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北海道是很多人想往的旅遊勝境,它有別於日本本州的人文景觀,而與同樣是擁抱大海的衝繩列島相比完全不同,北海道有著強烈的大地存在感,秋冬的大片雪山皚皚所賦予人的大自然胸懷又和常說的日本島國思想格格不入。或許是交通住宿的原因,遊者更喜歡夏季的北海道,那裏地處溫帶氣候,人們可以毫無顧忌地享受陽光和海風,和一望無際的廣闊草原。
我由於工作關係去了一趟北海道,下飛機時忽想起了日本民歌《北國之春》和葛優的《非誠勿擾》,兩者有何聯係我也說不清楚,公私皆顧的十來天裏,我該去的地方都逛了,包括最北的日本名山:利尻山。
利尻山也可稱為利尻島,因為此山似乎“拔海而起”,山腳既是海岸,山高一千七百多米,外形呈圓錐,所以有“利尻富士山”的美稱。利尻不但外形美而且還深受登山愛好者的青睞,原因是登山路徑雖崎嶇而不險峻,兩旁高山植物翠綠生生,遠方的湛藍天空和無際的海平線融貫一氣,使遊者有攀雲求天之感。山旁偶有泉口引來一池清靜挽留登者少息,林間也不時傳出喃喃的鳥語嘻聲。會當臨山頂,一覽眾多島嶼如鑽石點點鑲嵌在蔚藍的海布之中,山頂處還巧遇來自國內的旅行團,其中有一位二胡演奏家歐洋,談笑間他很喜歡我對利尻山的修辭“拔海而起”。友人看見紙上我寫的這四字,忽然想到什麽,便指著東邊的大陸架說那邊也有一個好去處,全日本最北的無人小站。我笑道:
“既然是好去處為什麽會是沒人呢?”
友人沒去過那裏,此問也就不了了之。回到旭川,我在列車站留意起旅行介紹,果然看到這樣一個站名的注釋,“拔海站”日本最北的無人小站。
說實話,比起利尻山,這個無人小站更吸引我前去,它或許無意中喚醒我內心深處一股探險的欲望,其次在書本上常常讀到什麽無人島,無人站的名稱倒是頭回聽說。為了給自己多留點驚奇,我於是決定一人獨行。查了車站時刻表,從旭川乘宗穀本線,在終點的稚內站前的第二站就是“拔海站”。可是全天的運行班次隻有四次,少得可憐。如果早上七點搭車前去,要到下午四點才有列車送我回來,稍有猶豫但馬上還是決定第二天啟程。
由於緯度關係,夏季北海道的早晨七點是大地剛剛從黎明中蘇醒,如果在大阪或者福岡,七點的感覺是道路由此開始擁擠,而上海此時已經車水馬龍,一個個空調外掛扇出的熱浪決不輸給沿路等紅燈的汽車下部排氣,行人開始揮汗,樹葉此時表現地特沉著。此時旭川百來米的長長候車站上隻我一人。站頭的喇叭聲正在報送班次的時間,宗穀本線列車終於在我麵前出現,一輛老式的電汽機車,隻有一節車廂,短短的和長長的候車站台顯得不大一致。終於在列車啟動時第二位乘客帶著小跑和拎著提包上了車,他一屁股躺上靠椅,將倆人座椅變為他一張簡易的臥鋪,看來他是個常客,早就習慣了這個太空蕩的車廂。我是挨著駕駛士座位坐下的,駕駛士回頭看看我,友善地朝我擺擺手。列車行駛地很快,穿山越嶺後眼前大地一片開闊,偶有幾家農屋和耕牛,但很快被列車拋到了後方,隻有青青的遠山和白雲似乎一直在目送我這次旅行。列車離開一個小站之後,車裏就剩我一人,駕駛士和我攀談起來,我問他這宗穀本線何以乘客怎麽少?他說,二十多年前私營會社從國營鐵道那買斷了這裏的經營權後,沿線的好幾個農場開始荒廢停業,乘客自然就少了。當他得知我的目的地是“拔海站”時,他露出奇異的眼光,
“那裏除了一間站台房屋外,周圍沒什麽東西啊!”
我說:“朋友告訴我那是最北的無人小站,我想去看看。”
他似乎明白了什麽,說:
“你是全國鐵道旅行家吧?”
我笑笑不作答,他說:
“隻有那些發燒友會來,不過那也是三五成群地來,。。。下了車向北翻過一個山坡就可以看到利尻山,那裏可是個觀山的好地方啊,好多年前那裏還有個野營地和私家溫泉,看日出和夕陽,後來發生了一次海嘯,死了人,溫泉和野營地就不存在了。
“喔!”
