於齊梁”短短數百字隨筆中,除開篇之論斷和文末之考證辯誤外,通篇皆是對史料之爬梳與事實之陳述。這看似枯燥的古書摘錄,實則暗含對文化源流之溫情致敬。今日筆者再讀此文,深感其已超越客觀冷靜之學術論述,它更像一座豐碑,標記著漢民族在那個風雨如晦之年代,如何守護並重塑其語言之尊嚴。那“天子聖哲”的清越之音,穿透六朝之煙雨,跨越千載之時光,至今仍在人們每一次的吟誦中跌宕回響。文脈之存續,聲律之流變,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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