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姆,一眼看上去他就是個農民,是個鄉下小子。我剛跑到多倫多來的那功夫,看著赤橙黃綠藍青紫各色人種,除了辨別公母,實在也分不清誰是城裏的誰是鄉下的,或者是因為我們都擠在城裏頭謀生活,本也沒見過這加拿大的鄉下人。不過,當我第一眼看見提姆,我就堅信那是個農民。而且,事實上他也就是個農民。這是我在加拿大第一次僅憑一眼的直覺就準確判定的一個農民。
提姆的本名叫鐵木西,姓戈登,提姆按規定就是他的昵稱,就像美國總統克林頓,比爾隻是他的昵稱,大號卻必然是威廉姆斯。關於這些英語區的人把大號和昵稱搞成這樣的固定搭配,我一直覺得很無趣。
認識提姆,是在赫伯特太太家作客的時候,於我算是不期而遇,在他,卻是有備而來。他坐在椅子上,身材瘦削,細軟而卷曲的栗色頭發匯合了細軟而卷曲的栗色連鬢胡子,覆蓋得臉上惟有下眼簾連同鼻子處尚留些青白,並無血色。倒是一雙耳朵紅得惹人關注。他穿一件暗紅格子棉布襯衫,不太白的棉襪子,深灰色的褲腿上帶了些泥的印跡。唯一讓我覺得有些奇怪的是,他坐的那張舊木頭椅子過於靠近屋子的中央,使他顯得和這個屋裏其他任何人都不是一夥的。他靦腆地微笑著。赫伯特太太介紹說,這是提姆,他正在學中文。提姆趕緊站起來伸出手,輕輕地說聲你好,聽著不像一個二十多歲男孩子的聲音。這天正好是母親節(Mother’s Day),我問他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他說,知道,媽媽的天。
提姆居然大學畢業了。他在大學裏學的是歐洲曆史,為什麽要學中文,他沒說,我也不問。畢業以後,他不去找工作,隻一心學中文,並由他父母為他籌錢,準備去中國。他已能說一些中文句子,普通話攙和著廣東話,可見師從甚雜。我也好為人師,坐在赫伯特太太的小客廳裏,舉手投足處給他一些點撥。當我們從赫伯特太太家告辭出來時,他說,我去看你,說中文。我糾正他,是學中文。他說,不,說中文,不說英文。我明白了,他是要一個中文會話環境,隻學藝,不拜師。
但那幾乎是不可能的。提姆每過十天半月便來看我,我們說英文的時候遠遠多於說中文。一句中文竟或需要十句英文來解釋,還須輔之以手舞足蹈。不過他的進步也是明顯的。他每次來都開著一台引擎聲音巨大舊的紅色小卡車。站在窗前看著提姆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小卡車停在我的車道上,我就無法不想起小學時某篇課文裏的那句話:馬達轟鳴,機器歡唱……
一天,正當我為找工作的事獨自在家納悶的時候,提姆忽然來電話說,我,不去看你了,你來看我。我嚴肅地糾正他說,你應該說請你到我家裏來作客。他認真地重複了一遍,我便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請。
初秋的一個下午,我開車從南邊沿華頓大道跨過斯蒂爾大街出了多倫多,向北去赴我的約。路邊綿延不絕的農田泛著作物成熟時所特有的黃綠色,著實讓人心曠神怡。小鎮斯多夫維爾在這片廣袤農田的簇擁下,一條主街自西而東穿鎮而過,寧靜而安祥。我曾來過這個小鎮,她以一個大型的農貿市場聞名於周邊。在那裏你可以發現不少有趣的手工藝品,舊式家具器皿,新鮮蔬菜和讓我輾轉不願離去的活雞活鴨活兔甚至鴿子。提姆的家就在小鎮的外邊,向東兩三公裏的地方。路旁綠樹婆娑,一座平房遠遠地退在樹蔭的深處。房子邊上有一個淺淺的池塘,後麵透過一小片高大的楓樹林子,可以看見漫坡起伏大約四、五十英畝的農地。
提姆獨自在家候著我,還有他的小卡車。尚未進門,他便領著我繞到屋後,視察了他們的土地和牲口棚。他們的父親是個木匠,退休後買下這個小農莊,除了些許玉米之類以外,主要種的是牧草,木草也算是加拿大出口的一大宗農產品。另外還順帶養了兩匹馬和六頭牛,馬不像是好品種,不過牛卻是能產些奶的。讓我最感興趣的是一台習鏽跡斑斑大機器,可以毫不費力地把上百公斤的幹草紮成方方的大草磚。可惜他家一林子的楓樹,竟不能割出楓糖。
進得屋來,抬頭就能看見走廊和客廳的牆上掛了許多照片,有些已經泛黃,可見是有年頭了。提姆見我對照片感興趣,一下子來了精神。原來他的祖父輩從蘇格蘭來到加拿大,他們家是蘇格蘭一個著名家族的一條小小的分支。有一張照片是提姆前幾年回蘇格蘭尋根時照的,四百餘人五世同堂,男人們都穿著印著方格子的短裙,極是有趣。這個時候,提姆因為肚子裏的曆史教科書紛紛翻動起來,已經忘了說中文的事,輪到我的英文和歐洲曆史知識捉襟見肘了。一陣子竄上跳下之後,提姆不知從哪裏端出一堆影集幾盒幻燈片,支起幻燈機拉上窗簾,昏暗的光線中我相信他的小鼻子都紅了。不能不承認,我所知道的僅僅是歐洲文明史中的那些粒煌煌巨星,有眼便能共識,而提姆呈現給我的卻是細小而璀璨的文明之珠所組成的燦爛星海。我被重重地震擊著,詫異於眼前這顆毛球般頭顱中究竟有多少人類文明的沉積,竟不覺夜幕已經重重地垂下來了。
該回去了。提姆送我到門前,我無語,他也無語。就在我伸手拉開車門的時候,提姆開口了:
“今天請你來看我,是要對你說,以後我不能去看你了。”
“為什麽?”
“我要去中國了。”
“什麽地方?”
“天津。”
“幹什麽?”
“學中文。”
“還有呢?”
“不知道。”
我很為他高興,他就要如願以償了。
不過提姆還是來看我,不是十天半月,而是一年一次了。每年暑假他都在中國各地遊曆,寒假便回加拿大看望父母。至今他已經來看我六次,每次不過二十分鍾。雖然平時我們不通信,不打電話,不發電子郵件,但是我知道,提姆去過許多地方。提姆不僅學中文,還教英文。提姆看見貴州的少數民族生活還很艱難,想為他們做些事情,雖然我知道的並不詳細。我曾問他,在中國還有什麽願望,他不好意思地說,娶一個中國太太。我問他有女朋友了嗎,他說好像還沒有。除了提姆每年來一次,我還從赫伯特太太那裏知到一些他的行蹤。有幾次赫伯特太太拿出當地小報,上麵登載了提姆寄回來的中國通訊。提姆在小鎮上已經是一個聞人了,赫伯特太太挺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