他又說“現在列車班次少了,不趕上回家的車,就得在車站裏過夜啊!”
我不由得問起:
“既然這樣為啥不廢棄這個車站呢?”
“如果廢棄了,那方圓十來裏地就沒有交通工具了,畢竟還有幾家住民在這生活,前一陣子還有個高校生乘車上學,現在或許畢業了吧。”
當我踏上拔海站站台,列車再次緩緩啟動,卷起它帶來的一切聲響而去,慢慢地車站變得平靜,蔚藍的天空遠處逗留著幾塊雲彩,山坡遍野出的是雜草還有那呆立著的高壓電塔,一列列直到消失在地平線鍾中,似乎隻有這電塔才是連向人間煙火的紐帶。
風聲漸漸清晰起來,哪怕是微弱的僅僅拂過你臉龐的也能感到她的存在。偶爾輕靈的鳥聲在枝幹上墜下,在草叢間跳躍,令人難以捕捉,它在喚醒車站上的那木房子的寂寞。
我拉開木房子的門,一扇典型的日本和式移門,門角木板斑白是風雨和陽光在這裏寫下了年代,這是車站的候車室。眼前的幾個簡易椅子也已退了色,裏屋還有“塌塌米”供乘客少息,牆上貼著圖片和祝詞,這是熱心的乘客與這個無人小站的最純真的留念。房間內擺設簡樸。每一件東西大到台桌小到一枚貼紙針,顏色早已退了,卻顯得那樣井然而整潔,我想每個來過這裏的人都會小心翼翼地去觸摸她們。陽光從窗門玻璃斜照在桌上那塊疊得很好的擦桌布上,我環顧四周像是被人指使尋找一樣東西,原來這小屋裏沒有取暖設備,在北海道冰天雪地季節裏這樣一間小屋變成啥樣可想而知。它將這片個隔世的寧靜安頓在這裏,同時也留住了毫無人工裝飾的北海道四季的氣候。
屋內一個小櫃緊靠在牆邊,櫃子上攤著一本B3大的留言本,我湊近一看,最上方的一頁上即便是最新的留言也是二十多天前的了,上麵寫著:
“氣派的利尻山,小小的拔海站,我美麗的故鄉,和我難忘的童年。”
還有幾句留言類似於“某某到此一遊”之類的,閑散在紙麵的隨意出。
我往前翻了幾頁,忽一行漂亮的行書映入我眼簾,要知道在日本人裏寫得出這樣一手好字的人很少。
“惠子,沒見你的留言,但我沒失望,我堅信,隻要你還在世上,隻要你記憶中還有我,你一定會來拔海站,看看我們曾經相識的地方,和我們的留言。”
日期是平成
這好像已經不是留言,簡直就是一條尋人啟事,在通訊業如此發達的當今,這位福本先生用的卻是很原始的方法。
我好奇地往前一頁一頁尋找福本的留言,接著發現的是日期寫著平成
“惠子:麵對著會社裏複雜的人際關係,我已經厭倦了,還是回到這裏好,我在這裏能完完全全回憶起你的音容相貌,在東京絕無感覺,整天像被操作了的機器人,每時每刻都不屬於自己。今天我沿著海岸線走了很遠,走到了我們認識的那個溫泉舊址,那裏已經整為平地,在這之上是野草,或許泥土下邊還有些和溫泉旅館相關的東西。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當我在第二本的開端找到福本先生的留言時,才發現原來櫥櫃裏都是放置整齊的留言本,紙頁已經泛黃變脆,年代已久。這篇留言的日期寫著是:平成
“惠子,我離婚了。孩子跟著母親生活,當然我定期要支付給她們撫養費,直到孩子長大成人。當我回到單身之後,靜下心來思考過這段婚姻,十年前我和她決定走到一起時,做夢也沒想到有今天的結局。離婚並不稀奇,但我和她從沒有去刻意破壞過這段婚姻,為守住這個家庭,我和她都付出了一切,最後愛情這張紙上已經變得無色,隻有單身才能撿回一點剩餘的人生。這是我和她的共識。”
福本的留言讓我進入沉思,我已經模糊地感覺到福本和惠子的關係和他們隱藏著的故事,惠子肯定是福本深愛的女性。但他們的故事絕不會發生在福本十年婚姻之中,如果是十年婚姻之前,那福本為什麽不選擇惠子成為他的新娘呢?好奇心催促我想讀完所有福本在這裏的留言。
