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轉過年,人們就爭著去寺院裏頭上香。說是祈福,實是乞福,更是爭福,生怕去晚了,佛祖神靈一生氣,不再答理他,以後的日子便會不好過。
古今中外的人,都喜歡和神靈拉上關係,說得文氣些,就叫溝通。不同的神靈不同的脾氣,溝通的辦法也就不同。佛是好香煙的。吾人從善如流,便用了香煙和佛打交道,南北朝的時候,中華大地已經是香煙繚繞天人共舞了。
香煙的好處,在於它嫋嫋騰騰扶搖而上,載了人的心思人的言辭到了佛前神旁,是一個看得見的載體,蘊含了平和安寧的精神,謙恭而有莊重,形實而又無遠弗屆,所以呼為“信香”。金朝詩人蕭貢有詩道,“風幌半縈香篆細”,清煙飄渺形態百變,恰如神秘的篆字,隱含了無限的幽深意蘊,出自我心明於佛心,多餘的辯解是一句也不必要的。人們隻要在規定的時間到規定的地方燃起信香,生活裏就充滿了希望。
現在爭燒頭香的人,心中有多少的敬畏和虔誠也已經不好說。每到除夕,通往靈隱寺的大街上便擠滿了佞佛的人,心中打著各自的小算盤,或者根本就沒有算盤。他們喧嘩吵鬧著,把垃圾留在各個地方。他們都是杭州的城裏人。杭州這個地方,出錢塘門沿湖向西,由昭慶寺而大佛寺、瑪瑙寺直到靈隱和三天竺諸寺院,曆來是香火繁盛地帶,可是讓陳眉公一句話說壞了,陳眉公說,杭州“有名山無高士”。自明朝以降,豈隻是杭州城裏無高士,名山裏頭也無高僧,大抵實在是因為這裏是紅塵喧囂之地,繁華膏腴之所。前不久,有靈隱寺招聘和尚的通告,學士和尚月薪四千,碩士和尚月薪七錢,另加香油錢分紅,八小時以外生活不受幹予,佛法與持戒都是不講究的。
和現在這些杭州城裏人相比,原先四鄰八鄉的農民們,在佛的麵前就要誠實得多。過去鄉民們進城燒香,是每年初春杭州城裏一大勝景。他們不如城裏人的投機取巧,所以倒也不在乎是否頭香,何況正月裏還有許多敬祖尊老恤幼的眼前事要忙活。等到出了正月,諸務妥當而又農事未動,各家各族或者各裏便派出自己的代表,去到名山大寺,祈求新一年的平安。
進城燒香的鄉人多是婦女,中老年農婦帶上大姑娘小媳婦,成群結隊,僅有領隊的是一位老漢或者連領隊也不是,因為習慣藍帕包頭,遠看便分不清長幼,所以杭州人籠而統之地一律呼為“燒香老太婆”。早春二月,燒香老太婆們如北方的羊群南方的鴨陣--我們叫做“潮鴨兒”的--一樣,少則一二十多則兩三百,漫山遍野地舒展過來。當然這是我的誇張,她們也是有路行路有橋過橋的,沿著西山路北山路和白堤向那些著名的叢林浩浩蕩蕩地行進。七路公交車駛來必要鳴起喇叭,燒香老太婆們則必要驚慌著叫著笑著從馬路的這一邊跑到那一邊然後又跑回這一邊,竟或至於要在馬路的中間打幾個轉身而後跑開去。司機則又必要探出頭吼一聲“娘賣X個老太婆,尋死啊!”然而也未必真的就生氣氣來。
那些年裏,燒香老太婆們的衣著從藍土布到藍洋布到藍的確涼,又到五花八門的各式服裝,與時俱進著。而那個裝著香燭貢物成為她們團體符號的黃布袋卻一成不變,連同那個黃色。燒香袋上通常織有“朝山進香”的字樣,作為長征使命的昭告,非流非寇的證明。待她們燒香的公事完成,袋子裏才裝進些與佛祖菩薩不甚相幹的東西。
說她們燒香是公事,那是不為過的。這些老太太小媳婦肩負的經常是一家一族甚至一裏的期望和囑托,幹係著許多人一年的福禍。即便燒香的公事完了之後,她們還要為親近的人做一些采購,盡另一重的義務。當一切要辦的事都辦完,她們也並不流連於青山綠水或者城裏的西洋鏡,而是拿出帶來的幹糧,或者如近些年那樣買一些風味小吃,沿街而食。那才是好一幅“攜蝗大嚼圖”呢!等到春風拂煦,燒香老太婆才漸漸少了。還在城裏的也急急趕回鄉去,收拾好鋤頭犁耙,準備好在春雨泥濘中,用自己的力氣和汗水,去踐行自己的心事,收獲佛祖菩薩的諾言。
不過說實話,現在,這樣的燒香老太婆,也已經快要絕跡了。