正如我的判斷,福本在這十年裏沒來過“拔海站”,至少沒有在留言本上留言。那麽,“拔海站”肯定是福本接近惠子的唯一橋梁。
福本在結婚前的第一篇留言是,平成7年10月11日:
“惠子:沒見你的留言,我一直在等待你的來信或電話,有時在家,一個意外的電話聲讓我激動不已,我期待你的出現,哪怕是細微的一點點,如鳥聲如光線,隻要證明你還存在就好。惠子,還記得我在溫泉旅館打工時,你塞給我的那塊手帕嗎?這次搬家,我在雜物中意外地找到了它,它讓我興奮好久,使我坐立不安,這也是我鼓起勇氣向上司遞上了請假條,偷偷地來到了拔海站的原因。我把它帶到這裏來,現在正放在桌上,讓你能感受到我的快樂。”
在以後的留言可以發現,福本幾乎每年都來拔海站一趟,要知道如果他已在東京就職生活,來一趟北海道的“拔海站”,絕不比去一次朝鮮板門店來的容易,北海道本就是個在住居民稀少的偏僻地區,而北部的“拔海站”更是少有外人問津。
所有謎團在以下的留言慢慢揭曉,那是昭和
“惠子:這幾天一直逗留在此打聽你的下落,還有你的住址,但沒人能告訴我實情,昨天客房係的那個愛抽煙的胖婆在現場認出了我,她告訴我,出事的那天明明知道你是休假,但在忙碌中還是見過你一麵。我真希望她是認錯了人,我現在急切地想見到你,或者哪怕是聽到你的聲音也好。這裏已是狼藉不堪,看到這一切我心情很亂,但我堅信,一定能等到你的笑顏來臨。下午我必須乘電車回學校,這是我的住址和電話。。。。。。”
緊接的是
“在一個繁星璀璨之夜,我將送你啟程,今年的夏天使我終身難忘,是你闖進了我的世界,沒有征得我的同意。可恨可恨! 惠子 ”
“大學第一個暑期短工讓我幸運的認識了惠子,拔海站的一場大雨,讓我們走到一起,我們在此留言,期待下次的會麵。 福本 ”
走出木房時,陽光已成斜射,午間的熱意早被吹走,留下的隻有愜意和黃昏的期待。腕上的手表指針提醒我回旭川尚有些時間,於是我朝海邊走去,從整個地勢看,拔海站和它的鐵軌都處在山坡上,在這裏要看到大海,必須還要翻過一個不高的山坡,登上山坡的小路還能隱約可見,那是用木樁和綆繩連接起來當做扶手,木樁灰暗發白,綆繩紮得筆直給人一種信賴。雜草已開始掩蓋起登上的石板,我有一股衝動,福本和惠子也應該走過這條山路,如果下班是晚上的話,這裏應該是漆黑一片的,而拔海站的站燈就成了他們歸途的目標。
離近山頂時,海風加大,風聲灌耳,而視野一片開闊,腳下的一條海岸線清晰可見,遠方的利尻山在斜陽的爭輝下顯得異常嫵媚。難怪那位列車司機告訴我這裏有個觀山的好去處。我為福本和惠子的不幸隱隱作痛,看到這個海景和海岸線,這種作痛正在加劇,是我不堪承受。我想福本也會每每久立在此,迎風眺望,惠子會感受到這個期待嗎?雖然這個期待已經過了二十多年,我不知道,但福本會知道,因為強烈的海風會告訴他什麽,而隻有他能讀懂這風聲裏的話語。
我是怎樣坐上列車離開拔海站,記憶已經變得模糊,或許這並不重要,在這樣一個無人小站裏曾經發生過多少故事,沒人會去統計和關心。但事實上這些故事是真實的存在過,雖然它們並沒有轟轟烈烈左右曆史,或者變個方式騷擾我們的生活,但它們會被默默地沉浸,會被黃葉掩蓋,會被風化,猶如你我這個短暫存在的軀體一樣,終要被遺忘。
十來天後,我坐在福岡圖書館閱覽室裏,通過電腦查詢朝日新聞在昭和63年8月底的版麵時,確切的了解到發生在拔海站附近的一場海嘯的正確時間是
離開圖書館,我不由打開手機,麵對寫有福本手機號碼的紙片顯出猶豫,我有我的好奇,這純粹是善意的,但這樣一壇封存二十年的愛情,我怎能忍心去刺碰它?
想罷我的腳步變得堅定,紙片被捏成團扔進了沿路的廢紙箱。
有種洞徹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